鬼火少年,呼嘯在鄉村和城市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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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門一響,煩惱全消。近年來,在城鄉邊緣,騎著加裝LED燈與排氣管的改裝摩托,招搖“炸街”的少年越來越多。他們因在夜晚行駛時像“鬼火”一樣飄忽,被稱作“鬼火少年”。
近年鬼火少年數量激增,範圍變廣,從鄉鎮到城市,成為各地新聞報道的物件。在公眾視野中,他們常以優績主義的反面形象出現,被視為教育體制下的不良者,是現代社會中的局外人。
坐在摩托車後座,和他們一起風馳電掣時,我卻看到不同的景象。摔到住院,也要炸街,摩托車是他們的興奮劑,更是聯結邊緣的紐帶。在家庭與校園中被視為異類的孩子們在這裡找到歸屬,在對秩序的反抗中,共同體也變得更加堅固。
一代又一代鬼火少年持續從城鄉裂隙間長出。他們的身形是投在主流舞臺外的一道暗影,也編織出一個被遺忘的失序世界

貓鼠遊戲

在福建黃岐鎮上,鬼火少年們要時刻提防那群穿制服的人。
貓鼠遊戲常在街頭巷尾展開。在被開過數次罰單後,19歲的波仔已經熟練掌握躲避的技巧。當前方的執法人員伸手攔車時,他沒有減速停下,反而瞅準路旁的間隙,擰緊油門加速駛過,留下一串逃竄的尾氣。
追捕就此開始。小鎮上,自建房一棟挨一棟,石頭和水泥澆築出一條條臨街的巷子。在彎彎繞繞的窄巷裡,熟練地形的波仔靈活地穿行於其間,從一個路口急轉拐入,再迅速從另一個洞口滑出。
執法人員被甩在身後。趁對方不注意,波仔迅速敲開朋友家的大門,連人帶車鑽進了屋裡。屋內,僥倖逃脫的少年們取得勝利,放鬆下來,打起遊戲。屋外,撲空落敗的執法者只能離開。
這些騎著無牌摩托,在鄉鎮街頭橫行霸道的未成年男孩們,被稱為鬼火少年。2016年,廣東、廣西等地區頻發的交通事故,將這一群體帶入人們的視線。自此,如星火點燃乾草般,他們的身影開始在全國各地的村鎮、縣城廣泛出現。直到現在,鬼火少年仍頻繁出現在新聞上。2024年10月,央視網再次發文,談及“飆車炸街”和改裝電動車的隱憂。
黃岐鎮的每個少年,幾乎都會騎摩托車。這座沿海小鎮隸屬於福建省連江縣,蜿蜒曲折的山路串聯起一個個村鎮。行駛其中,沿途可見無燈的路面、上百米無護欄的險段,還有佈滿粗糲沙石的崎嶇路段。

圖 | 小鎮上的山路

白天,沿街不見多少行人,鎮上的成年人以出海捕魚為生,留下老人和兒童在家。在日益凋敝的鄉鎮街頭,鬼火少年們逐漸成為最醒目的存在。
踏板摩托原本是普通的代步工具,但在男孩們手裡,它被進行改裝——更換大容量排氣管、拆除礙事的後備箱、裝上更具抓地力的輪胎和炫目的彩色尾燈。
沒有紅綠燈的小鎮和綿延的山路,為鬼火少年們提供了一個天然的遊樂場。
每次“溜gai”(在街上閒逛),波仔便和其他鬼火少年一起從鎮上各處騎車匯聚,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成群結隊地到處穿行。七八輛車、十來個人,光是聚在一起的快感,就足以讓波仔樂在其中。車隊中的男孩們,會賣弄各自的花式車技 —— 一會兒站立騎行,一會兒高高翹起車頭。技術最好的那個,總能贏得同伴的吹捧,成為團隊中的領頭羊,可以發號施令,決定下一次要去哪玩、要幹什麼。
對於贏,他們有一種本能的渴望。這關乎勝負欲。
隊伍中的波仔,總是將油門擰到底。根據波仔的總結,路過彎道時,只要將車身壓得足夠低,就能在不降速的情況下一騎絕塵。這就是贏的秘訣,幾乎不需要什麼複雜的技巧,只要狠得下心、豁得出去,並且付出代價。
阿斌是波仔的初中同學。在所有人裡,瘦弱的阿斌是摔得最多的那一個。他是隊伍裡最早給摩托車裝上排氣管的男孩。初二那年暑假,學會騎車沒多久,阿斌選擇了輟學。為了尋求車背上的刺激,阿斌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傷疤。最嚴重的一次,他在一個斜坡上翻車,摔暈了過去。
接到阿斌摔車的電話,波仔立刻從家趕到了現場。他看到阿斌已經不省人事,血肉模糊地倒在坡道邊,“慘不忍睹”。他立刻將昏迷的阿斌背上後座,通知了阿斌的母親,一路將阿斌送到醫院。
“我靠,怎麼可以摔成這樣子。”這種不要命的行為,讓喜歡擰油門的波仔也感到瞠目結舌,“很佩服他,他真的比我還厲害。”
受傷沒有讓阿斌收斂。後來又有一次,他路過一個彎道,沒有減速,反而猛擰油門壓彎,結果迎面撞上小轎車,整個人被甩飛出去,背上擦傷了一大片,腳上的鞋也被甩落在地。但提及幾次摔車,阿斌並不感到後怕,“如果那個時候我再不往下靠點(壓彎),我整個人就要撞在他擋風玻璃上去了。” 阿斌帶著笑意,似乎在聊一件趣事。
相比對危險的恐懼,阿斌主動談及的是另一些瞬間。比如,某次“炸街”結束,他收到同學發來的簡訊,問排氣管是哪裡買的。他享受這樣引人注目的時刻。排氣管的轟鳴聲賦予他想象。他覺得自己像短影片裡的機車博主一樣帥氣。
在乏味的鄉鎮生活中,摩托車是男孩們的興奮劑。用另一名鬼火少年的話說:“那時候覺得開心最重要,(摔了)疼也就疼個十天半載,沒什麼大不了。” 為了抓住這份樂趣,他們不在乎代價。“有次我們開過去,路邊的老頭一直盯著我們。” 這種注視讓阿斌引以為傲。“老頭看呆了”,他這樣解讀那個場景。
然而,目光的背後,站著那些被噪音困擾的小鎮居民。他們不堪其擾,紛紛發起舉報。
鬼火少年們很快引起監管者的注意。在周旋和對峙中,勝利並不總是屬於他們。如果被緊隨其後的監管者追上,或在路口遇見交通管制無法脫身,罰單不可避免,甚至有被沒收車輛的風險。
但這些尚處於青春期的男孩們,心中對自由的渴望具有壓倒性的力量。彼時,他們堅信:所有擋在眼前的阻礙,都應該被拋棄和掃除。自由勝過一切。

秩序

在鬼火少年們的眼中,需要對抗的秩序無處不在從家庭、學校再到社會,隨著他們的成長,規則的紅線也步步向前,擠壓著他們的世界。擺在他們眼前的只有兩種選擇:不斷後退,或者衝破紅線。
阿斌感受到的第一道秩序,是父親樹立的權威。在家中,他的父親以暴力維繫規則。阿斌至今記得,某個颱風肆虐的夜晚,屋外大雨如注,他已記不清自己犯了什麼錯,只記得暴怒的父親撞開反鎖的房門,將他拖到屋外。暴雨中,父親的拳腳混合著雨點落在他身上。
還有一次他還很小,父親將他一路夾在腋下,企圖要把他扔進海里。阿斌的姐姐目睹了那一幕。她始終確信,父親當時是認真的。如果不是她緊隨其後,苦苦哀求,弟弟或許真的會被扔進海里。
這是小鎮父母教育子女的普遍方式。他們文化程度不高,缺乏管教孩子的經驗與精力,習慣用棍棒解決問題。
暴力的土壤,最終孕育了反抗的種子。隨著年歲增長,阿斌學會了反抗,父親的權威逐漸崩塌。然而,家庭的規訓並未結束。當暴力失效,無力管教孩子的家長便會將希望寄託於學校。新的“代管”場所產生了。
封閉式學校成了少年世界中的第二道嚴苛秩序。那段窒息的經歷令波仔印象深刻:每天早上,宿管阿姨的叫喊聲在六點半準時響起。起床後,先到操場集合,跑操三圈。緊接著吃早飯,伙食通常是稀飯、饅頭、窩窩頭、鹹菜等。課程從七點半正式開始,直到晚上八點半晚自習後結束。到了初三,晚自習下課時間被延長到十點。而宿舍熄燈時間是十點半。
壓抑再次孕育出反抗。夜幕降臨,男孩們決心奪回白日被剝奪的自由。
熄燈後,他們悄悄溜出寢室,躲過宿管阿姨的巡視,向著學校操場後那道兩米高的圍牆進發。
牆面上,有一塊被他們巧妙鑿出的凹槽。那是他們通往外界的鑰匙。男孩們一個個助跑、跳躍,雙手卡住凹槽。他們借力一寸寸向上攀爬,最終翻越心中名為學校的牢籠。
晝夜就此顛倒。白天,他們在課堂上補覺;夜晚,他們在街頭遊蕩。週末,他們呼朋引伴,撥打一通又一通的電話,吃完午飯就立刻奔往約定好的集合點,不斷從一個地點遷移到另一個地點——從鎮上的奶茶店到山間的隧道,再到隔壁小鎮的街道。許多時候,他們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有一種信念:“先出來再說。”
圍牆外的世界很大,似乎哪裡都在等著男孩們探索和開發。在家庭與校園之外,衝破規訓的男孩們買來香菸和零食,在自己開發的秘密基地隨地而坐,享受偷來的自由,像散落的原子,憑藉本能和周遭的世界盡情碰撞。
然而校外的生活,終究還是讓他們感到枯燥。缺乏生機和活力的小鎮本身,構成圍困少年們的第三道秩序。近年來隨著城市化程序,越來越多人搬去縣城,或外出務工,鎮上只剩老人和孩子,日復一日在同樣的場景裡生活。鎮上唯一有些人氣的街道,也不過零星開著幾家奶茶和漢堡店。除春節外,街上大部分商鋪都店門緊閉,只有少數幾家亮著冷清的燈光。
在黃岐鎮上,沒有車是一種處境。鎮上幾乎沒有公共交通工具,只有收費昂貴的“黑車”,10公里收費50元。如果沒有車,男孩們活動的範圍只剩家和學校附近。
在學會騎車前,阿斌的出行一直仰賴其他會騎摩托車的朋友。他總是被動等待,等朋友在偶爾想起他時來接他,離開沉悶的家。有次週末,他記得自己躺在床上,無事可做。那天,沒有人想起他,他也提不起勁玩手機或者打遊戲。
他就這樣望著天花板發呆,躺了一個下午。
暴力築造的家庭、規則嚴苛的學校和沒落逼仄的鄉鎮,重重圍困著渴望自由的青春。而閃著鬼火、高速飛馳的摩托車衝破了一切。
波仔至今記得,2020年,初二的自己第一次騎車去縣城的場景。50公里的路程,夜晚的海風順著衣領灌入身體。抵達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寬闊的馬路、霓虹閃爍的高樓、坐滿顧客的店鋪。縣城與小鎮截然不同,彷彿另一個世界。
“好大,會不會迷路。”波仔強裝鎮定,內心卻翻湧著激動與不安。除了一個熟悉路況的夥伴,其他人都像波仔一樣,好奇地在摩托車上左顧右盼。
那兩年,衝破家庭、校園的雙重秩序後,摩托車一路疾馳,一度將男孩們帶往更廣闊的世界。對他們而言,摩托車不僅是一種交通工具,更是對抗秩序的武器,是通往自由的捷徑。

圖 |一位鬼火少年摩托車上的改裝排氣管

他們玩車最瘋狂的兩年,恰好也是嚴打改裝車的兩年。
2020年前後,國家陸續出臺《電動腳踏車安全技術規範》等檔案,明確禁止篡改時速、電機功率、電池容量等關鍵引數。2021年起,多地啟動“打擊非法改裝摩托車”專項行動,重點查處飆車、無牌無證、非法改裝等行為,並透過電子監控等技術手段提升執法效率。
“一週裡有六天都在抓車。”波仔心有餘悸。隨著監管技術進一步升級,面對愈加嚴格的管制,男孩們擅長的貓鼠遊戲漸漸失效了。黃岐鎮上的執法者們,在警局門口裝了個監控。一次波仔酒駕被帶往警局,執法人員透過大資料,進一步定位到他先前的違規駕駛記錄。
探頭拍下波仔經過的畫面,顯示他未滿十六駕車、超速、載人、沒帶頭盔——數罪併罰。波仔只能含淚從當年收到的1800元壓歲錢中,掏出了1500元交罰款。
那兩年,波仔收到的罰單,疊成了近一釐米高的厚度。
媒體上,關於鬼火少年的負面報道也開始層出不窮。《“鬼火少年”已從鄉村來到城市,市民上街當心被他們傷害》《珍惜生命遠離鬼火!》,類似標題的文章在網上廣泛傳播。而現實生活中,少年們張揚的駕駛方式也造成混亂,引起居民的頻繁舉報。
黃岐鎮上,老人們習慣在街道中央散步,那恰好也是鬼火少年們騎車的必經路線。好幾次“狹路相逢”,波仔都差點撞到對方。波仔承認,在這種時候,剎車是剎不住的。好在關鍵時刻,對方總能及時閃開。波仔不敢停下,立刻駕著車逃之夭夭。
“開慢一點!”老人們只能無奈衝他的背影大喊。但此類忠告,很快就被風聲衝散。他從朋友那聽說,曾有位老人因為受到驚嚇跌坐在地,摔碎了盆骨。

反叛

阿斌很快失去了他的第一輛摩托車。那是輛通體白色,車型綽號為“鬼火”的踏板摩托。他花了800元買下,又額外掏出100元改裝了排氣管。
2021年春天,輟學後的阿斌騎著這輛摩托經過學校門口,恰巧遇到幾名警察和老師。摩托車轟鳴聲引起了注意,七八個人迅速將他圍在校門外的鐵柵欄前。眼看車要被沒收,阿斌慌了神,迅速拔下鑰匙,揚手一拋,鑰匙飛向學校旁的坡崖。
車被扣在校內,三天後,被警局的拖拉車拖走。“多管閒事。”阿斌至今對此耿耿於懷。車不正規又怎樣?未成年駕駛又怎樣?他厭煩這些條條框框的規則,只覺得它們是無謂的約束。小鎮上無牌摩托隨處可見,“他們抓業績,憑什麼拿我開刀?”
後來,有了新車,阿斌出於報復心理,故意在警局門口轟響油門,等執法者追出來時,他已揚長而去。
這並非阿斌第一次因為摩托車與執法者衝突。半年前,他剛買車不久,因載人摔車導致朋友受傷,被對方父親舉報進了警局。為了避免車被沒收,他謊稱自己騎的是一輛黃色摩托,成功躲過追查,但仍因無證駕駛被拘留了24小時。
那是他第一次進警局。阿斌被安排在一張硬座沙發上,警員用粉筆在地上畫了一條線,警告他不得越界。阿斌蜷縮著雙腿,連伸展都不敢,“坐得賊難受。”他厭惡這條界線,除此之外,沒有再想更多。
面對世界,少年們懷揣著模糊而本能的衝動,更依賴過往經驗和直覺行事。而經驗之外,是他們未知的世界。
當被受傷朋友的父親舉報時,相比去警局,阿斌更害怕朋友父親的責罵 —— 那是他熟悉的權威,是他成長環境中的秩序裡的一部分。而警局背後所代表的社會規則,對他而言是陌生的、遙遠的,甚至難以理解的。
許多現行的世界秩序,都令阿斌感到陌生和費解。小學時,阿斌靠腳踏車出行,每當被人超車,不滿感就會油然而生。“憑什麼他們開得比我快?”
類似的“憑什麼”還產生在許多地方。比如打遊戲,對手贏了,他也會憤怒,“憑什麼是不該贏的人贏了?”他不服氣。
這種秩序,終於在阿斌騎上改裝摩托車時被打破。只要擰緊油門,就能超過別人。將那些四輪轎車甩在身後時,他覺得“特別爽”,勝利感在內心翻騰。
有時,他會隔著車窗向車內的人發起嘲諷,“怎麼開得那麼慢?”他感到得意。
就像騎車時不甘落後一樣,阿斌抗拒失敗,也不願屈居人後。但他很快發現,能贏的方式,往往都在主流規則之外。他只能另闢蹊徑。
阿斌也曾想過好好學習。但這條路徑對他而言,似乎從一開始就佈滿荊棘。小學時,阿斌的成績就一直在班級末尾徘徊,每次算年級平均分,他的名字總是被剔除在外。有次數學考試,他第一次考了零分,心裡忐忑不安。出乎意料的是,當時的數學老師並沒有批評他,反而對他格外關注,經常在課堂上點名讓他回答問題。儘管阿斌站起來後支支吾吾,始終答不上來,但他第一次感受到溫暖和鼓勵。
到了初中,阿斌下定決心要迎頭趕上。他翻開書本,試圖理解那些複雜的公式和數字,但很快,他就感到頭暈目眩。“暈了,感覺整個頭都在打轉。”合上書本,阿斌心中感到無力。
根據入學考試的成績,阿斌被分到了三班——這是年級上墊底的班級。班級內部,又有一條無形的分界線,將學生們進一步劃分。剛入學時,阿斌還坐在第三排,但隨著時間推移,他的座位不斷後移,最終定格在倒數第二排,與同樣成績不佳的波仔距離越來越近。
在學校裡,阿斌和波仔這樣的男孩,作為優績主義的落敗者被日益邊緣化。
這些男孩們也逐漸認定自己沒有學習天賦,不適合努力。課堂上,他們睡覺、吃零食、玩手機,而老師們則選擇漠視,或者認為他們是多餘的存在——就像樹木上分叉的枝椏,因為偏離主流的生長方向,被視作急需修剪的“異類”。
這種情況並非個例,而是當地的普遍現象。一名出生於2010年後的男孩回憶,自己曾因在課堂上吃泡麵,結果被政治老師趕出教室。到了後來,即便他們什麼都不做,只要存在,似乎就是一種錯誤。“我在那邊啃手指,他也叫我出去。”吃泡麵的男孩說。
波仔的一名同學也有類似經歷,他因在課上說話被某位老師驅逐,久而久之,他養成了習慣:只要那位老師一進教室,他就自動起身離開。

圖 | 阿斌被沒收的摩托車

在校園裡,成績不好又身無所長的學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弱勢群體,幾乎在各個層面不受歡迎。
阿斌表示,學習不好的學生如果還不出來玩,落了單,很容易就會成為被欺負的物件。為了武裝自己,他們往往需要透過“抱團取暖”的方式,加入某些小團體。
阿斌認識一位比自己小三歲的男孩,因為個頭不高,身形又像小學生一樣瘦弱,這名男孩在上中專後便成了同學們欺負的物件。他的手機常常被搶去打遊戲,零食也會被人毫不客氣地奪走。受不了時,他只能偷偷撥打校外朋友的電話,傾述內心的壓抑。
漸漸地,男孩開始厭倦上學。校外的朋友教他騎車,促使他加入摩托江湖。很快,這位男孩也從學校退了學。
社會控制理論認為,在社會化過程中人與父母、學校、同伴、社會等建立起強度不同的社會聯結,主要體現為家庭依戀、學校依戀和同伴依戀。緊密的社會聯結可有效地控制越軌行為。
然而,家庭和學校,作為伴隨成長最主要的場所,並不能給這些男孩們以歸屬感,而被他們視作需要打破的牢籠——這意味著,他們與社會建立聯結的唯一方式,只剩下同伴依戀。
許多成績不好的男孩初中便早早輟學。這些在既有體系中被排斥,或脫離原有軌道、遊離在社會邊緣的男孩,因摩托車而凝聚成一個群體,成為鬼火少年。
在固有的世界中,他們是失敗者。而在這個由邊緣者新造的世界裡,贏不再那麼難。比起難懂的學習和複雜的社會規則,憑速度取勝顯然更直接簡單。
摩托車不僅將這些曾經的邊緣少年帶到馬路中央,也賦予他們如同小鎮中心人物般的尊嚴。波仔曾一度因為朋友的增多而感到自己“很有排面”。他們的車隊在街頭橫行,如同巡視領地的獅群。
在這個群體中,男孩們獲得一種不容置疑的社會地位。他們的尊嚴至關重要,任何外界的輕視或侮辱都會觸發他們的底線,引發強烈反擊。
有次,波仔在馬路上差點撞到一名同齡的男孩。對方衝著車隊的背影破口大罵,怒斥他們“車開得那麼快”“神經病”。
這句話立刻引起了波仔的注意,“那幾年,特別受不了聽到這種話。”他回頭看了一眼,記下了對方的模樣,四處打聽後拿到了對方的聯絡方式,聯合兄弟們在網上把對方罵了一頓。現實世界中,如果聽到有人背後說壞話,波仔也會帶人去對方家門口蹲點,試圖示威。
男孩們凝結在一起,與他者發起對抗。這種張揚強化著他們的權威,也引來反感。男孩們發在社交平臺上的影片和照片,經常遭遇挑釁評論,說他們“像傻逼”。戰火常常從個人衝突演變成群聊對峙。這時,他們會透過關係網召集幫手,吵到最後人數從十幾人增加到幾百人。某次,波仔的一位同學拉來了50個幫手,聲勢浩大,自此聲名遠揚。
那是一段年少輕狂的歲月。如今回想起來,波仔將他們的種種行為歸結於青春期的叛逆。可到底要叛什麼呢?波仔自己也不清楚。在被規訓失敗後,那種模糊而本能的衝動,貫穿著男孩們成長的始終。“就是想叛一切,什麼不順著我的,我都要叛。
在與秩序的周旋和對外界的反抗中,被視為異類的男孩們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共同體也變得更加堅固。

沉淪

阿斌的性格和處事方式,幾乎完全由那個“鬼火”世界塑造。在那裡,阿斌學到的法則是:只有表現得足夠“狠”,別人才會怕你。
初中時,阿斌因轟油門曾被店家驅逐。他感到尊嚴受損,拒不聽從,繼續用油門聲挑釁對方。那天晚上,阿斌被三個成年男子堵在巷子裡。他立刻求援,叫來兩位同齡人。兩人騎著摩托車迅速趕到。第二天,兩人都負了傷,其中一人頭部腫起大包,另一人右眼腫青。“要不是對方帶了武器……”他們不服氣地解釋敗局。
鄉鎮建構了一個縮小版的叢林社會,在這裡,拳頭、鈔票、異性緣,才是實力的證明。儘管曾經“摩托車大隊”的男孩們早已四散開來,各奔東西。但阿斌身上仍烙有那段群體生活的印記。
2025年春節前夕,小鎮迎來久違的熱鬧。返鄉的人陸陸續續回到小鎮。一年到頭,這是小鎮上人流量最多的時候。那時無業的阿斌已經在家待了數月。但沒過多久,阿斌又一次進了警局。
起因是阿斌和朋友爬山返程時,遇到一名私家車司機問是否需要搭車。雖然沒有乘車需求,阿斌的朋友卻故意戲弄司機,引來對方辱罵。阿斌聽到後,與司機發生衝突。爭執間,他掏出隨身攜帶的摺疊刀,險些刺向對方。司機報警後,阿斌被帶到派出所,最終雙方私了,阿斌賠錢了事。
“當時我真的想直接捅他。”阿斌說。但在最後關頭,一個念頭跳出來阻止了阿斌:“如果捅了他,我要賠多少錢?”
讓阿斌“放下屠刀”的,既非對生命的敬畏,也不是對法律的恐懼,而是對金錢的算計。在他所處的世界裡,這就是規則——衡量一切的,不是善惡對錯,而是代價與回報。

圖 | 阿斌過年時爬的山

對金錢的渴望,自小便滲透在阿斌的成長中,成為他做出任何決定的起點。初中時,他每週只有10元生活費,晚上肚子餓,就蹭同學吃剩的泡麵湯充飢。現實的貧瘠讓他早早意識到金錢的分量。中學起,阿斌就無比渴望經濟獨立,一心想著輟學賺錢,還偷偷送過外賣。
但和所有試圖走向更大的世界的男孩們一樣,輟學後的阿斌經歷了一段四處碰壁的生活。
2021年3月,為了賺錢贖回那輛被沒收的白色“鬼火”,阿斌開始四處務工。他在小鎮上的理髮店內當學徒。老闆知道阿斌只想贖車後,覺得他心不誠。阿斌只幹了一週,拿了50元就離開。後來,他又去麵館當服務員,月薪800元,沒存下錢,“花著花著就沒了”。再接著,他又跑去奶茶店當店員。
那輛被沒收的車始終沒有拿回來。不僅是因為錢,他還搞不清各種複雜的手續和規則。他聽說想要提車,還要出示合格證,“什麼是合格證我都不知道。”
對於曾經的鬼火少年而言,比起熟悉的以速度與暴力取勝的世界,常規與秩序反而離他們更遠。
阿斌幹過最長的一份工作是在廣東。2021年年底,奶茶店老闆邀請他去廣東發展,許諾以後提拔他當店長。阿斌信了,瞞著家裡人去到廣東一座不知名的小城。期間,老闆不斷鼓勵他,“好好幹,以後給你升職加薪,把這家店給你管。”
阿斌乾得很賣力,但等了一年,這個“以後”始終沒有到來。他最高只拿過3000元的月薪。
從廣東回到小鎮後,阿斌第一次陷入茫然,“不知道以後要幹什麼了”。他想過模仿網上的機車博主,拍影片發在網上做自媒體。
但想要拍出身臨其境的感覺,需要在頭盔上佩戴運動相機。他上網搜尋相機的價格,發現最便宜的也要500元。“就算買了,我也不知道怎麼用。” 猶豫很久,他選擇放棄。
2023年,阿斌又重新啟程,去了福州,蹲在各個兼職群裡找活幹。賺到最多錢的一次,是當保安,日薪200多元。他後來再也沒有這樣的好運氣——接連被中間人放鴿子,被路人騙錢。那是一對夫妻,自稱手機沒電,想借點現金,留了電話號碼給阿斌。他去附近的銀行取了300元。
阿斌說,這是自己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因為樂於助人。事後他怎麼也聯絡不上對方,才發現自己被騙了。
直到現在,阿斌仍在各個行業間不停跳動。每份工作最後總是無疾而終。他形容那些工作總是在重複,“沒有前景,幹不出什麼太大的事情。”
阿斌沒有向從前的朋友傾訴過自己的迷茫,覺得沒什麼用。身邊的朋友,處境並不比他好多少。曾經的鬼火少年們,大多是初中輟學,或者止步中專。現在不是待業在家,就是在哪裡打零工。他只在姐姐面前短暫地表現過迷茫。但阿斌的姐姐高中便輟學,同樣對未來感到困惑,無法給予他幫助。
當男孩們從固有的成長軌道跌落,周遭的世界沒有可以拉住他們的繩索。摩托車的世界是脆弱而短暫的收容,卻無法託舉他們向上流動。
2023年,告別鬼火少年風馳電掣的生活後,波仔在福州某酒店當服務員,得到了一個被推薦至總店培訓的機會。
起初,波仔覺得很新鮮。但很快,興奮變成了不安。培訓即將結束前,領導要求每個人做一份ppt,講述自己的職業規劃,只有他“第一次接觸這個東西”。
述職那天,在坐著十來個領導的會議室裡,波仔硬著頭皮走上講臺,磕磕絆絆唸完了那份不到10頁的ppt文稿。
最後打分結果出來,一共50人,他排在48名。那段經歷給波仔留下致命的陰影。“演講完,就覺得我可以打鋪蓋走人了。”
面對廣袤的未知世界,波仔像一個貿然闖入的不速之客。他心裡發虛,覺得辜負了領導的期待。半個月後,他逃回了分店,提交了離職報告,連畢業證也沒拿就回了家。
那之後,波仔便失去了邁出小鎮的勇氣,留在家附近的快遞驛站工作,月薪3000元。離開包容他的鬼火世界後,現實社會世界展露出的參差,時常令波仔感到挫敗。在酒店工作的領班,只比波仔大三歲。但在家裡支援下,領班只幹了兩個月就提了輛20萬的車。
為什麼同樣是十八九歲的年紀,有些人可以含著金湯匙出生,開著勞斯萊斯,而自己卻還在騎摩托車?要怎樣才能過上那種生活?波仔叩問自己。
記得第一次騎車去連江時,他的腦海中曾浮現出關於未來的圖景:去遠離家的地方租一個房子,找個輕鬆的工作,邊上班邊享受生活。他曾以為騎上車,就能踏上通往自由的路。後來,波仔回看這份憧憬,才發現一個殘酷的真相:“我離夢想近了一步,夢想也離我遠去了三百步。
面對有形的圍牆,少年們曾經翻牆、逃課、輟學、絕食,最終騎上摩托車衝破一切。
可是如何面對無形的秩序?波仔沒有答案。

圖 | 阿斌在廣東工作的奶茶店

小鎮上,仍有新的、更年輕的男孩不斷湧入鬼火圈。圈中流行的騎行工具,也從最早的踏板摩托,演變成電動車。這些電動車經過電瓶擴容、改電機等功能性改裝,不斷突破速度上限。有的最高時速能達到100碼以上,能跑得比汽車還快
新一代的鬼火少年們同樣堅信“讀書無用”。他們自認不是學習的料,去了教室也是睡覺,既浪費時間還要交學費。“讀了研究生出來,還是找不到工作。” 短影片更為他們鞏固了這一認知。
像曾經的阿斌一樣,騎上摩托或電瓶車逃離學校後,經濟問題取代家長的嘮叨和老師的管教,成為這批男孩們最大的煩惱。
“每一天都缺錢”。吃飯、抽菸、喝酒、玩樂、改裝車輛,一切都要錢。這些平均年齡不超過十五歲的男孩們熟練地談論異性和金錢,就像久經人事的成年人一樣。看到那些從銀行提著錢袋子的人,男孩們覺得憤怒和不公,“為什麼那些錢不屬於我?”
從校園體系中的主流比賽落敗後,世界似乎已經向鬼火少年們關上大門。曾經抱團取暖的溫床,開始成為墮落和沉淪的泥沼。
阿斌的一位新朋友—— 一名初中輟學、染著黃色頭髮的15歲男孩 ——常常掀開沿街店鋪的鐵門,偷走店裡的物品。他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年齡的庇護下,即使被警察抓住,也無法構成什麼法律後果。另一些年紀更大的朋友,靠經營灰色產業賺錢,被關了大半年後又放了出來,繼續幹——在看不見希望的體力勞動外,那似乎是更容易的選擇。
“好像有一堵無形的牆。” 波仔模糊地形容著自己的感受,“你的想法不被認可,會被別人更好的想法替代掉。但這個方案已經是你目前為止能想到的最好的了。”
這種感受在許多時刻出現過,小到給摩托車換一個輪胎,大到勝任一份工作。波仔還記得在福州的酒店上班時,同樣是將毛巾疊成花狀,別人已經能疊出複雜的造型,而他學了半天還是隻能疊出基礎款。“心裡覺得膈應,但是別人確實更優秀。”沮喪經常包圍波仔。
壓抑催生出了瘋狂的慾望。只有在熟悉的車座上,這些憤怒或茫然,可以被短暫地拋在腦後。
2024年國慶,一段影片在網際網路上迅速傳播。影片拍攝地點為濟南解放閣,一群鬼火少年騎著改裝摩托和電瓶車,在馬路上飛馳、炫技。他們手持沖天炮,穿梭在人群中,爬上公交站臺,面對熙熙攘攘的路人,盡情跳起街舞。這一場公然“炸街”的行為很快被趕到現場的執法者制止,但這段影片的流傳,卻讓鬼火少年再次成為公眾焦點。
“太厲害了。” 波仔也看到那段影片。他下意識地誇讚道,“他們應該沒想那麼多,就是單純地為了讓心情達到巔峰,想透過這種方式展示自己有多酷。”
在很多批評聲音中,波仔迅速與螢幕背後的情緒產生了共情。那股不顧一切的衝動,也曾在他的內心深處燃起過。
春節前,波仔和幾個夥伴一時興起,也像濟南解放閣的那些鬼火少年一樣買了手持沖天炮。他們拿著焰火,從隧道里一路點燃,直到隧道外。波仔坐在夥伴的車後座,享受著刺激和興奮。
但盡興後,他突然開始感到後怕。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如果不小心點燃路邊的乾草怎麼辦?如果炸壞隧道里的照明裝置怎麼辦?這些念頭讓他心裡一緊。恐慌的同時,他卻又感知到說不清的暢快。壓抑已久的情緒,彷彿伴隨那些火光,在風中衝向夜空。
今年春節,回到小鎮的阿斌和波仔在一家修車鋪門口,聊起遠去的中學生活。他們細數當時如何與老師作對,如何在街頭炫技。兩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像回到十來歲出頭的時候。但提及未來,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兩人都無法回答。
家人勸波仔業餘自學,再考個大專。波仔動了心。他開始拿自己與那些沒有輟學的同齡人對比,發現他們更自信,更會表達,也更懂得如何在面對秩序時遊刃有餘。有時,他會懊悔地想:如果當初沒有沉迷改裝摩托,而是再拼一點,考上大專,生活會不會不同?
儘管不確定自己是否真能撿起書本,重新開始。但他確信一點——如今的自己,必須主動靠攏那套曾渴望打破的規則。這或許不是他最想要的路,但卻是唯一的路。
阿斌的態度與波仔截然不同。他依舊對這套遊戲規則嗤之以鼻,堅信那並非成功的必經之路。春節後,他選擇進廠務工。
在外打工的日子裡,他時常懷念中學時的無憂時光。還在廣東奶茶店打工時,他偶然翻到一段初中時期拍下的影片。
一群少年在山路上飛馳。畫面裡,自己身穿白色短袖,騎著改裝摩托呼嘯而過。油門一響,煩惱全消,前路彷彿永遠遼闊。
– END –
撰文|肖思佳
編輯|羅方丹
往期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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