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危急公交車的4名學生,左起分別是王武斌、馬東拉、馬斌、高一帆。受訪者供圖
作者|杜佳冰
編輯|從玉華
幾個中學生挽救了一輛失控的公交車——這訊息從電話裡傳來時,甘肅省臨夏市第三中學的政教處主任楊延國一時間很難相信。
“你們學校有幾個學生做了好事。”2024年12月20日上午10點多,當他接到公交公司的電話,心裡給這“好事”打了個引號。他負責學校的德育安全工作,時常接聽“外面”反饋學生違紀情況的電話。
但這一次,電話那頭說,有幾個學生在司機暈厥後,把公交車穩穩地停了下來,保住了車上18個人的性命。
下午一到校,他就透過學校廣播找人:“昨天中午坐過14路公交車的學生,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八年級19班的馬東拉、七年級20班的馬斌、七年級12班的高一帆和九年級11班的王武斌,從班裡走了出來。
護士馬小豔還記得這幾個學生。2024年12月19日下午1點30分左右,她和馬東拉、馬斌一起坐上了那輛綠色的14路公交車。
車上十幾個座位,快要坐滿了,中午這個時間段就是這樣。公交車將要途經一所小學和一所中學,還有馬小豔上班的市醫院。
她找到一個靠近後門的位置坐下,兩個中學生坐在和司機相對的兩個位置上,不停地在說話。他們計劃著去學校附近的奧體中心“浪一圈”,再買點“好東西”吃吃,其中一個兜裡揣著5元錢。
後排的幾個小學生嚷嚷著給前面的同學起外號,又是笑,又是大叫。馬小豔聽得煩躁。更早些時候上車的王武斌坐在最後一排,本來在跟同學討論學習,也不得不注意車裡的叫喊聲。他看了一眼,是臨夏市第三實驗小學的一群學生。
公交車走了3站後,停在華安伊嘉苑站,高一帆上車了。他坐在司機身後的單座上,個子小小的,還戴著紅領巾。他看到了對面的馬斌和馬東拉,他們經常在公交上相遇。這時候馬東拉給人讓了座,坐在馬斌的腿上。
車子再次啟動,司機向左打了一把方向盤,走了不遠,突然張大了嘴巴。馬斌正對著他,以為他瞌睡了,在打哈欠。但緊接著,那個胖胖的司機睜大眼睛,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一種呼吸不了的聲音。”馬東拉對記者模仿了一下,聽上去像是在打呼嚕。“他很痛苦的樣子,頭就往後仰去,雙手離開了方向盤。”
馬東拉衝上去拍打司機,沒有反應。馬斌、高一帆也湊了過去。
“司機大叔睡著了!”“司機大叔睡著了!”有小學生在喊。
“開車的人怎麼會睡著?”馬小豔發現車還在走,又看到幾個中學生撲在駕駛員的位置上,“打擾人家開車”。她感到不解。
順著車廂裡的叫喊聲,坐在最後排的王武斌抬起頭,從司機頭頂上方的反光鏡裡看到了他痛苦的表情。他起身向前衝。這時候車子正往左邊的對向車道駛去。
駕駛室有扇半封閉的門,馬東拉站在攔腰高的門外,發現司機的腳還踩在油門上,車子正在慢慢提速。
這輛載著18名乘客的公交車徹底失控了。
車廂裡充斥著尖叫聲。有大人慌亂站起來拿手機,打求救電話。4個連考駕照的資格都沒有的中學生圍在駕駛室前,對著一堆陌生的按鈕和搖桿想辦法。
馬東拉想,得先把司機的腳從油門上挪開。他玩過一款叫作“駕駛模擬器”的遊戲,大概分得清油門和剎車,爸爸開車時也跟他講過。
他將上半身探進駕駛室,抱起司機的腿。“他的身體很僵硬,我使出了很大的力氣。”身高不足1米6的馬東拉說。
與此同時,馬斌和高一帆抓著方向盤,猛往右打了一圈方向。車頭調轉,朝著右側路邊駛去,他們沒想到轉得幅度這麼大,又趕緊往左打。車子就這樣歪歪扭扭地往前走,旁邊不斷有車駛過。
馬東拉鑽在駕駛室裡,解決了油門的問題,又往裡探,雙手用力,按住了剎車。他的腰卡在駕駛室的門上,雙腿騰空。
不知道誰喊了一句:“開啟雙閃!”馬東拉又起身找雙閃的按鈕。車子又開始移動,呼叫四起,他急忙又按了一次剎車。
但這一次剎得太猛。“我們差點都翻了。”馬小豔以為車子撞到了什麼。很多小學生跪倒在地上,一個女生磕破了頭。馬東拉第二天才在公交車上看到她的傷。
馬斌覺得,得把駕駛室的門開啟,讓馬東拉“踩剎車輕鬆一點”。他以前坐車觀察過,司機在門的右側擰一下什麼,門就打開了。他嘗試照做後,馬東拉徹底鑽了進去。
車廂裡仍然混亂。有個女人用手機打了120。馬小豔打了110,她害怕車翻過去。王武斌還在試圖喚醒司機,但他似乎完全失去了意識,身體逐漸滑下來,壓住了馬東拉。
幾個學生把搖搖晃晃的公交車扭到路邊,勉強停了下來。同樣是根據以往坐車的觀察,高一帆找到了開門的按鈕。乘客們陸續下了車。
馬東拉仍死死地按著剎車。一個戴白帽子的男人下車前告訴他,“把手剎拉一下”。他才又去找到了手剎。車子徹底停穩了。
4個學生想合力把司機抬出來,但根本抬不動。有個在附近的公交站等車的學生上了車,5個人一起勉強把司機從駕駛室拉出來,拖到了車廂中間,讓他平躺著。
馬東拉決定對他做心肺復甦。22天前,臨夏市第三中學剛剛邀請市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到校開展了應急救護知識的技能講座,教了學生們心肺復甦的方法。馬東拉在一年前也聽過一次培訓。
“醫生帶著假人來給我們教。”他說,自己學得很仔細,因為想著如果在外面遇到這種事情,他要第一個衝上去做。過了一天,他發現“根本沒有出事的人”,自然把這事忘了。
現在,司機大叔躺在地上,臉色發白,仍睜著眼睛,張著嘴巴。馬東拉找準胸口的位置,按壓了4次。隨後馬小豔上車了。
她把手放在司機脖子上,沒有感受到頸動脈的搏動,只有一點體溫。“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趕緊按了。”學生們在旁邊看著她,一個女乘客把手機遞了過來:“這個姐姐在做好人好事,幫忙拍一下。”
按壓二十幾次後,馬小豔聽到了救護車的警鳴聲。公交車司機被抬上救護車後,她打車去上班。幾個學生上了另一趟14路公交車去學校。在那輛車上,他們才開始感到害怕。
高一帆的腿在抖,他平時膽子小,在課堂上也不敢大聲發言。他覺得馬東拉膽子最大。但馬東拉說自己不算膽大,他害怕癩蛤蟆和鬼屋。
幾個學生開始覆盤剛才車上有多少人,最後得出答案,18個。馬斌回憶,除了3個“阿姨”和1個“叔叔”,其餘都是學生。
馬東拉已經不記得那天下午的第一節是什麼課。“那時候腿還在發抖,眼睛根本沒在黑板上。”他在心裡想,要是把公交車直接開到市醫院就好了,還有3站就到了,救人更快。
王武斌坐在語文課的教室裡,也心不在焉。“當時心很慌。”他想:司機應該能救過來吧?如果當時沒人上去控制,車應該會碰到其他車吧?
馬斌在上體育課,他跟同學講了自己的經歷,但有人不相信。
高一帆沒跟同學提起這事。
班主任徐林忠記得,馬東拉那天下午來找過他。他看上去有些緊張,問話的聲音很低:“老師,司機怎麼樣了?”
“什麼司機怎麼樣了?”徐林忠一頭霧水,轉身就去忙別的了,沒怎麼在意。
次日下午,甘肅惠達集團臨夏公交公司的人來學校座談,幾個學生才知道,司機突發心臟病,沒搶救過來。
一週後,公交公司正式送來一面錦旗,上面寫著4個學生的名字,併發給他們每人一張500元的公交卡。學校為此把全校3200多名學生集中起來,辦了一場30分鐘的表彰大會。
緊接著,臨夏市見義勇為協會的人到學校來,發給4個學生共1000元獎金,要給他們申報見義勇為的榮譽稱號。又過了兩天,來了幾個市領導,送給4個學生每人一捧鮮花和一些學習用具。
為了表揚王武斌,家裡人特意帶他吃了一頓羊肉。馬斌得到了200元零花錢,他花150元買了一條牛仔褲。高一帆得到了100元,他打算每天花一元,等學期結束就把剩下的存起來。
學校裡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他們的名字,突然就有陌生的同學衝上來跟他們說話。馬東拉覺得學校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認識他了。前幾天在教學樓裡,一個女生上來就喊他“大英雄”。“真厲害,公交車都能開。”有人對他說。
這是成績平平的馬東拉第一次收到這麼多誇獎。“很自豪。”他說,“但感覺心裡不是那麼開心”。當聽到司機去世的訊息,他曾對王武斌說:“這跟沒救有什麼區別。”
他一直記得那位司機的樣子:穿著一件灰色的外套,胖胖的,頭髮往後梳過去,臉上還有顆痣。在病發之前,等紅綠燈的間隙,司機轉過頭看著馬東拉和馬斌,對他們笑了笑。馬東拉也衝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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