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大女主,上桌戀愛怎麼了?

在古偶盛產大女主的今天,
書寫勢均力敵的愛情,
是否成為一種刻舟求劍?
如果說古偶裡哪個女性人物被塑造得近乎完美,許多人會提名夏紫薇。
在觀眾視角里,紫薇的種種行為實在超絕“聖母”。
她知書達理,富有才情,與爾康這對肉麻情侶,貢獻了“還珠”系列裡絕大部分的甜言蜜語;她總是顧全大局、犧牲小我,她理解小燕子冒充格格時的言不由衷,對陰謀敗露的皇后施以寬恕,以德化怨。這些行為,定調了紫薇在觀眾心中的形象。
《還珠格格》爾康與紫薇
隨著“大女主”敘事成為熒幕主流,今天的古偶女主同樣奉行一套完美人設:她們出身高貴,品性高潔,才貌雙全。
然而談戀愛依舊是古偶不可缺少的環節。為了在談情說愛的同時體現“大女主”特質,創作者為古偶女主安排了搞事業、玩權謀、勇於智鬥、爽快復仇等設定,以此匹配“雙強”的愛情資源。
左《柳舟記》 右《度華年》

“女搞事業、男拼家世”成為新一代古偶CP的標配,由此產生的矛盾與割裂感也愈加明顯。
一些人設完美的女主角,常被詬病說著全知視角的高大臺詞,又享受著來自男性愛情拯救的精準幫扶。大女主的愛情發展裡,“女強男更強”的底層邏輯圖窮匕見,鼓勵女性先退步再進步的成長陷阱捲土重來。
《度華年》李蓉 
而當新一代的觀眾重新打撈《還珠格格》、解讀紫薇的成長路徑和“紫康戀”愛情範本,發現外表柔弱的紫薇是當之無愧的大女主。
即便她與爾康愛得山盟海誓,也不曾動搖她的自我人格;她對爾康輸出真摯、熱烈,甚至讓對方無力招架的情話,也不影響她精神核心的強大。
從這個20多年前擁有最強人設的古偶女主身上,或許能找到當下“大女主們”遺失的弧光。
“紫康戀”情比天高?
愛情之上 
先有人格
紫薇與爾康之間“瓊瑤式”的愛情宣言,放在任何時代,聽起來都是那麼的不食人間煙火。
縱使說著“山無稜天地合”的動人情話,紫薇也絕非深陷兒女情長的戀愛腦。
在這段愛情佳話中,紫薇所表現出的高自尊人格,才是成就“紫康戀”愛情高度的關鍵所在。
一開始,紫薇的格格身份被小燕子頂替,真假緣由無法公開,她借住在福倫府上,與爾康在日漸相處中暗生情愫。
但是,彼時的紫薇非常特殊,她表面上是普通百姓,實際上又是蒙塵的皇室血脈;爾康作為皇上的御前侍衛,其父在朝為官,其母又是宮中令妃的外戚,爾康的婚事自然要由皇上指婚。按照當時的狀況,即便兩人婚配,紫薇也只能為人妾室。
在兩人發乎情、止乎禮的階段,爾康始終是主動方。面對爾康的情不自禁與真情告白,紫薇在當時的境遇下保持高度的清醒與理智。紫薇清楚自己身份的特殊性,當爾康額娘找到紫薇,用“收做義女”這個以退為進的方式讓紫薇知難而退時,紫薇立即選擇離開福家。
紫薇曾明確表示“不做第二個夏雨荷”。夏雨荷為皇上進獻了自己的一生,卻只能落得身後空名,她存在的意義,變成了一個男性的情史、一個女兒的母親。
在母親的影響下,紫薇更加清楚,如果為了愛情做小伏低、甘願成為別人的附庸,在讓渡底線、為愛情委曲求全的那一刻,讓渡的更是完整的自我人格。
她不能容忍母親的悲劇再次上演,也不能接受爾康父母的身份暗示。因此,面對爾康的痴情追回,紫薇坦誠回應感情,也堅決表明立場。她的自尊不該成為這份愛情裡的犧牲品。
這份自尊,不是硬生生寫進臺詞裡,再輕飄飄宣之於口的高姿態;恰恰相反,紫薇從來不迴避真情,也知道如何大方勇敢地回應對方。
那些如今看來頗有“釣系”意味的情話,並非出自某種功利和目的,而是紫薇才情與真情的交織;那句鐫刻在幾代人記憶中的“山無稜,天地合,才敢與君絕”,也是紫薇先許給爾康的海誓山盟。
在“紫康戀”的感情描寫中,爾康對紫薇的欣賞、傾慕乃至迷戀常常溢於言表。這些表達並非用愛情墊高女性的姿態,以此製造女主強大的低階爽點,“紫康戀”的愛情境界,是兩個擁有獨立思想的靈魂高度契合。
某種程度上,爾康可以看作是性轉版的紫薇,兩個完整健全的人格,才能實現深度的溝通與理解,才能生長出堅韌的愛意。
紫薇懂得自愛,也懂得愛人。在女性的世界裡,感受別人的需求是一種本能,因為她們很多時候都在面臨相似的困境。
紫薇的善解人意更體現在她從不無視周圍女性的主體感受,她從根源體察別人的立場,為身邊的女性換位思考。
在籌謀送走含香的計劃進行中,紫薇是極少數站在含香的角度思考問題的人。
多數人感動於蒙丹的拼死求愛,感慨一對戀人的被迫分離,大家在蒙丹的敘述中,決定幫助蒙丹,彷彿集體預設含香也是願意的。
然而紫薇理解含香的猶豫,尊重含香的意志。當含香猶豫不決的時候,她主動提出要等待含香做出選擇,即便含香和蒙丹彼此相愛,但女性依舊擁有遲疑不定的自由,女性依舊可以做出自己想要的選擇。
在愛情面前保有主體思想與自我,對於“還珠”故事中的女性來說何嘗不是“一間自己的房間”?
從千里尋父 
到對父祛魅 
找尋自我身份的座標 
紫薇的自我從何而來?她得知身世後的千里尋父,是找尋自我身份的起點,也是整個《還珠格格》故事的起點。
夏雨荷直到臨終前,才將這段難以捨棄的往事和盤托出。夏雨荷的遺願,是想讓紫薇替她完成自己的勇敢,走到皇上面前問出“蒲草韌如絲,磐石是不是無轉移”。
紫薇飽讀詩書,她深知面聖的過程會有多少艱辛。匹夫無罪,懷璧有罪。她從濟南一路走到北京,花費半年多的時間,又在北京四處尋找門路,蹉跎了好幾個月,這其中浪費的不光是時間成本,還有日復一日人被失望消磨掉的意志力。
能讓紫薇如此堅定的信念,除了母親的臨終遺願,還有自身對父愛的渴望。
面對父親的信物,紫薇想象父親的高大,欣賞他的才華。在紫薇心中,父親的形象並未與天子身份建立等同,而是由血緣連線的、她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肉血親。
因此,紫薇找尋的不是一個金枝玉葉、享盡榮華的貴女身份,而是尋找她對自我身份的第一重認知——女兒。
伍爾夫指出,長期以來,女性在社會關係中大多被視為男性的附屬。女性只好在以男性為圓心所框定的價值半徑裡找尋自己的身份座標,例如母親、妻子、女兒等圍繞男性主體展開的家庭角色,以此定義自我身份。這是女性話語在時代侷限中的困境之一。
紫薇踏上尋父之旅的更深層動因,是母親去世後,她渴望找到自己與整個世界連線的錨點,那個錨點,正是“女兒”這一身份。
在小燕子陰錯陽差被皇上認作女兒之後,紫薇在意的不是對方搶奪了她的榮華富貴,而是自己女兒的身份被剝奪了。當紫薇瞭解事情原委和現實發展的不可逆轉之後,她反覆叮囑小燕子,一是謹言慎行、顧全大局,二是接受身份,替她完成作為女兒的責任與義務。
人往往是從與他人的關聯中獲得其最初的自我體驗。在《還珠格格》第一部中,圍繞“真假格格”所引發的認同衝突與身份選擇,展現了紫薇在成長路徑上對自我身份的建構。
隨著紫薇找回屬於自己的“女兒”身份,她需要面對的是父親與父權的分野,也是自主與歸屬的平衡。
與生於深宮、養於深宮的阿哥、格格不同,紫薇心中,皇上比起君王更偏向父親這一形象,比起遵循君臣之道,紫薇更看重父女之情。
正因如此,在送走含香的整個計劃中,紫薇是最顧及皇上情緒的人。同時,她天真地認為皇上會理解、共情含香被遠售他國的痛、與戀人分別的苦。
在身份的雙向互動中,紫薇之於皇上只是一個女兒,而皇上之於紫薇,既是父親,更是帝王,是封建皇權。
紫薇在尋父過程中建構的身份認同,是映象理論下“他者”的自我。一方面,紫薇對父親的身份建構帶有理想主義,而在男權文化的蒼穹下追求自我身份的確證,同時也完成了歸權的結果,意味著必須在父法的規訓下自處。
對於父親和父權在認知上的轉變,也是紫薇主體意識進一步覺醒的體現。
當皇后設計誣陷紫薇的身世時,皇上一怒之下誤判了夏雨荷的曾經。紫薇堅信母親的人格不容汙衊,所以,在臨上刑場之前,紫薇對皇上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為母親的正名。
皇上對夏雨荷人格的否定擊碎了用以建構身份的映象。一旦他者的存在消失,主體的自我認同也就無法形成,由此揭開這種身份認同的虛幻本質。
從建構到出走,找尋自我身份的座標,不在父親,而在自己。
當紫薇完成對父親與父權的去偽和祛魅,“女兒”這一身份不再是她自身存在價值的全部依託。紫薇堅信從皇上手中放走一個妃子是救人於苦海的正義之舉,是有情有義忠於公理的選擇,她的自我價值判定衝破了父女關係的錨點。
沒有復仇,不搞權謀
如何書寫大女主的
精神力量?
《還珠格格》第二部的結尾,紫薇用免死金牌救下皇后與容嬤嬤,這一行為在觀眾的討論中顯得過於“聖母”。
畢竟在大逃亡途中,皇后屢次對紫薇眾人暗下殺手,而發生打殺交手的時刻,不會武功的紫薇是需要保護的那個,也因此被觀眾視為團隊的累贅。
然而紫薇柔弱的外表之下,是強大的精神力量與價值原則。如果說小燕子是自由與抗爭精神高度外化的象徵,那麼紫薇則是外柔內剛的典型。
紫薇的強者心態,一方面體現在她面對感情保持自尊與人格;另一方面,她的俠義精神與正義感始終存在。
逃亡路上,她們一行人遇到未婚先孕所以要被燒死的女性,紫薇詰問“為什麼只燒女人、不燒男人”,指出了事端背後男性的隱身。
事實上,紫薇的知書達禮早已超越為幾道野菜取上風雅的名字或是比拼詩詞歌賦,她的氣節與胸襟、堅韌與不屈,更接近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所崇尚的品格。
以宮女身份入宮後,紫薇雖然恪守宮規,卻不曾放下自尊與氣節。即便身體被容嬤嬤百般折磨,她依然能說出“有人當奴才,心地仍然高貴,那不可憐”。
當真假格格真相大白,紫薇三人被關押入牢,嚴刑拷打之下,紫薇誓死不在編造的口供上畫押,她說著“我們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股正氣”。紫薇追求的清白,不單單是女子的守身如玉,更是不肯被折損的風骨。
而紫薇所奉行的寬恕之道,也就是觀眾眼中的“愚善”,實則是一種精神力量,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的人格底色,在熙來攘往的權謀與俗世中,堅守自己的有所為有所不為。
這種精神力量強大到可以感召他人,可以讓嫉惡如仇的小燕子也放下仇恨、原諒皇后,可以在大牢裡與小燕子、金鎖共享豁達的生死觀,可以在押送刑場的路上放聲高歌,瀟灑赴死,收穫民心。
集體大逃亡途中,紫薇幾乎成了團體的大家長和主心骨。一行人浪跡天涯,所有人都要從昔日的春風得意中醒來,面對朝不保夕的生活。五阿哥與爾康的身份轉變、小燕子的急躁冒失以及蕭劍的家族恩怨,都是他們逃脫不掉的問題。
這個過程中,紫薇照顧、安撫每個人的情緒,清醒理智地處理現實狀況,即便失明之後被小燕子弄丟,她沒有埋怨,反而替小燕子的大意找尋一個眾人都能接受的理由。
唯有共同的精神嚮往才能將眾人凝聚,形成克服重力的理想主義。由紫薇說出“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的天下大同之愛,讓這場集體逃亡構建出充滿正義、自由力量的價值選擇。
可以說,瓊瑤在紫薇身上傾注的進步性,超越了性別框架。她塑造了“士之耽兮不可說”的爾康,留給女性充滿自由的江湖義氣——即便這個女子不會武功。
在古偶盛產大女主的今天,許多女性角色的底色不是堅強、自強,而是透露著一種隱晦的慕強。如果女子搞事業、拼權謀只是為了建立與高位男性上桌戀愛的籌碼,所謂的“頂峰相見”,也許更多地投射了今天女性意識覺醒下人們對愛情與婚姻風險的考量。
大女主與談戀愛,成了這個時代魚和熊掌何以兼得的詰問變體。於是,讓愛情雙方各有各的強,似乎成了完美答案。
然而為了套入“雙強”模板對女性的揠苗助長,與服從自我之下的主體崛起,背道而馳。
書寫勢均力敵的愛情,需要以一種非中心化的觀點,構建自我意識高度主體化的平視,才能洞見對方眼底的寂寞,才能打破和跨越彼此生命裡的孤獨。
比起不涉愛河,在愛河裡刻舟求劍,才是羅曼蒂克真正的消亡。
編輯 / Yee
 鳴謝 / B站@平原小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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