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輯聊天」是我們的文字對談欄目,我們會就著一個話題自由發散、隨意漫談。希望我們的個人經驗能開啟大眾話題的討論空間,為你帶來靈機一動和會心一笑的閱讀時刻。

caicai:最近回憶瓊瑤,突然有了一個全新的視角,我發現瓊瑤筆下的年輕人很“亞”,即便故事發生的社會背景比較封建,但人物的內在精神和人際關係卻跨越了時空,與今天的“亞逼”氣質遙相輝映。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可以看看今天所定義的“亞逼”,和催生他們的社會現實:
世界被描述為“原子化”的,沒有可以倚賴的宏大敘事,“努力就能得到回報”的生存信念備受質疑,“我是什麼”代替“我做了什麼”成為第一身份認同,與其期望改變世界,不如找到自己生活方式/理念上的同溫層,並獨善其身地活下去;
以批判性眼光看待父權制和資本主義,反叛但不正面抗衡,而是躺平或者出走,於是打零工、幹輕體力活,相信“小事”的價值,比起“民族”、“家庭”這些更大的歸屬感來源,“朋友”/“同好”是更重要的社會關係,“愛情”就成為最猛烈的社會實踐和最小單位的革命。

瓊瑤筆下的代表人物有著非常鮮明的“亞逼”感。以代表作《還珠格格》和《情深深雨濛濛》為例,劇中都會有一個青年公社一般的“主角團”,一群志趣和理想非常一致的年輕人們(比如小燕子最開始生活的大雜院,以及後面的漱芳齋),即便他們出身階級差異巨大,但貧窮如可雲,體制外如蕭劍,也能和軍閥後代,亦或是宮裡阿哥,因其精神上的共鳴和認同,成為有革命情感的摯友。

在瓊瑤這兒,階級和門第只是一種亟待顛覆的前提設定,《還珠格格》或者《情深深雨濛濛》在描述主角團成長時,有著很明顯的三段結構:
首先,不同的階級地位給予了主角不同的侷限性,接著,他們得以因愛獲得更超越的視角,從而實現小範圍的共產主義,最終,他們也以愛的力量,溫柔地反抗了父權的象徵(皇阿瑪、陸振華)。主角反抗的手段往往不是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而是轉身出走,尋找另一種生活(離開皇宮,去大理擺攤!離開父親,投身革命),這也太亞了吧!
孫漫漫:沒錯。瓊瑤筆下的亞逼青年除了反父權,還反精英,反資本主義下的商品邏輯,生產邏輯。當下流行的影視作品熱衷於刻畫搞事業的主動的抱負或被動的奮起,敘述地位和金錢的成就和失敗,但是瓊瑤劇中的“搞事業”被塑造成一種歡樂的共建,是和個人價值,審美和精神高度相關的,像現在夢想開書店,療愈工作坊的文青創業者,還珠裡柳青柳紅開的會賓樓不為了做品牌,搞連鎖,而是為了養大雜院的孤兒老人,也為了結識天下豪傑,千禧年版的“我有酒,你有故事嗎?”
caicai:是的,在《還珠》中,主角團後面漸漸厭倦了宮裡的生活,就連有皇室血脈的五阿哥和世襲編制的爾康,都想毫無負擔地做個有俠氣的掛逼,大理被三番五次地提起,看來對於出走宮廷的主角團,“大理”有著今天對於出走一線城市的年輕人們同樣的象徵意義。

主角團中沒有一個人是全然投入進自己在皇宮裡的“社會身份”的。更具體點說,主角團的“社會身份”其實就由他們與“父”的象徵——皇上——的關係決定。但是他們是如何追尋、確認,以及反叛這種關係的呢,下面我們可以詳細聊聊人物。

生來反骨女亞逼和覺醒出走男亞逼

孫漫漫:真正的皇家血脈是紫薇,但是叫“還珠”的是小燕子 。
歸還的暗線是無父無母的小燕子。她生於市井,沒有爹的圍困,更無夫的盤削,她自由自在,不學無術,三綱五常管不了她,她站在御書房叭裡呱啦學成語也只是為了五阿哥演一下。
自然女小燕子完全是儒家女德的局外人,紫禁城動不動就要砍頭下跪,她就發明“跪得容易”,直接用膝蓋上的兩團棉花解構尊卑儀式。
她不僅自己戴,還動員漱芳齋男男女女,規模生產,要讓所有需要跪的人都帶上,瓊瑤借小燕子對下跪代表的尊卑秩序的“完全不理解”點出了封建等級的荒謬,能讓電視機前的小朋友都笑出聲,真的是很高明。

雖然小燕子紫薇九死一生,漱芳齋考編上岸,但體直內鐵飯碗終抵不過江湖兒女紅塵做伴,活得瀟瀟灑灑,被封殺的女寶直接帶著阿哥跑路。
最近幾年流行的出走的故事多是女人因愛失望,講的故事都是沮喪的女人重振旗鼓。可是我更喜歡還珠潤學,除了第三部的沉鬱婚姻,更多的筆墨都在描寫自然女寶小燕子拔刀相助,快意江湖。小燕子短暫為人妻母,但紫禁城一遊後又痛快出走,她是帶著一群人走的,不僅僅逃,更是創造,是為了共享人世繁華,把握青春年華。
caicai:《還珠格格》的故事明線是紫薇尋父,重新獲得“格格”的身份。但在尋父的過程中,紫薇也逐漸解鎖了除了“父的女兒”之外的其他角色。在與小燕子結義之後(結義這個情節也很少被放在女性身上,但還珠中,亞逼聯盟的關係核心恰恰是這一對姐妹,這讓永琪和爾康更像一對“妯娌”),小燕子又頂替自己成為了格格,這時的紫薇甚至一度放棄認“父”。
對於紫薇來說,她的成長是從尋父,到對父祛魅。紫薇曾經歷了兩次“父”的幻滅。第一次是她為皇上擋了刺客一劍,以為能感動父親,結果父親竟企圖將她納入後宮,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之前對父親的陪伴和忠誠,跟母親如出一轍的美貌和才華,在“父”的眼裡都是不是“親情”,而是“性魅力”。

而在被當眾宣佈“其實她是你閨女”之後,皇上非常憤怒,更準確地說,是羞憤。“父”所帶來的權力和自大,反而讓他陷入了亂倫的道德困境,失去了“父”的道德表率。那可能是皇上最脆弱的瞬間,於是必須降下“欺君之罪”,寧可不要女兒,也要遮掩難堪。
於是紫薇讀懂了騎虎難下的父親,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對皇上的第二次祛魅,則源於“父”對“母”的否定。皇后造假了紫薇的身世,讓皇上懷疑這個尋父的故事只是紫薇母女共同的陰謀,倆人是一對“滿腹陰謀、軌跡多端”的“心機女”。在這一刻,紫薇第一次認識到:尋找“父親”,其實是為了為“母親”正名,如果“母親”被否定,那麼認父也不再有意義。於是她說:“當不當皇阿瑪的女兒,我已經不在乎了。”
孫漫漫:還珠裡女性角色很亞的一點還有她們無一例外都不媚權。即使童年噩夢容嬤嬤和皇后,她們對主角團的欺壓也是出於自己對“正統”、“綱常”的相信。令妃對紫燕二人的維護則是對主角團價值觀的認同和共情。不管是皇后還是令妃,她們都在劇情的某個階段都勇敢地站在皇上的對立,沒有為了權力而投機。
瓊瑤宇宙裡還很特別的一點是“男性的出走”。
五阿哥,爾康,都是放棄了宮牆裡的權力資源出走的,是在女性的啟發和鼓勵下出走。從這一點看,是非常女本位的敘事。
女性的出走是如今我們常聊的話題。但是在還珠裡,小燕子一開始就是自由的,她的故事是誤入圍牆後的迴歸,出走的是男性,需要從規則和壓迫中自我解放的也是男性。
caicai:是的,這一點在爾康身上特別明顯。爾康是忠臣之後,此前一直以“體制內御前侍衛”的君-臣關係作為自己的第一身份認同。但在和紫薇結合之後,才得以有了另一種審視皇上的視角。
他在認父心切的紫薇之前,嗅到了皇上色對其色眯眯的企圖。那時爾康第一次有了“出走”的想法,於是直言要把儒家思想裡男性的責任(對父母的孝順,對皇上的忠誠)都託付給弟弟爾泰,只求與愛人遠走高飛,他還向五阿哥精準吐槽:“你想想你爸,他已經習慣了,只要他喜歡,什麼人都可以得手。”

我所理解的瓊瑤式的“出走”,就是把“愛”作為方法,對“父”的符號,以及其所代表一切的祛魅過程。
幫助香妃逃離宮廷的事情敗露後,皇上問斬,爾康沒有在皇上面前再表忠心,而是做出了象徵著思想轉折的全新宣言:“我們為情為義為真理而死,有什麼害怕的?正義之下,頭可斷、血可流。”

孫漫漫:男性出走除了因為愛情,還因為女性象徵的人性和不被權力異化的部分。除此之外,女性還代表著一種自由的江湖氣,在瓊瑤劇裡,是女性的義氣讓男性開始反思自己身處的冷酷無情的權力系統,這些男的都武功高強,但是在遇到女主前,他們的功夫只是權力的工具。這就很少見,因為一般英雄氣概是被指派給男性的。

caicai:是的,我覺得瓊瑤寫出了女性特質中本重要的一點:因為天然被權力體系排斥,因此也不會權力體系給的邏輯繞進去。她們輕盈, 不當真。“小燕子”就是這種品質的理想化縮影 —— 一個“天生反骨”的女亞逼。她在劇中的設定是無父無母,不學無術,家國天下的觀念無法捕獲她,她更在意具體的人和樸素的正義。她是一個用從未被規訓過的眼光解構一切的人,也是紫薇的自我映象。
在皇上指控她倆冒充格格之後,小燕子就發表了這樣一番顛覆發言,大致意思是:“你說我們冒充你女兒,我們看你在冒充我們爹。”


擺攤,賣藝,亞逼裸辭去大理
無政府,反精英,劫富濟貧做社群

孫漫漫:如今社會氛圍下再看還珠真的蠻震撼,主角團的所有人都表現出對皇宮態度鮮明的批判,如果進宮就像考公務員,那麼就是沒有一個人想上岸。
即使是進京認爹的紫薇,也在用自己的標準衡量體制,而不是自我審視是否合格,在她無法進宮認爹,和冒牌格格小燕子一次次的談話中她想要確認是,“我的父親,當今聖上,是不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caicai:說到這裡,我有一個觀察是,大概因為古裝,或者說古偶劇非常架空,所以更能反映時代的潛意識。
22年的時候,一部叫做《夢華錄》的古裝劇火了,當時我的第一感受是:怎麼會有這麼壓抑的電視劇?裡面每個人都致力於順著主流鄙視鏈的上端奮鬥,遇到再大的事兒都得把上班兒放在首位。兩位主角走得是“雙處雙強”(指男女主角都“清白”且強大)的路線,只有在瘋狂自我提升的間隙才見面,也不談戀愛,只是用一副“頂峰相見”的眼神互相欣賞。
當然,《夢華錄》裡的人物也有各自的困境,但都是在社會結構之內的,女主總是覺得別人“拎不清”,認為自己“戀愛腦”的朋友不夠爭氣和努力,時不時流露出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者的“恐弱”心態。
女主原本給自己安排的生活路徑是先買房換戶口,再嫁給自己供出來的探花老公,最後過上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的官太太生活 —— 絕對沒有judge人家生活方式的意思,只是我覺得這對於一部古偶劇來說,也太現實了!這不應該叫《夢華錄》,應該叫《上岸記》。

我覺得這樣的世界觀其實也是跟“個體沒有安全感,於是想靠攏既定社會秩序”的大眾情緒有關的。
孫漫漫:《夢華錄》是把“女性搞事業”當成一個爽點去塑造的。
caicai:是的,女的做生意, 男朋友在體制內當官,他們之間的關係簡直是——現在上進的中產夫妻總喜歡互相稱呼的——隊友。
《夢華錄》中三個女性角色一起做生意,一定也是想靠攏“女性互助,一起搞錢”的大女主情緒。但那個自我實現的過程,並沒有對多元價值觀的包容,反而很像精準排布爽點的抖音短劇。
孫漫漫:瓊瑤筆下的年輕人賺錢手段就非常豐富,她花了很多筆墨在描寫街頭生存和“靈活就業”上,比如小燕子賣藝,鬥雞賭錢,偷柿子擺攤等等。但是和當代文藝亞逼們普遍被抨擊的特點一樣,賺錢是賺錢,但好像還是沒有在真正謀生,出了事兒,還是爸媽兜底。比如小燕子出逃去棋社打工被黑心老闆剝削,最後還是阿哥們動用特權解決困境。

相比之下,依萍是更徹底的反叛,而這個決絕恰恰是透過“獨立謀生”這一情節體現出來的。
瓊瑤很仔細地描寫她是怎麼面試,談判工資,工作和老闆客人周旋。區別於現在流行的大女主風風火火搞事業,用錢和權力登上人生巔峰,在依萍的事業線中,我沒有感受到這種“不靠男人靠自己,明日的我你高攀不起”的爽,而是看到了本就獨立的靈魂如何透過實實在在的勞動而變得更有力。

瓊瑤筆下的主人公沒有大廠員工也沒有集團總裁,也少有醫生律師銀行家外交官這樣的職業,要麼是富家哥姐,要麼是學生,要麼當舞女賣藝,最正兒八經上班的就是何書桓他們當的記者 —— 代表著某種正義,理想和關懷。比起亦舒筆下的職業世界,瓊瑤非常理想化地和資本主義市場裡的工作保持距離。與此同時,她傾注了非常多的浪漫化想象,去描繪一種愛和自由構建的社群。

大到違抗聖旨,小到戀愛失意。一個人大大小小的困境都是被朋友們看到,瓊瑤筆下人物逃都是一起逃,是連結起了聯盟,構建出集體的逃。就算你想出軌皇上(含香出逃),只要情真意切,你都能得到一堆王子公主捨命相助。
她們過著一種沒有被社交媒體和996原子化的生活。《情深深雨濛濛》裡,依萍沒錢了,方瑜馬上在同學中號召捐款,給她湊錢,方瑜因為爾豪和可雲的過去而失落,一群人就打氣球,放風箏給她驚喜。獨居奶奶的貓走丟了,報社可以發動很多市民幫她找“老伴”。按現在流行的話來說,瓊瑤世界裡有很鮮活紮實的“附近”。
網上很流行的一個梗圖是依萍和書桓接吻時,周圍一群人圍著。這在現在的語境下真的很顛,但在劇中卻很合理。

因為她筆下的一切情感,愛情,友情,親情,甚至是人和動物之間的感情,從不限於僅僅存在於兩個個體,它是有感召力的,甚至是政治性的,可動員其他人一起反思或者反叛的。
caicai:瓊瑤的東西有種跟法國青春革命片一脈相承的精神。主角團的關係本質是同志,不管在一起幹啥,都全然投入並相信,談戀愛也要談出革命的熱忱。可以說,在“亞逼”這詞而出現之前,瓊瑤想象了一種很“亞”的生活。
孫漫漫:我還在瓊瑤劇裡感受到了多元成家的先鋒想象!
還珠格格和情深深雨濛濛裡面呈現出的家庭很多元,打破了私域公域的界限,是區別於父權制資本主義一夫一妻制核心家庭的另類想象。
小燕子生活的大雜院是一個收養孤兒照顧老人的江湖兒女之家,大理的農舍是挑戰權力的反叛者之家,情深深雨濛濛裡,陸家的豪宅在抗日後變成了收養孤兒的愛心之家,可雲,夢萍,方瑜,這些出身性格各不同的女性在對孤兒們的照料中成了彼此的家人。依萍母女最苦的時候也不是關上門自己過日子,而是和李副官一家相互扶持。
相比之下,其他清宮劇裡,比如甄嬛世界中的人與人的連結總是和性緣與權力有關(除了甄嬛和沈眉莊的姐妹情誼)瓊瑤筆下的家庭,是社會變革的空間,也是承擔時代責任的單位。
瓊瑤筆下的“一個人靠近另一個人”,總是因為“被你們的故事所吸引了”。換句話說,是共同的精神嚮往將人聚集,這是瓊瑤的理想主義。而瓊瑤的浪漫主義發生在一個人靠近另一個人之後,發生在我們肩並著肩手牽著手牽著手牽著手。
//作者:孫漫漫、caicai
//設計:Idril
版權所有,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