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爸爸,都搞砸了“鐵飯碗”|人間

“好娃哩,千萬不敢胡折騰,要順住一根杆杆往上爬。”
配圖 | 《人世間》劇照
“好娃哩,千萬不敢胡折騰,要順住一根杆杆往上爬。”
上面這句話,我爺給我爸爸說過,我爸爸給我說過,它蘊含的意思有:不要見異思遷,要知足,要守住飯碗……
我爸爸在晉陝交界的煤礦上當工人。1984年的一天,在井下,有斧子工持斧砸一根礦柱,砸半天砸不動,我爸爸生得人高馬大,有力氣,他接過大斧頭,喝一聲:“讓我來!”他掄起大斧,“咣”一聲砸在礦柱上,礦柱倒了,卻彈在巖壁上,折返回來,撞中了我爸爸的胳膊。他的胳膊垂了下來,是粉碎性的骨折。
我爺從家鄉銅川前往煤礦看望我爸爸。我爸爸胳膊上夾著夾板,用繃帶纏了,把自己的胳膊掛在脖子上,他垂頭喪氣的,對我爺說:“我不想在煤礦上幹了!”我爺驚異,循循善誘,對我爸爸說了文章開頭那句話。
2005年,我去兵器工業集團下屬山東某公司工作。2006年初,我給我爸爸打電話,我說:“我不想在這裡幹了。”我爸爸急了,他說:“你胡說哩,你千萬不敢……”然後,他說了文章開頭那句我爺曾說給過他的話。
然而,我爺給我爸爸說的話,我爸爸給我的話,都是白說,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我爸爸和我,都是搞砸過鐵飯碗的人。八九十年代的鐵飯碗、世紀初的鐵飯碗有什麼不同,為什麼搞砸了它,後來怎麼樣了,聽我一點點道來。
1977年,我爸爸在銅川郊區某公社裡當農業技術員。黃河邊的煤礦來我們當地招工,當工人既能拿工資,也是很有榮譽感的事兒。在有很多優秀青年競爭的情況下,我父親身體好,又在公社工作過,他脫穎而出,離開銅川去當煤礦工人。
爸爸坐著大卡車到了地方,那是黃河岸邊一個幾乎荒無人煙的山溝。工程兵入駐炸開了山,開闢出平硐、斜井兩個礦井,熱血青年們坐著礦車下到井裡挖煤。
我爸爸曾說過,有一回,井底下塌方了,把工友塌到底下。我爸爸連忙就刨,把人刨出來連看都沒看,揹著就往井上跑,跑到井面上,拿手背一試探,工友早已沒氣了。
一邊是奉獻與犧牲,一邊是礦務局加大著對煤礦的建設,為煤礦職工修建了單身樓、俱樂部、食堂、澡堂、學校、幼兒園、託兒所……很快,一個八九十年代裡非常繁榮的煤礦誕生了。
如前文所述,1984年,爸爸的胳膊在煤礦上骨折了。這是個事故。礦上一面給我爸爸治骨折,一面給了他一個處分。於是他在醫院裡發牢騷,說自己不想在煤礦上幹了,而我爺趕緊勸告他要順住一根杆杆往上爬。農村人,家裡有個當工人的,是很不容易的事兒,吃著國家的糧,月月掙著現錢,這樣的飯碗還敢丟了?於是說一說,勸一勸,我爸爸還是繼續在煤礦上當著他的工人。不過,事情有所變化,他要從一線工人變成後勤工人了。
本來我爸爸身體好,力氣大,井下要提拔他當班組長。治好骨折,左胳膊不能完全施力,左手食指永遠不能再伸直,礦上給我爸爸頒發了一個六級殘疾證。這下,不光班組長當不成了,連井也不讓他下了。工會上尋來尋去沒啥崗位給他安排,聽說醫院少個護士,就讓我爸爸去當護士——一個滿臉鬍鬚,五大三粗的男護士。
過了一年多,上面又把爸爸調到職工澡堂去工作,放洗澡水、燒洗澡水、給職工澡堂打掃衛生。
1987年,我5歲時,也步了爸爸的後塵。我在外婆家玉米地旁的一個鐵管上爬著玩兒,從鐵管上摔下,把胳膊摔骨折了。母親帶著我四處看胳膊。半年過去了,骨折還沒完全好,爸爸便接了我到他們煤礦的醫院看病,經過礦醫院醫生的治療,胳膊一天一天好起來了。
在治療胳膊期間,爸爸帶我到給單身宿舍樓供熱水的鍋爐房裡燒過茄子吃,帶我到職工食堂裡吃過蔥花餅,還把我架在他脖子上去看外來的馬戲團演馬戲。演馬戲的人們表演著“上刀山下火海”、吞吃著鐵彈然後噴出、飛身上馬倒立在賓士的馬背上……
煤礦上物資真豐富啊,生活真熱鬧呀!真不愧是當地人所稱的“小香港”呀!醫生看胳膊的技術也沒得說,當爸爸在礦上為我看好了胳膊去西安紅十字會醫院檢查的時候,紅十字會的醫生用釘子在我胳膊上戳,他一戳,我一收縮,醫生說:“這娃胳膊好好的麼!”由此可見當時礦醫的水平。
爸爸在職工澡堂幹著幹著,可能因為表現不錯,煤礦給礦上領導籌建“來賓浴池”,供領導洗澡和休息,把我父親調到“來賓浴池”當職工。
“來賓浴池”的門平常用大鐵鏈子鎖著,領導來之前會提前打電話到浴池裡來,爸爸等浴池職工按照電話里約定的時間給領導開門,讓領導來泡澡。
“來賓浴池”裡備著茶葉、咖啡,有象棋、跳棋,有彩色電視機,有鋪著乾淨的浴巾的沙發……爸爸一邊幹著自己的本職工作,一邊也順便享受了這些礦上領導要享受的東西。
我小時候也喝過爸爸探親時帶回家的咖啡,不好喝,一股雞屎味兒。
我爸爸工作的“來賓浴池”總共三個職工,原本他們三個“三班倒”輪換工作著,後來他們自己商議,家都在外地,家裡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何不每個人幹一個月、歇兩個月?這樣既把工作幹了,也將家裡人照顧好了呢。
於是,1993年起,他們就這麼執行,上班的人全天候在“來賓浴池”上班,不上班的人直接回了老家,在家裡幹農活、照顧老小。
我媽是一名教師,她在小鎮上學校的辦公室既是辦公室,也是我們的家。我媽還在辦公室對面尋了一間空的儲藏室,當了我們家的灶房。我爸爸每次回家,也到了我媽的學校生活。我媽上課、我上學,我爸爸沒事幹,就幫忙燒水、做飯。
然而到了1995年,煤礦上效益不好了,工資大幅度下降,時常發不出來。你幹活也發不出來,你不幹活也發不出來。他們三個人中,就有人在家的兩個月歇滿以後,不回去上班,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後,包括爸爸在內,大家都開始拖。誰都想在家裡,都不想上班了,他們互相發著電報,催促著對方回去換班。
人家給我爸爸發電報,一發,就發到了村裡。村裡找我爸爸找不到,就到了我爺手裡,我爺找人一念,無非是“速歸”“換班,速歸”“礦有事,速歸”之類。我爺看到電報擔了心,氣鼓鼓的,鬍子一翹一翹,來我媽學校,催著我爸爸去上班。
“好娃哩,你趕緊回去上班吧。”
沉默。
“好我的娃哩,你不回去上班,小心礦上不要你了。”
還是沉默。
剛開始,我爺來一說,我爸爸就回去上班了。到了後來,工資越來越緊張,乾脆都快沒音信了,我爺來說不管用,我爺和我婆一起來說也不管用。他們只管說,我爸爸只管不聽,就是不去上班。
那時,陝西蘋果種植蓬勃發展,我們銅川郊區已經在大量種植蘋果了。我的姨父做了蘋果生意,從當地收蘋果,賣到南方。我爺給了我爸爸三畝地,我姨父給了他一百多棵蘋果樹苗,他時常去地裡弄蘋果。
兩年以後,下崗潮來了,廠礦企業要改革,推出許多下崗辦法和再就業辦法。
煤礦要改革,因為經常不去“來賓浴池”上班,消極怠工,我爸爸把自己的鐵飯碗搞砸了,他的名字出現在下崗之列。
但是單位上給了他一個買斷工齡的選擇。
於是,1997年,爸爸買斷了他的20年工齡,從黃河邊的煤礦徹底回到了銅川。
回家的時候,爸爸用洋鎬把兒當扁擔,擔著一些鐵鍁、幾身勞動服、兩雙雨鞋、兩卷鐵絲、三四條礦工腰帶、一個鋁飯盒、五六個搪瓷碗和十來沓礦上發的稿紙。那是他所有的物品。
我們家自己種植的蘋果樹零星掛果。我姨父出去收蘋果的時候,帶上我爸爸幹活、押車。
押了幾次車,我姨父問我爸爸:“姐夫,你買斷工齡買了多錢?”
我爸爸老實回答。
姨父說:“你放著也是放著,我收蘋果用錢,你拿給我,收蘋果掙了錢,我還給你,還給你分紅。”
我爸爸把買斷工齡的錢拿出來給了我姨父。
一年沒還,也沒分紅;兩年沒還,也沒分紅;後來,我姨父出了意外,人不在了,買斷工齡的錢就不去想了……
我媽贊助了我爸爸,為他在我們郊區小鎮東街開起了一家小賣部,我爸爸的六級殘疾人證為他提供著稅收方面的優惠。小賣部賣東西,跟很多人打交道,後來,很多人見了我,都說我是東街老王的娃。
與此同時,那一年,我媽被調離了她工作了十多年的學校,去了很偏遠的一個鄉村學校當老師(我母親在那個學校的時候,村裡有一個優秀的農村黨支部書記,叫郭秀明,是踐行“三個代表”的光輝典範),我們暫時沒有了家。
之前,我爸爸在煤礦,再加上社會上還沒有普遍形成商品房的風潮。我們一家人一直住在我媽的學校。可以說我媽的前半生完全是以校為家,以家為校。我們一家人都未曾有過我們要有一個房子當家的意識。
我媽的教案本、墨水瓶、蘸水筆、字典、學生們的作業等等都擺放在她的辦公桌上;辦公桌下面是我們吃飯的鍋和碗;屋子裡有一個大立櫃,既做裝衣物的櫃子又做屏風,擋住了後面的一張床;床下外面的位置放著幾個三合板釘成的茶葉箱子,箱子裡放著我們一年四季要穿的鞋;床下里面的位置放著硬柴和塊煤,打爐子用;床頭的夾縫裡塞著要換洗的衣服;爐子是磚摞成的,既做飯也取暖;爐子旁還用磚摞著一個臉盆“架子”,放著我們洗臉的臉盆;門背後放著一個小小的棒槌甕,盛水用;屋子裡最值錢的東西是:1994年,我媽花了2140元買的一臺19寸“長虹”彩色電視機。
屋子有七八個平方,擺完這些,幾乎不剩什麼地方。我上初中的時候,還要在屋子裡騰挪著擠出一張鋼絲床的位置,白天收起來,晚上支開,我睡在鋼絲床上。
但這好歹是個家。
我媽工作調動了,瞬間,我們沒家了。
我爸爸在他開的小賣部後面搭了一個簡易房,把我媽辦公室裡僅屬於我們家的財產的一臺電視和一張床搬了過去。把那些塞在大立櫃下面的斧子、鉗子、扳手、捅火棍等雜物搬過去塞在床下面。又找了些菸酒紙箱,塞著我們的衣物和用品。
簡易房裡面的位置很小,再也容不下一張鋼絲床。
那個時候我上高中,週末,我從學校回去,面臨無處可睡的局面,只能借住在同學家……
我媽常說我爸爸:“到礦上幹得好好的,你看你現在弄成這樣?”
我爸爸總是默默無語,偶爾回應道:“是我想這樣的?我能想到變成這樣?”
時光是一隻飛鳥,飛得飛快,轉眼到了2005年,我從西安某大學畢業,從陝西去往山東,在兵器工業集團所屬山東淄博某公司報到,填寫了公司人力資源管理部門下發的幹部履歷表,在關於計量器具檢驗的部門裡工作。
我們那個公司很大,有許多個分廠。我的工作內容不算太複雜,從計算機的資料庫裡調取每個月該檢驗的量具的資料,列印成冊,騎著腳踏車,到公司所屬各個分廠,下發量具檢驗表,催促分廠的人們將到期的量具送回我們部門檢驗。工業的精度要高,精準的量具是基礎,所以,我那個崗位也很重要,不能遺漏任何一個量具的檢驗工作,要一一核對,保證每件量具都在檢驗週期內。
我領了公司給我下發的生活費和安家費,住在公司給我分配的單身宿舍裡,宿舍的院子裡有一棵大桐樹,我常坐在宿舍裡,透過窗子看那棵大桐樹。我生在郊區小鎮,到銅川市去上高中,到大都城西安去上大學,總會去認識新的同學,見識新的環境,迎接著每一個可能新鮮的日子。但是看著那棵桐樹,我陷入憂愁當中。
我在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建在齊地群山山坳中的大型兵工廠中,眼見得身邊的同事是在廠裡幹了一輩子的人,甚至一些同事的父輩也在廠裡幹了一輩子,接下來他們的子女也可能繼續進廠工作。眼目望去,是機器、工具、油汙、鐵屑、瀝青路、大卡車以及幾十年來一代一代人刷下的標語。
我很擔憂,我問自己,是否要這樣過下去?
在我們部門,有位姓梁的工程師,他是西安某工業學院畢業的,我來自陝西,他便對我格外照料。我有了問題會問他,也常去找他玩,我問他,來單位的人有沒有走的?他說,幾乎每年新來的大學生都有離開的。
我又問,啥原因走的?他說,主要還是工資低。
我在單位的工資一個月一千出頭,梁工負責著一個重要的測量儀器,也在單位四五年了,他的工資將近兩千。
當時,外面的社會上,市場經濟活躍,企業對人才的需求很大,工作四五年的人,工資三四千很正常。梁工當時在其它分廠找了物件,已經在看婚房,要結婚了。他隱約表達過,就這點工資,我要不結婚我也會走的意思。
2001年之後,我們家沒有地方住,父母花了六千元買了一處地方,那地方是小鎮上邊上某個村裡燒磚時,給在磚瓦窯上幹活的工人們蓋的三間臨時房。父母把它買下來,稍微返修一下,也沒有建圍牆,就那樣暫時住著。
我在淄博的廠裡,一方面是擔憂未來,悶悶不樂發愁,另一方面,卻也看了齊魯大地不同的風景,吃到了許多淄博美食。
在離工廠不遠的山間,有一處峽谷,峽谷內有錯落有致的村落,背靠青山,林木繁茂,花果飄香。這處地方叫作樵嶺前。
夏天,下了幾場雨,我們廠裡的子弟帶我去樵嶺前溯溪。一條溪流從山上一直流到山下,我們沿著明亮和清澈的溪流緩緩前行,水很清,水底是石頭,深淺剛好,人只要挽了褲腿就可以順著溪流上山去,河底有小螃蟹和小魚兒游來游去。
在溪流邊,我們去了1200萬年以前形成的溶洞,觀瞻了被叫作“小琅嬛”的“天帝藏書處”。
到了山頂,有個大的天池,稱作王母池,王母池上橫貫一座軟橋。
當地有傳說,有一孝婦名叫顏文姜,丈夫死後孝順公婆,善待小姑,每日翻山越嶺三十里為家裡挑水用。泰山上的神明聽說了這事,化作老嫗牽一匹馬等在路途,待顏文姜挑水回來時,以飲馬為名要她的水。顏文姜答,只能給一桶,另一桶還要回去侍候公婆飲用。神明被感動,給了她一根馬鞭子,囑咐掛在水甕裡,需要水時,把馬鞭提出來水即滿甕。顏文姜回家試驗,果然如此。
某一天,顏文姜出門辦事,她小姑取水,看見甕裡有個馬鞭子,以為顏文姜暗通男人,生氣地將馬鞭子抽出來,扔在地上,一瞬間,水從甕中湧出,連綿不斷,眼看要起波濤,馬上就要翻大浪。顏文姜從外面趕回來,用身子趴在甕上堵住了水勢。水被堵住了,但顏文姜精疲力盡後香消玉殞。那甕化作靈泉,泉眼流出的水匯成河,河被叫作孝婦河,顏文姜被人們稱為顏神,親切喚作:顏奶奶。
我從天池上的軟橋走過,一路走,一路想,那王母池既可能是西王母文化的傳承,也可能承載著當地人對顏神的崇敬和對美麗勤勞的女性的讚美。
逛畢,我們到溪流邊的農家樂吃飯,在一處水流平緩的地方,村人將桌子放在水裡,把啤酒放在泉水裡,油炸了從屋後採來的薄荷葉兒,清蒸了養在溪裡的虹鱒魚,乾煸了從林邊挖出來的蠶蛹,爆炒了新捕捉的螞蚱,燒了一碗地耳湯,抓了一盤炒熟南瓜籽兒。周圍是清脆的蟬鳴,我和朋友把腳放在冰冰涼的水裡,一起幹杯,我心想:這感覺真好!
另外,淄博人性格敦厚、實誠,對朋友是實打實的好。我不忙的時候,當地的同事們經常帶我到公司周遭的飯館吃東西。我們那個區是魯菜的重要發祥地,飯館裡的飯很好吃,常見的有炸肉,有炒雞,有豆腐箱,有“四四席”(淄博地方上按菜餚多寡分類的一種宴席),有時候還有一些更有特色的菜餚——油炸豆蟲、油炸螞蚱、油炸蠍子、油炸蠶蛹……這些都很好吃、很新奇,給了我很多撫慰。
冬天,下了大雪,母親從陝西郵寄來她納的棉襖。大雪紛飛,我在單身宿舍的自來水房用冷水沖澡,嘩嘩譁,一盆盆冷水衝在身上,我身上冒出熱氣。我裹著棉襖從水房望出去,成團的雪從沒有葉子的桐樹上掉落,乾巴巴的桐樹一點生氣也沒有,我動了心思:不幹了,我不能在這裡待下去,我還要去看新的天地,接觸新的事物。
我手頭的那個活計蠻重要的,量具錯過檢驗時間就不好辦了,我找了部門的領導彙報工作,說我有可能要離開,手頭的事情還希望另有人能接手。
領導豁達,他替我分析了利弊,說在這裡的話,離家遠,工資低是低,但是穩定;要是回家去社會上闖蕩的話,闖過去了,會大不同,但是風險很大。他說不管你怎麼樣決定,我們也不可能拴著你、攔著你,都會支援你。隨即,領導派了部門辦公室的人跟我對接,把該更新的資料更新起來,該維護的事項維護著。
我用了兩三個月時間,把該交接的事務交接明白。
2006年春天,我撥通了我爸爸的電話,我告訴他,我不想幹了。我爸爸第一句話是,你不要胡折騰!第二句話是,別人想幹你這事還不上呢;第三句就是——好娃哩,千萬不敢胡折騰,要順住一根杆杆往上爬。
我相信,我爸爸也是為我好。也能想來,我這一離開,就意味著失去了“鐵飯碗”,我剛參加工作才一年,沒有什麼積累,這一去,可能會增大家裡人負擔,增加了整個家庭的風險。我爸爸的小賣部不慍不火地經營著,我媽當時在學校裡已經不教主課了,也快退休了,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
家裡人苦口婆心說了大半天,我沒聽進去。當天掛了電話,我收拾了我的東西。第二天,我帶著我的全部家當:一個硬塑膠旅行箱、一床捆紮好的被褥。在張店區坐火車離開淄博,回了陝西。
我爸爸當年“砸掉”煤礦上的鐵飯碗是煤礦改革勢在必行,我“砸掉”國企的鐵飯碗卻是:渴望看到更廣闊的天地。家裡人對我離開公司很惱怒,他們咋說我都不聽,他們只得說:那你在家裡逛幾天,又繼續回去吧。我走的時候並沒有去公司人力資源部門辦手續,我們部門裡有同事聯絡我,說最好把手續一辦,這樣好處理戶口、檔案等相關事項。我沒有回去辦。
據說,過了很久,公司出了一則通知,自行離開公司的人員,公司不再保管檔案,統一交接到當地的人才交流中心。寫這篇文章時,我估計我的檔案現在還在淄博市某區的人才交流中心。
我先回到了西安。我有個姐姐,她1995年初中畢業,原在紡織廠當工人,後來紡織廠關停,她也下了崗。當時,她在美容院裡打工,我姐夫四處擺小攤獲得一些微薄的收入。我不想在兵工企業坐辦公室,反倒是喜歡跟我姐夫擺地攤。
姐夫賣串在手機上的掛件,我跟著他去當地的輕工市場進了些貨。姐夫找做鋁合金的給我焊了個桌子腿,又找了兩塊木板中間裝上合頁,頂部穿上繩子。我便揹著木板子上的“單肩揹帶”,提著鋁合金桌子腿在西安大雁塔擺地攤。
大雁塔高聳在雲端,它的身子有稜有角,顏色是大地的顏色,它是一座厚實的塔。塔所在的慈恩寺的圍牆上寫了八個大字:莊嚴國土,利樂有情。於是,大雁塔展現出無比力量感,開示著眾生好好勞動,做有情事。
我在大雁塔下襬著攤子,獲得著收益。然而,我高中、大學時的同學們,在西安的人頗多,大家都是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年少不知愁滋味,你來找我,我去找你,大家聚在一起,吃烤肉、喝酒、吹牛。於是對於我來說,白天擺攤子掙多少,晚上我就吃烤肉喝酒花多少。
一天這樣,兩天也這樣,兩三個月還這樣。
剛開始你問我啥感受,那絕對是爽,不再看著紛飛的雪花裡的那棵乾枯的大桐樹;再後來呢,也不爽了,心裡又生出了哀愁,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很慚愧。
2006年6月2日,我買了一張硬座火車票,又背了我的被褥,拉上硬塑膠旅行箱,乘坐一列T字開頭開往上海的火車,離開了西安。
現在的上海跟以前的上海已經不一樣了,以前的上海,人來了是有機會透過努力工作紮下根來的,現在難度太大了。
一年前,我在我曾經五百元租住過一間毛坯房的閔行區蓮花南路路過。租賃一套房子的價格已經是六千五百元,而一個單間也要兩三千元了。這還是上海外環以外的地方。住房的成本、交通的成本,社會經濟的轉型以及種種其他因素的影響,外來的普通人在這樣的大城市立足、發展有很大的挑戰。
許多想來上海的親戚朋友諮詢我是否該來,我沒有辦法回答人家,只能問人家:“你是想來這裡找個工作幹一干將來再回去呢,還是想在上海長期發展?”問這個話的時候,是問人家的自我規劃。
我是心虛的,因為2006年我來上海,從未來發展上而言,我啥也沒有想,我只是要來而已。但從個人的心理上講,我的女朋友當時在上海(後來成了愛人),我也想到上海去找她。
2006年6月,我先暫住在一個在上海工作的同學處,買著“前程無憂”網站出的求職報紙,投著找工作的簡歷,也到八萬人體育場參加招聘會找工作。
工作根本就不好找麼!
我看寶潔公司招聘呢,我跟人家招聘的人說話,人家問我要求多少錢工資,我狠了狠心,報了個兩千。但是人家笑了,人家說他們的工資就沒有低於八千的。
還有個石材公司招聘文案策劃呢,我去面試,人家讓我說我幹過最有成就的一件事,我答不上來,我好像啥成就也沒有,就是個普通小夥。
我22歲時的假期期間,赴新疆烏魯木齊編輯過一本《新疆資訊化工作手冊》。那是一本內部書籍,我的硬塑膠行李箱裡拉著一本,書的首頁上也用印刷體寫著我的名字。於是,在去一家編寫建材行業內部刊物的傳媒公司應聘的時候,我把我參與編寫的《新疆資訊化工作手冊》帶上了,書裡還夾著我曾經編寫“手冊”時使用的名片,名片上印著我當時的身份:執行主編。
這次來面試,我應聘的崗位恰恰是行業內刊的執行主編。
生命的聯絡是相續不斷的,今天做的事跟未來的事之間始終連著線。由於22歲時編寫的“手冊”,24歲時,我在上海蓮花南路找到了一份編寫行業刊物的工作。6月29日,我被錄用了。
我找到的工作說好實習期工資兩千八,三個月後如果轉正是三千六,這遠遠大於我在兵工廠時的收入。我們老闆是個行業裡的資深人士,他給了我編寫刊物的基本框架,我按照他的框架在十天內完成了他設想要一個月完成的活計。於是,他在出差常州洽談業務的時候帶上了我。一個月前,我還在揹著板子趕公共汽車。一個月後,我陪老闆坐在他的紅旗轎車上,感覺有些恍惚。
我老闆在與客戶談判時,我拿著筆做記錄。做完記錄,回到上海後,我主動把談判記錄寫成企業專訪稿供老闆過目,老闆是滿意的。顯然,客戶也是滿意的,往往這些客戶就與我們老闆簽訂了合作合同。
我們老闆在公司隔壁的小區給我尋了一個單間,一個月500元租金,房租是交三押一,老闆跟二房東談到繳一押一,我們老闆娘先替我交了1000元。單間內設有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我在蓮花南路春申路交界的“大潤發”超市裡買了一個布櫃子,買了一張人造革皮的椅子,買了一盆綠色植物。
這樣,我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家。
第二個月的一天,老闆有事去不了常州,委託我拿著出版出來的刊物去常州對接客戶,同時拿了一份他簽訂過的合同讓我幫他去客戶處收款。我自己對接了一個客戶,與客戶簽訂了三千元的合同,也幫老闆收到了兩萬一千元的客戶回款,客戶給我的是現金。我第一次籤合同,第一次拿那麼多錢,既興奮又害怕,興奮在我是個能籤合同的人了,害怕在這麼多錢拿手裡被賊盯上咋辦?我找了個銀行,辦了存摺,把錢存了進去,回來後交給了我老闆,摺子中間夾著一片紙,紙上寫著密碼。
老闆想了片刻,他在想什麼呢?
老闆說:“給你提前轉正,你收的回款給你10%的提成!”
第三個月,我繼續簽著合同,收著回款。月末,連基本工資帶提成,我拿到了八千多元勞動報酬。
從此,我不僅僅是執行主編,我走上了做業務的道路。
那年,聽說,梁工的職稱升了一級,工資快三千了,他連借帶湊,湊出十來萬元,買了我們單位自己開發的小區裡的房子,成了家。
我爸爸患上了肺源性心臟病。
那時,我們當地的農民有農保,居民有居民醫保,而且各地居民醫保不互聯。我爸爸不是農民,沒有在他的戶口所在地辦理居民醫保,也不是當地居民,所以看病只能自費。這樣熬了好幾年,出現了居民自己繳納社保辦理退休的政策。我爸爸以前的同事與他聯絡,我爸爸去繳納了一筆費用,說是將來可以領退休金。
2010年11月,我帶著我爸爸去他曾工作的煤礦遷戶口,好用於回家辦理居民醫保。我開著車,上高速,走國道,三四個鐘頭就從銅川到了爸爸工作過的煤礦。想當年,爸爸從家裡到礦上,要在銅川火車站的候車室待一夜,第二天清晨坐火車到閻良,下午一點多,再從閻良坐火車到黃河邊,晚上九點多,從黃河邊的火車站坐上拉煤車後面帶著的“悶罐車”,凌晨時才能到達他工作的煤礦。
我們開車到煤礦的當晚,我讓我爸爸邀請他的朋友們聚在一起,我請叔叔伯伯們吃了頓飯。第二天早晨,辦完戶口手續,我拉著我爸爸在他工作過的地方檢視。
當年看馬戲的地方堆放著垃圾,長著荒草……
礦工俱樂部陳舊不堪……
食堂看起來要倒塌……
浴池外,“來賓浴池”所在的地方,掛著一個陳舊的硬紙板,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四個毛筆字:“來賓浴池”……
我爸爸站在坑坑窪窪的路面上,來回打量,他很孤獨,也有些落寞,他捂著胸口在地上蹲了一會兒。路旁的梧桐樹葉快落光了,一片葉子落下來掉在我爸爸面前,我爸爸把葉子拾起來看了看,又拿葉子在自己的鼻子上捏了捏,不知他是在聞樹葉的味道還是在擦鼻腔裡流出的液體。
半晌,爸爸慢慢起身,對我說:“不看了,走,回!”
2016年,因肺源性心臟病導致心力衰竭,我爸爸去世,只有63歲,他領了兩年多退休金,一千多元,去世的那個月,好像剛漲了一百。
我在我們那個公司工作了很多年,跟著我老闆幹過許多有意義的事兒,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老闆不斷地教導著我更好的工作方法,引導著我走上更廣闊的道路。我很感激我的老闆,老闆換新車的時候,我感覺比自己換新車都高興,我興奮得坐在他新車的副駕駛上,說這車好,這車像是給您造的。
後來,我成家了,曾兩次帶著愛人回到山東的兵工廠,看我待過的地方,拜訪我的同事們。
同事們依舊友好,我們部門的領導叫了各個科室的負責人,大家熱情地請我和我愛人吃炒雞,吃爬蝦(皮皮蝦)。我向主任致歉,主任手一揮說,人往高處走,水往高處流,過去的事兒都過去了。主任像大多數山東人形容上海這個城市一樣說:“上海生活節奏快,走路都是‘噔、噔、噔’的……”
梁工那天晚上也在,他和我碰杯,臉蛋紅撲撲的。
一路皆貴人啊!
由於行業升級和個人發展的原因,我自己也走上了創業的道路,開始了水果領域裡的工作,幫農民把種植出的水果賣到城市。隨著國家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我們這個事業算是“甜蜜的事業,不敗的產業”,我一直在努力勞動,為城鄉要素流通架設力所能及的橋樑。
最近幾年,無論任何產品、服務,都是供大於銷,市場利潤很少,各行各業的創業者都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和風險,我這個行當也不例外。
於是,我在工作中注意壓縮開支、減少經營性投資,工作重心偏向了行業服務和諮詢;同時,還在搞寫作,一是為愛好,二是儘可能的打造自己的個人IP吧。我想,現在萬物互聯,如果有了IP,我也去跟一切“聯”。
我媽的藥卡里每年有幾百塊錢買藥錢,我與她開玩笑:“你這個好,每年給你打藥費,你幹啥都有保障呢。”我媽從鄉村小學退休了,有退休工資,看病、住院也都有保障。
我媽說:“你放著好好的單位不幹麼,怪誰呢!”
她問我:“你後悔不後悔?”
我說:“不後悔,我不可能為了吃個藥而放棄我的奮鬥麼!”
2022年,梁工來上海,我們倆閒聊,聊到當年的工資一兩千元,我就順便問他,現在工資是什麼情況,梁工沒有正面回答我,他紅光滿面地說:“‘鐵飯碗’比較穩,以前社會上工資高,‘鐵飯碗’工資低,現在大家差不多,一樣多……”
我和我爸爸都曾是工人,十八年前,我爸爸勸我回廠裡上班我不回去,我來到了上海。我出發的時候,勸不動我的爸爸又叮囑我一句話,他說:“一個人都不能得罪,就連要飯的都不能得罪,拉個架子車上坡坡,沒有要飯的搭一把手,幹看你就上不去。”
滬漂這麼多年,如今我也是個新上海人了,我遇到過許多困難、吃過很多虧,但我家裡的老工人給我這個青年工人說的這句話,常常鼓勵我於困苦之時,救我於水火之中,也支撐目前的我扛住壓力生活。
我們家的那個老工人,他人已不在了這個世界,但他說的話,還蠻有力量!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編輯 | 森芒   
王 文 東
陝西人在上海,果品行業從業者,也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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