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寧波,這就像生命中缺失的一塊被填補上了”

目前,歐洲大陸約有200多萬華人移民。從早期的勞工輸入到千禧年左右的投資、技術移民,到現在一些留學生畢業後找到工作並長居,歐洲的華僑華人數量在逐年增加。
長久以來提到這一人群,“身份認同”“歸屬感”“融入”都是時常被討論的話題。
在《狂想之城》鹿特丹策劃主題時,“歸屬感”是這期節目的主要議題。節目組找到一位特別的當地嘉賓:David Zee,中文名是徐大為,他是居住在鹿特丹的第三代華人移民。
有著混血面孔的徐大為(David Zee)出生在鹿特丹,在那裡的唐人街長大。徐大為的祖父是第一批在荷蘭紮根的中國人,離開故鄉浙江寧波後,再也沒有回去過。
徐大為7歲那年,祖父去世了。
在往後漫長的人生中,他從家人、朋友們回憶的故事和老照片裡拼湊起關於祖父的故事。那段長久以來未曾被提及的經歷伴隨著他,讓他思考自己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幾年前,他把自己家族歷史寫成了一本書《CHINESE KEES》,算是為他幾十年來對於祖父,以及那些第一代移民經歷的尋覓。
《CHINESE KEES》
“除非放棄荷蘭國籍,
 才能合法成婚 ”
徐大為了解到,當祖父還在中國時,每天早上他都要步行翻過兩座山丘去上學,還要隨身帶著小板凳。9歲時,祖父的父親去世後,他不顧家裡人的反對和爭吵,毅然決定來到上海尋找新的機會。
祖父先是在英國人的賽馬俱樂部服務馬匹,14歲時,他決定成為一名水手,從此走上了不一樣的人生路。

祖父當時的護照

一戰爆發後,祖父來到鹿特丹的Katendrecht港口並定居於此,和同伴們成為第一批移居荷蘭的中國人,並在Katendrecht半島建立起了歐洲最早的唐人街。
祖父和朋友們於1929年創辦了一家中餐館,一開始相當成功,但很快由於經濟大蕭條來臨,不得不關門停業。1933年,他們又開了一家雜貨店,生意非常好——裡面不光賣衣服、書籍、玩具,也賣中國瓷器、家居用品,總之是關於生活的一切零碎。
與此同時,祖父的公司還成為了漢堡美國船運公司的官方船舶處理商,所有與中國船員一起來到鹿特丹的船隻,只有祖父的公司能和這些船隻進行交易。
靠著這些生意,徐大為的家族一度賺了很多錢,祖父也成為華人圈子中備受尊敬的人物。“他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商人,在華人社群裡擁有一支很強的團隊。即便是他去世很久之後,我在阿姆斯特丹的中國人社群裡提起他的名字,還是有很多人記得他,他們熱情地歡迎了我。”
祖父和祖母年輕時的照片
徐大為的祖母是荷蘭人,她的一個兄弟和祖父是朋友,於是很自然地相識了。在當時,這段她與外國人的婚姻困難重重——除非放棄荷蘭國籍,才能合法成婚。
為此奮鬥了兩年後,1925年,兩個勇敢的年輕人還是選擇結婚在一起,和他們的六個孩子一樣,全部以中國國籍在荷蘭生活。
祖父母和六個孩子的全家福
二戰後,徐大為的父母相識,並於1947年結婚,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母親的荷蘭國籍也因此被取消了。包括徐大為在內的七個孩子,雖然出生在荷蘭,但都是中國國籍。
當時Katendrecht的中國人社群是第一個由“外鄉人”組成的大社群,徐大為認識很多中國人,他們想創辦公司,因此寫信給政府想要獲得支援資金,但因為他們不是被政府認可的“少數族裔”,這些申請從未獲得批准。華人社群從1911年慢慢建立,到2008年被荷蘭政府承認為“少數族裔”,花了將近一百年的時間。
雖然長久未被政府認可,但靠著勤奮肯吃苦的品質,華人在荷蘭本土居民中獲得了尊重。荷蘭人總說華人社群是一個非常好的社群,那裡居住著勤奮的人們,他們從不怨天尤人,總是自給自足,把日子過得很好。
1941年,Katendrecht的中文學校
因為一家人都是中國國籍,因此徐大為和兄弟姐妹們無法從政府得到子女撫養費,甚至不能出國旅行。1975年時,徐大為的母親向政府繳納了一大筆錢後,他的國籍得以更改。擁有了保險、撫養費等一系列社保金。
“花生”和“小老外”
漫長的成長中,徐大為對於自己身份的認同一直很複雜。
徐大為小時候
上小學時,荷蘭同學給他起外號“花生”,因為上世紀30年代經濟蕭條時,中國水手們為了維持生計,曾在街頭販賣用熱糖烤過的花生,以及用這些花生做成的蛋糕。“在一些荷蘭人眼中,中國人就是賣花生的。”但他也發現,在華人社群裡,每次和別人發生爭吵時,對方會稱自己是“小老外”。
那時,徐大為經常會去一家叫做“中國樓”(Chongkoklow)的餐廳,那裡有來自各個國家的孩子。他經常去玩伴們的家裡串門,但直到長大一點後,才意識到自己在中國文化環境中感到非常自在。
“當時在Katendrecht唐人街的一些區域,只能讓中國人進入,我被允許進去,周圍只有中國人,他們跟我說話,問我,你父親怎麼樣,你祖父怎麼樣?對我來說,這很正常。所以在一個只有中國人的環境中,我受到了接納,對我來說感覺很好。”
徐大為記憶中的父親在年輕時看起來很像是中國人,但隨著年齡增長,他的長相逐漸西方化——到了他這輩,看起來完全就像是個西方人。
如今的徐大為
徐大為並不會講太多中文,經過多年的學習,他已經認識了900多個漢字,還在讀一些中國漫畫書。
徐大為留存的祖父的唱片收藏
但在他的家庭中,很多人的中文都說得很好。
“我奶奶的姐妹會講上海話和粵語,從上世紀20年代開始,她就為很多有需要的人提供幫助,也在緊急時為警察、司法部門做翻譯——我的意思是,她幫助成百上千的中國人解決了創辦企業和學校相關的問題。”
“1980年,她去了香港生活,因為樂於助人受到了媒體的採訪,因為很多從鹿特丹來到香港的人都說,這位在鹿特丹為華人社群提供幫助的老太太人非常好。當她去世時,香港報紙上也特意為她做了報道。”
“回到中國,
 我生命中缺失的部分被填補上了”
對於祖父母和當時家人們的記憶,徐大為收藏的老照片是他對於先輩唯一可以觸控的影像。
1947年,Zee一家人在Verlaan48的家中一起玩麻將。左邊是徐大為的叔叔,中間是他的祖父Ah Say(他的暱稱),右邊是他的姑姑Diana。
1937年,從左到右:David的父親、他的兄弟Hendrik以及姐姐Diana。
“我的女兒現在還很年輕,以後如果她不想擁有這些照片,那麼我可能會去中國把它們送給寧波博物館,因為這些照片也是寧波人的歷史。”徐大為說道。
1931年左右,David的祖母懷裡抱著女兒Diana。她前面左邊坐著David的叔叔Henk,右邊坐著David的父親。
雖然祖父從百年前定居鹿特丹後再未回到故鄉寧波,但“回阿爺的家鄉看看”一直是徐大為多年來的心願。
他曾經和女兒一起來到寧波,“我很高興走在一個身邊有很多中國人的地方,身邊飄著我沒見過的食物的味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知道它們改變了我。”徐大為說。
“對我來說,這就像生命中缺失的一塊被填補上了。對於故鄉的體驗,讓我成為了一個完整的人。”
離開中國時,徐大為問女兒:你還想再來這裡嗎?女兒說不想,並表示自己並不是在華人社群里長大,也沒有見過徐大為的父親和祖父,所以並不會感受到與中國人的聯絡。“因為我完全是荷蘭人。”
隨著近年來Katendrecht唐人街的改建,年輕一代與華人的聯結也在漸漸消失。
徐大為說,他至今還是經常會去Katendrecht附近轉轉,和兒時的玩伴見面。有些當時興盛的華人家庭的第二、三代仍然居住在這裡,徐大為喜歡和他們交流。
徐大為把自己回憶中的家族歷史寫成了一本書《CHINESE KEES》,算是為他幾十年來對於祖父,以及那些第一代移民經歷的尋覓暫時畫上句號。

“對我來說,他(祖父)就像一個神秘的人。他不是荷蘭人,他是中國人,所以他看起來和荷蘭的其他祖父不一樣,你知道嗎?我總是不停地問我的父母、我的祖母——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從哪裡來,我想了解關於他的一切。”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這就是我內心深處想要去追尋的東西。”
老照片版權來自:David Zee, Verhalenhuis Belvédère, maritiem museum, dehavenloods, Asian Raisins.
其餘圖片來自節目《狂想之城》
文字編輯:李大貓;圖片編輯:Yidan,監製:Alg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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