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曹曹
一
今天繼續說金庸。
金庸小說裡，死得最稀裡糊塗並且又最搞笑的高手，要數“一劍無血”馮錫範。
簡單說一下他的履歷。馮錫範原來是臺灣的大將，也是臺灣第一高手，後來投降了清朝，被康熙封了一個“忠誠伯”。
結果這下掉進了賊窩，韋小寶仗勢欺人，天天來騷擾、要錢，老馮沒過上一天安穩日子，更沒工夫享清福，小妾後來居然和馬伕私奔就是證據。
更慘的是，老馮最後還被韋小寶活活綁架了去，當成了反賊茅十八的裸替，在法場上當眾砍了。
看到這裡，你大概會覺得不可思議：他不是“第一高手”嗎？不是被朝廷封官了嗎？有手有腳一個大活人，帶編制吃俸祿的，腦子又不蠢，怎麼可能被活活綁了去砍掉？
老馮的死，結局是悲劇的，教訓是深刻的，其中最深刻的一點是：他自己作為一個壞人，居然嚴重高估了壞人的底線。
二
韋小寶上門綁架馮錫範，計策本來是很粗暴的，漏洞百出。
他讓一夥御前侍衛謊稱是前鋒營的軍士，說有臺灣的緊急軍情，請馮錫範連夜去會商。
這個藉口，簡直就差把“綁票”兩字直接寫臉上了。書上說馮錫範已經“瞧出路道不對”，卻還是忍氣吞聲跟著去。侍衛們抓這個絕頂高手，居然比巴黎撿小學生作業還容易。
這一去就被上了鐐銬。馮錫範不肯反抗逃跑，否則“不免坐實了畏罪潛逃的罪名，從此尊榮爵祿，盡付流水”，於是被拉到北城，拳打腳踢，他又不敢還手，怕被當成互毆。
他的確是武林高手，但你把泰森捆著給馬保國打，時間長了也要打廢。拙劣的馮錫範就被活活打殘了，然後被剝光衣服拉去當了茅十八的裸替，法場上給砍了。
不但武林中沒有死得這麼搞笑的高手，整個清朝估計都少有死得這麼丟臉的伯爵。
回顧全過程，馮錫範本來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活命。只要他反抗，就算戴著鐐銬也跑得脫。武松在飛雲浦還戴著枷呢，還不是說四殺就四殺，quadra kill信手拈來。
馮錫範之所以從頭到尾不反抗，除了擔心被做實罪名，更重要的還因為一個執念：
不至於吧？他們總會是有底線的吧？
難道還能就這樣弄死了我？
三
來揣度一下馮錫範的內心。他首先認定，韋小寶這狗賊就算再歹毒，也總該是有底線的。
這小賊固然權勢熏天，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眼前這些打手再如狼似虎，好歹也總是御前侍衛。
作弄我一頓出出氣，多半就到頭了，難道還能妄加罪名，謀害大臣，公然要了老子的命？
這是他相信的第一條底線。
其次他還覺得，就算韋小寶這臭流氓沒底線，朝廷多半是有底線的。
這可是在北京城，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把我老馮綁出去害了的道理？朝廷難道是韋小寶家開的麗春院？
再者，我從臺灣新近歸降，位封伯爵，這是朝廷的大政策，朝廷正是要透過我作個示範，向天下表明優撫順臣，踴躍歸降者封賞，頑固不化者殄滅，哪能讓我稀裡糊塗給人弄死？到時候政策的嚴肅性何在？輿情會怎麼說？韋小寶沒高度、不懂大局，難道朝廷也沒有大局？
其三，馮錫範還相信，就算事情最後再荒唐惡劣，到了御前，總能分說明白。
原話是：“縱使（韋小寶）有意陷害，皇帝英明，總可分辯”。
就因為相信這些他以為的底線，馮錫範選擇了束手就擒，絕不互毆。
四
可結果呢？他以為的底線統統都跌穿了，換句話說，當強人一碰底線，底線就沒了。
比如韋小寶還就真敢要他的命。第一條底線輕鬆突破。
第二條底線也岌岌可危。馮錫範離奇失蹤，馮家到處告狀要人，順天府卻畏懼韋小寶的權勢，不敢真查。
說什麼顧全大局，大局是官家的大局，利益卻是自己的利益，誰吃飽了為了官家的大局，去損自己的利益？
最讓馮錫範吐血的是第三條底線也沒了。康熙明明看透了真相，卻反而派韋小寶去查案，自己查自己。
派差的時候，話倒是說得非常嚴峻，不妨細看一下：
“責成你去查問清楚，剋日回報。我答應過臺灣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教我失信於天下了。”
話聽上去確實很重——你胡搞亂搞，讓我失信於天下。難怪韋小寶起初聽得冷汗直冒。但聰明如韋小寶隨即聽懂了話中的關鍵，不是不能失蹤，而是不能“不明不白”地失蹤。
換句話說，只要明明白白地失蹤不就行了？
於是韋小寶立即著手查案，雷厲風行，馬上查出了原因，繫馬夫和小妾私奔，謀害主人馮錫範，屍證、物證俱在，公告天下，鐵案一樁。
康熙聽了彙報，嘆了口氣，說：“這樣了結，那也很好。”批准透過。
馮錫範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會懵逼了：所以這就很好了？我，絕頂高手，一劍無血，忠誠伯，居然是被馬伕殺了，還附贈一頂綠帽公告天下？底線呢？說好的底線呢？
五
如果再多囉嗦幾句，康熙為什麼能容忍馮錫範稀裡糊塗被搞死？他真的那麼疼韋小寶，縱容他瞎胡鬧，不顧全域性，不怕失信天下麼？
真正原因大概是馮錫範留著固然有好處，可以表明優撫降臣，但也有大大的壞處，就是此人武功高絕，又是降將，留著總是心病。
往小裡講，之前神拳無敵歸辛樹入宮行刺，殺傷侍衛無數，驚怖猶在。
往大里說，吳三桂降而復叛，反覆無常，哪怕官封到親王，兒子做了駙馬，到頭來仍然是反你孃的，搞得康熙一度焦頭爛額。
有這兩大“珠玉”在前，在小康熙心中，這些武功好手、叛臣降將都是大大的雷，沒節操沒下限的，搞不好就要炸。
一句話概括，留著馮錫範，好處，是面子上的好處；壞處，卻是裡子上的壞處，你覺得小康熙會如何取捨？他倒也無意主動去加害之，但韋小寶既然幫忙料理了，事情辦妥，藉口找好，屁股擦乾淨，管殺又管埋，又有什麼不好？至於底線，特麼的什麼叫底線？只有朕的江山是底線，別的算狗屁底線了？
還是那句話，這個拙劣的馮錫範啊！
他也不想想，當初陳近南就是這麼高估他馮錫範的底線的，總覺得大家好歹一個陣營，就算意見不合，總不至於加害吧。可事實證明，陳近南高估了馮錫範的底線，老子就謀害你了怎麼滴。
總笑陳近南蠢，沒想到事到臨頭，自己和陳近南一樣蠢。
君子以己度人，高估了別人底線，那也罷了。你馮錫範一個壞人，也好意思高估別人的底線？這就叫不明白壞人的基本原理。
還是張學友那句話說得好：你食屎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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