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醫生最心痛的事:我見過很多孩子,在上學路上決定自殺|精神科醫生陳百憂23

大家好,我是陳拙。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這年頭當醫生可挺不容易,不止要治病救人,多少還得有一門對患者有幫助的手藝。
比如重慶醫科大學萬梓鳴醫生會畫圖,他在病人胳膊上畫血管圖方便護士扎針,從而減少了病人的穿刺痛苦。
新野縣人民醫院精神科的護士賀思凱會美容美髮,為精神疾病患者修剪頭髮,給他們帶來好心情。
精神科醫生陳百憂也有一門小手藝,她會和門診的患者聊“劇本殺”。
這還要從她的一個遺憾說起。有個患者曾經問陳百憂玩不玩劇本殺,就因為陳百憂沒玩過,患者當場捂住了耳朵拒絕繼續接受治療。
為了能跟患者說上話,陳百憂立即預約了人生第一次劇本殺,玩的劇本還是瘋人院探案主題的。
正是這次遊戲,陳百憂認識了一個同樣熱衷於玩劇本殺的男孩,而男孩也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甚至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了劇本殺自由。
阿成是我玩劇本殺認識的男孩,他毫不掩飾自己因雙相情感障礙休學的事實。
他說:“只要我不自殺,我幹什麼我媽都不管。”
我懂了,原來自由是拿命換來的啊。
“拿命換的……”阿成重複著我的話,“好像這樣說也對”。說完他笑了,不是哈哈大笑,是搖晃著凳子抿嘴笑。
一晃三年過去了,回憶起遇到阿成的那個下午,我還是覺得很奇妙。
大約2018年,我在網上看到年輕人中流行玩劇本殺的新聞。我去問侄女 ,她眼睛放光,說那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讓人體會到另外一種人生”。
侄女是我的人肉翻譯機,經常給我同步當代學生的精神現狀。我心想有機會一定要去體驗一下,但這個計劃直到2022年春天才終於執行。
因為我的一位患者,對我失望了。
她是一個女孩,當時內心應該是有些期待地問我:“老師喜歡玩劇本殺嗎?”
我楞了一下,坦白地說沒有玩過。女孩一下子顯得好失望,她說:“沒想到你跟我媽媽一樣,都反對劇本殺。”
女孩每次都是媽媽帶著來複診的,但是這對母女經常在門診當著所有人的面,互相辱罵對方,像仇人一樣。她們在家裡吵架甚至會互扇耳光。
媽媽不認為自己有問題,經常把不相干的事情攪在一起給女孩施加壓力。比如媽媽認為女孩成績下降是因為迷上劇本殺:女孩不僅好幾次從補習班逃課去玩,而且一起逃課的同學人品不好、家庭關係複雜……
有一次女孩玩得很晚,媽媽甚至羞辱女孩:“知道的說你去玩劇本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去坐檯了。”女孩站起來就要往門外走。媽媽拉著她問:“你出去幹嘛?
女孩說:“我出去站街!”
我試圖向女孩解釋,自己對劇本殺挺感興趣,只是沒有機會去玩。然而此刻在她的心裡:沒玩過劇本殺=反對劇本殺=媽媽=不可能理解我。
這個等式裡面有多少邏輯錯誤並不重要,人與人的溝通很多時候本來就不講邏輯只講感覺,可是一旦認同感消失了,溝通的通道就關閉了。女孩認為我不可能理解她,捂著耳朵不再跟我溝通。
當時我還無法真正意識到劇本殺對女孩的重要性,只是事後會覺得:如果當時我說玩過,是不是會不一樣?
想理解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穿著他的鞋子,走他走過的路”。我決定不再拖了,儘快去玩一次劇本殺。
我提前看了很多攻略,搞清楚了遊戲流程還學了一些黑話,選了最近日期的“5=1”的場,就是六個人成團已有五人報名,過去直接開玩。
我找到一個可能很適合自己的劇本,名字叫《瘋子和瘋子和瘋子》。
那天風很大,地上的垃圾被吹得旋轉著升到半空,我頂著風圍著碩大的商業中心轉,遲遲找不到入口。
眼看著已經過了約定好的下午一點,我給老闆打電話說要遲到。老闆指揮我找電梯,還專門叮囑我彆著急,慢慢走就行,讓我心裡感覺挺暖的。
劇本殺店在二十幾層,走廊很暗,我點亮手機挨個看門牌號才找到地方。難怪老闆一點不著急,店鋪的玻璃門居然還關著,燈也沒開,我退了一步看著門口的海報又打了一個電話才確認沒走錯地方。
這時,一個穿著黑色運動褲和T恤的店員小夥揉著眼睛從裡屋走出來,開燈、開門。為了玩劇本殺,我已經推掉了全天的安排,只好進去等。
這是一間燈光昏暗的三室一廳,牆上用很濃烈的色彩畫著塗鴉,有點壓抑。進門左邊是一個收銀臺,側面靠牆有一臺自動售貨機,後面的大書架上擺著一排排老式錄影帶一樣的盒子,裡面應該就是劇本。
店員小夥看上去才20出頭,長得好帥還有一身發達的肌肉。他讓我隨便坐,然後把被褥捲起來塞進儲藏室。今天只有我預約的這一場劇本殺,其他玩家都還沒來。看店員不慌不忙的樣子,看來要玩這個遊戲,等人似乎是常態。
我走進遊戲房間,迅速理解著周圍的一切。一張巨大的木桌佔了半間屋,桌子上面有很多堆在一起沒有整理的各色紙牌、骰子、塑膠巴掌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我把桌上的紙牌按顏色分類打發時間,店員小夥收拾得差不多了,又給自己泡了一盒熱氣騰騰的泡麵。
在這個天氣糟糕的下午,我坐在安靜而陌生的劇本殺遊戲室,等待著年輕人說的“體會另一種人生”。
不一會兒,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走了進來。他胖胖的,短頭髮,額頭上有幾粒青春痘。他就是那個拿命換自由的阿成。
阿成應該是常客,給店員打了招呼後自然地坐到我對面。他說玩了這麼久,第一次遇到我這麼大的人獨自來。
大多年輕人都不太會主動跟大人說話,他主動跟我講話讓我還挺意外的。“你說我有多大?”
“我正在糾結叫你姐姐還是阿姨?”阿成直率地回答。
這是我最喜歡年輕人的地方,他們真的不太會撒謊。我笑著說:“明顯姐姐更好啊,撿好聽的說就行,別糾結。”我解釋自己經常聽人說劇本殺好玩,所以想來看看是什麼東西,長長見識。
阿成有點感動:“如果大人都這樣想就好了。”
他覺得很多大人對於不瞭解的東西,總以“不務正業”為由草率地否定。
“還有耽誤學習。”我補充。
阿成笑了:“對,這句話我耳朵都聽出繭了。”
得知我第一次玩劇本殺,阿成忍不住向我顯擺。他是玩過一百來個劇本的專家,一開始喜歡恐怖本,後來覺得一點不嚇人了就改玩情感本,最近開始研究推理本。
“那你已經休學1年多了?”我問他。
阿成吃驚地看著我,看來我猜對了。
我現場給他演示什麼叫“推理”:週中的下午,一個高中生不上學,那大機率是休學了。疫情期間動不動就關店,玩100來個劇本起碼得大半年。考慮到剛休學時一般幹不了這種需要精力和注意力的事情,所以休學的時間應該至少1年。
“你說話很有邏輯,休學前成績應該不錯。你是附近那所重點中學的嗎?”我說出了學校的名字。
可能是我的推理出乎阿成的意料,他坐正了身體回答:“不是。”然後他說了一所更有名的中學。
“抑鬱了?”我問。
大概是我剛才的推理讓他覺得我是福爾摩斯,他坦白:“比那個嚴重,我是雙相。”
“現在躁了?”難怪他一上來就主動跟我說話。
“可能吧,最近確實話比較多。不過我已經不太在意這個病了。”
“為什麼你有這麼多時間玩劇本殺啊?你媽不管你嗎?”
阿成的學校競爭非常激烈,壓力很大,我們科治過不少他的校友。一個女孩來複診開藥,她媽媽一直在重複說著同一句話:“再挺挺,放假了就有時間住院了。”她用這句話勸女兒,也是靠這句話讓自己硬撐著。
女孩有比較嚴重的強迫症,做題時會反覆檢查,哪怕一個字沒寫好都要撕了重寫。雖然非常痛苦,但她也同意母親說的“再挺挺”。她覺得如果自己在精神科住院而同學都在教室學習,那會讓她更受不了。
最讓我感觸的是,有些學生趁著寒暑假來住院治療,感覺就好像上心理補習班似的。
男孩有點得意地說:“只要我不吸毒不自殺,我幹什麼我媽都不管。”
“就是說以前自殺過唄?”我說得很直接:“原來自由是拿命換來的啊。”
“拿命換的。”阿成重複了我的話,“好像這樣說也對。”說完他笑了,不是哈哈大笑是一邊搖晃凳子一邊抿嘴笑。
阿成問店員,其他人什麼時候到。店員說有幾個已經坐上地鐵了。阿成點點頭,很有經驗地說通常一點的局兩點能開始,今天天氣不好,兩點半能開始就不錯了。
阿成似乎很習慣於等待,他一邊教我玩紙牌一邊和我聊天。因為我分不清前後鼻音把“陳”和“成”說得差不多,他試圖糾正我,還抬頭白了我一眼說:“你上過學嗎?”
我說:“我的學已經上到盡頭了,不需要上學了。”
“你說話好像很有禪機。”阿成不懂我的意思,於是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讓阿成猜,他心裡似乎早有答案,一下子就說我是大學老師。為了猜出我是哪個學校的,他把市內的大學挨個說了一遍。
“你知道的大學不少啊。”我誇了阿成一句。
他的神情卻一下子變得落寞:“我的同學都上大學了。”
得知我在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當醫生,阿成有點興奮,說他有好幾個同學都考了我們學校。他不停地問我解剖實驗室的事情,在不學醫的人心中,這裡確實是可以引起無限遐想的地方。阿成以前玩過很多恐怖本,一定有不少段人生在解剖實驗室展開。
在與阿成的交談中,我隱約能感受到阿成對大學生活有嚮往。我不知道阿成具體是如何用命換來了自由,但這一年多的休學生活已經讓他人生的節奏放緩了許多,他顯然意識到了,而且情感有些複雜。
此時外面陰風怒號,室內光線昏暗,牆上各種塗鴉更增添了一絲恐怖氣氛,感覺不講點鬼故事都對不起這個氛圍。阿成嘴硬說他玩遍了所有的恐怖本,嚇不著他。我學著當年火遍東北的電臺主持人張震的說話方式,壓低聲音開始講《紅色繡花鞋》。
阿成屏住了呼吸,明顯緊張了。他說有點害怕,讓我別講了。這是我的大學記憶,那時晚上熄燈之後,寢室同學經常一起聽《張震講鬼故事》,聽得都不敢去上廁所。
阿成緩了一會兒才說我比劇本殺主持人講得還嚇人。於是我們又玩了一會兒牌,兩點多來了三個男生,他們也是常客,邊脫掉外套邊說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對於晚了一個多小時也沒什麼歉意。雖然還沒有開始,但我似乎有點理解為什麼學生喜歡劇本殺了,跟教室裡的緊張比起來,這種鬆弛感確實很難得。
其中一個男生拍了拍阿成的肩膀說:“高晟成,你也來啦?”
我注意到男生拍阿成時,阿成的身體一僵,只是嗯了一下算是回應。
聽到阿成的全名時,我總覺得好熟悉,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我啟動記憶系統,開啟全腦搜尋模式,檢索出幾句話:
“高晟成,你可以不聽課,但你必須在教室裡坐著。”
“高晟成,你只是恐懼,你害怕自己學不會。”
“高晟成,沒有什麼困難是不能克服的。你要克服你的恐懼。”
……
為了確認阿成就是高晟成,我問起他家裡的情況。他的媽媽果然是老師,他還說:“老師的孩子都抑鬱。”
“你別嚇我,我也有一個兒子。”
真的是無巧不成書,一年多以前我參加過一個心理沙龍,當天討論的主題是“孩子不上學家長該怎麼辦?”發言人是一位女老師,她以自己兒子為案例做過分享。因為她反覆提及兒子的全名,所以我對名叫“高晟成”的男生的故事記憶深刻。
我遇見阿成媽媽的那個心理沙龍,是由一家幫助企業員工及家庭成員解決心理問題的工作室舉辦的。那天30多人來到現場,坐在內外兩圈椅子上,坐在圓圈最中間的是主持人和阿成的媽媽。
“我的孩子是17歲的男孩,獨生子,從去年開始陸陸續續請假,一個多月之前開始徹底休學……”
起初,阿成的媽媽發現他每天早上都出門困難,阿成不會說“我不去上學了”,但會一直磨磨蹭蹭。這讓阿成的媽媽很抓狂,但她只能耐著性子等阿成做好上學的準備,即使遲到了也要把他送到學校。
阿成的媽媽以為他是因為奶奶的去世而過於傷心,她帶阿成去做心理諮詢,一兩次後阿成便不願再去。阿成的媽媽邀請了不少人來和阿成聊天,這些人都說阿成很優秀,只是他還需要一些時間。
對於阿成不願上學,阿成的媽媽說自己“感到憤怒,不可遏制的憤怒”。因為完全沒有道理,沒有學習跟不上進度,也沒有跟任何人有矛盾,老師也都很照顧他。“別人不上學好歹有點理由,他有什麼理由呢?”
她和阿成這樣溝透過:“高晟成,你現在這個情況肯定是不對的,你不能迴避,咱們總得商量出一個解決方案,你要戰勝心中的恐懼。我已經不要求你考什麼名牌大學了,我也跟你們老師說了,你這段時間也不用寫作業,只要去學校,只要能把高中唸完,隨便考一個大學就行。”
對阿成的媽媽來說,現在的情況已經打破了她的內心秩序。她覺得自己在一步步退讓,去跟孩子老師商量允許不寫作業、允許遲到、允許帶手機到學校……其實還是想安排阿成的一切。每當阿成做不到,她的第一反應都是憤怒。
她說:“只有高晟成到了學校我才能喘上一口氣。”彷彿這樣就能讓生活節奏迴歸正常。
直到她講到老師通知自己:阿成站在了窗臺上要往下跳。
那天參加完心理沙龍,阿成的媽媽加了我的微信,後來諮詢過一些用藥的問題,我還幫阿成買過藥。這對我是一次神奇的經歷,雖然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但我已經認識阿成一年多了
不過在劇本殺店裡,我並沒有立即告訴他這件事。
在等待其他人的時候,阿成主動向我講起了自己的病情。於是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裡,我分別從這對母子的口中,聽到了同一段悲傷的故事。
阿成抑鬱最嚴重的時候,無論在幹什麼只要腦子裡閃過“上學”兩個字,一整晚都不可能睡了,心慌得快從嘴裡跳出來,好像有人掐著脖子一樣上不來氣,渾身大汗。他只好玩手機,一玩一整夜,白天也不睡。
“那個時候你的手機一天工作多少個小時?”
“說阿姨你說話太幽默了。”阿成又笑了,他回答:“應該是24小時吧。”
可能說話太多渴了,他在售貨機上買了瓶水,瓶蓋是請服務員幫忙開啟的。阿成說後來他手指頭特別疼,確診腱鞘炎,到現在手指頭還使不上勁兒,擰不開瓶蓋。
阿成休學前,他媽總是逼他去學校。他想去趴著睡覺算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一進教室就要拉屎,一天拉很多次。
有一天阿成在學校廁所,看到了窗戶突然想要往下跳。他站到了窗臺上,低頭看到樓下有兩個人在聊天。阿成怕自己跳樓時砸著他們,想等人走了再跳。阿成沒等到樓下的人離開,老師先發現了他。
“你還挺善良的。”這本來是一個挺悲傷的事情,但聽阿成自己說的時候我還是有點想笑。阿成說自己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挺好笑的。
阿成試圖跳樓的前幾天,市裡剛發生過高中女生從教學樓跳下去的事。這種新聞不會公開報道,但教師圈子裡都傳遍了。阿成的媽媽聽說自己兒子也站到了窗戶上,腿都嚇軟了。那天阿成的媽媽徹底慌了,在沙龍分享案例時,她還在說想起這件事自己後背都在冒冷汗。
他媽媽抱著他哭,說不再逼他上學。回家後,她接連很多天睡不著,然後開始打聽解決方案,帶阿成做心理諮詢,帶阿成去北京看精神科。
阿成被確診為“雙相情感障礙”。醫生問阿成的媽媽:“想(讓兒子繼續)上學還是想要兒子,自己選。”
阿成吃了藥,睡眠好了一些並開始了休學生活,他整天玩手機,後來幾乎玩遍了劇本殺店裡的劇本,享受自己用命換來的自由。
那三個男生來了之後,阿成坐到了我的旁邊,他下意識地用手拍了好幾遍剛剛被男生碰到的肩膀,好像很不舒服。他皺著眉頭用溼巾擦自己的手,又擦面前的桌子。
“你潔癖啊?”我問他:“來了這麼久才想起來擦桌子?”
他說:“我強迫。”
三個男生坐在我們對面,其中一個注意到了我:“這還有一個姐啊,你是第一次來嗎?”
在我的印象裡很多大學都封校了,他們說自己是學資訊科技的,學校管得不嚴還能出來。我看著他們嬉皮笑臉地跟店員說自己起來晚了還沒吃飯,商量能不能先泡店裡的泡麵,有空再去超市買了還回來。店裡的泡麵賣6塊,外面的超市只要4塊,店員沒有同意。於是他們先湊錢買了一盒煙,一邊抽菸一邊商量訂什麼外賣。
經常玩劇本殺的人互相遇到的機率還是挺大的,阿成應該對他們比較熟悉,不過我能明顯感受到,阿成看不上他們。
他用手擋住額頭,小聲告訴我他們是某個大專,只要交學費就給畢業證那種。他還給我展示自己的微信餘額裡有幾千塊錢,似乎在證明著自己和他們不是同一類人。阿成的語氣充滿了不屑,是重點學校學生面對差生時自帶的傲慢。
三個男生狼吞虎嚥地把外賣吃完,最後那個人還沒到,於是大家好邊玩邊等。人一多,玩牌就變得特別有意思。很快就有人贏了,大家討論如何懲罰輸了的人。我們決定用塑膠巴掌打手心,打的時候聲音很大,捱打的人也配合地一邊哇哇大叫一邊躲。該打我了,我攤開手掌,他們舉起塑膠巴掌又下不去手。說先記著,如果下次我贏了就抵掉。
如果阿成的生活節奏和他的同學們一樣,恐怕不太有機會接觸到這三男生,劇本殺店不僅讓大家有了體驗不同人生的可能,還拉平了一些人生的參差。
店員聯絡不上最後那個人,大家一致認定“跳車”,就是臨時不來了。店員同時也是主持人,他手上有不少喜歡玩劇本殺的人的聯絡方式,他開始打電話搖人來頂上空缺。阿成說像今天這種情況,他玩了一百來個本都沒遇到過。臨時拼的團經常有人“跳車”,但一般不會這麼久還沒有搖到人。
在寫字樓的20多層,我站在窗邊看著樓下,人只是看不清樣子的小點。我有點恍惚,好像來到了某個平行空間,時間不重要,生活也沒有安排。
我很好奇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決定繼續等下去。
那天下午,我一直等到四點才玩上劇本殺,比預定的時間整整晚了3個小時。不過等待是值得的,沒想到劇本殺可以讓人如此沉浸在別的人生裡。
劇本分為三幕,第一幕的設定是精神病院院長被當眾槍殺,我們每個人拿到一個與設定相關的身份,根據死者所在街道的地圖,透過提問得到破案線索。店員小夥擔任主持人,他有上帝視角,知道一切問題的答案但不會主動說,只有大家問到了他才會給出回答。
儘管我覺得自己的邏輯思維很強,但真的是兩眼一抹黑提不出問題。玩了一百多個本的阿成,也沒有問出有價值的線索。根據我多年看柯南的經驗,真正的兇手往往會被大家忽視。但因為太容易被忽視了,所以我也猜不出來。
從這個角度看,劇本殺何嘗不是生活的縮影?阿成的媽媽距離阿成那麼近,不也看不出問題在哪裡嗎。
玩劇本殺同樣需要找到正確的問題,找不到會有懲罰,比如真心話大冒險。來救場的女孩問主持人喜不喜歡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阿成和三個男孩都饒有興趣地看著熱鬧。
那天同時來了兩個救場的女孩,所以後來的女孩負責表演劇情。其中一段,她表演了隱藏線索裡的精神錯亂的“瘋子”,她解開頭髮發出淒厲的笑,連我這個工作了十幾年的精神科醫生也沒有聽到過那樣的笑聲,但她顯然演得很過癮。
雖然我無法真正融入到這些年輕人中,但我好像有點理解這裡的吸引力了。
遊戲最後,主持人給我們覆盤了整個遊戲,當我們從店裡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外面的大風停了,雨也停了,從團團雲中隱隱能看到半輪月亮掛在天上。雨過天晴,明天應該不會下雨了吧。
春夏交際,天還有一些冷,我拐到熟悉的商業街,我上大學時經常和寢室同學來這裡逛。我找到巷子裡以前常去的炸串店,吃了以前常點的串。街上人流稀少,曾幾何時這裡總是人滿為患,晚上八九點正是人多的時候。
除了我以外,那三個男生,阿成,那兩個女生都不到20歲,主持人也剛剛20出頭。長大了之後,我很少有機會跟這麼多的年輕人這麼近距離地接觸。三個男生唸的是大專,兩個來救場的女生一個職高畢業什麼都沒幹,所以一叫就到了。另外一個女生也沒工作,她好像喜歡這個劇本殺的主持人。阿成則是一個患有“雙相情感障礙”在休學的高中生。
如果用成功學的視角來看這些年輕人,他們都屬於邊緣化的人,但他們青春正盛,能找到像劇本殺店這樣的地方,釋放自己甚至治癒自己的內心。我突然變得有點傷感,懷念起我回不去的時光。
我想過,阿成開始玩劇本殺後,他的病情應該就進入了僵持階段。不太會衝動地傷害自己了,並且有一個能去的地方,對他病情的改善很有幫助。
而一年多前,當我第一次見到阿成的媽媽時,她正處於自我改變的前夕。已經開始反省自己是否給了阿成過多的壓力。
在心理沙龍上,阿成的媽媽侃侃而談,不像有些分享者說著說著就變成自言自語,不僅讓大家很難聽清楚,有些甚至情緒激動到講不下去開始捶打自己。她做分享時始終發音標準,節奏把控得很好,她還會調整自己的姿勢和角度,讓每一個人都有機會跟她目光接觸。感覺她不是來尋求幫助解決自己問題的,反倒像是來給大家做講座的。
她說:“為了讓大家能夠更瞭解情況,我從孩子的出生給大家講起。”
阿成的媽媽懷孕時,正處於事業上升期,那時她為了儘快有成績證明自己,經常工作到半夜。她猶豫過要不要生下這個孩子,考慮到自己的年齡不小了,更重要的是奶奶鼓勵她生,孩子的奶奶是剛退休的老師,願意提供支援。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於是我就把孩子留下了。”
阿成的媽媽休了兩個多月產假,原本頂替她工作的同事出了意外,而工作正在最關鍵的時刻,所以阿成的媽媽提前結束產假。為了能專心工作,他給阿成斷了奶,奶奶直接把孩子接到自己家中撫養。因為有奶奶這個堅強的後盾,阿成的媽媽完全不用擔心孩子的事,除了週末去看看孩子,她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了工作上。
也有親子關係緊密的時刻,阿成媽媽說:“寒暑假我會帶孩子出去旅遊增長見聞,國內外很多有名的地方都去過。”
阿成的媽媽對這樣的生活節奏是滿意的。她說阿成除了成績好,還會樂器、演講主持。而且作為男孩,他非常整潔。“我有時候看到別的男孩課桌上亂七八糟,都會慶幸我兒子不那樣……”
在阿成的成長過程中,有些變化的根源可能是阿成媽媽也說不清楚的。她只知道變化源自奶奶生病之後。
她發現阿成的奶奶不再通情達理,開始變得偏執。奶奶要求阿成必須跟自己睡一個屋,爺爺搬去孩子的房間睡覺。奶奶曾經對阿成講:“我活不了多久了,你現在必須全心全意陪我,我死了後你有的是時間去做別的事情。”
阿成的媽媽覺得這是老人最後的願望:“讓孩子陪著奶奶走完最後的生命也是應該的,也沒有人能犟過一個臨死的人。”
奶奶去世之後,阿成被接回了自己家。阿成媽媽原本很擔心孩子會難過,想多陪陪他,帶他出去散心。但阿成說不用,快中考了他不想耽誤學習。
那時的阿成學習很自覺,完全不需要督促。阿成的媽媽對阿成太滿意了,滿意到她想幫他做點什麼,卻覺得沒辦法插手。
一切似乎都處在正確的節奏上,阿成這種孩子會順利地讀完重點高中,考上名牌大學,然後在自己的努力和家長的幫助下,過上很多人羨慕的生活。
當阿成的媽媽講到阿成的病情和試圖跳樓自殺時,我注意到她的情緒險些失控。她一度說話哽咽,但始終沒有讓眼淚留下來。
其實這種案例分享是需要勇氣的,人們會在討論中發現自己的盲點,主持人則會盡量保護分享者,但難免會在討論的時候被攻擊。
阿成的媽媽在分享時,就遭到了不少意想不到的攻擊。
阿成的媽媽一講完就有人提出疑義:“為什麼媽媽總是連名帶姓地稱呼兒子?”
我看到阿成的媽媽愣住了,她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她想了一會,解釋說因為自己是老師,習慣了叫學生的全名。
提問的人立刻說:“難怪老師的孩子都有心理問題,這不就是角色混亂嗎?”阿成的媽媽在阿成面前,更多表現的是教師的身份,這導致了“指導”大於“愛”。“像你這種‘無痛當媽’,你沒有照顧過他,你們根本沒有感情,他憑什麼聽你的?”
這話說得非常不客氣,阿成的媽媽大概很少被當面指責,竟然一時語塞。
還有人提到阿成對奶奶去世的反應太平靜了,這個應該是一種情感隔離,也許對孩子來說,這個創傷太大,所以暫時封存了。阿成媽媽點點頭表示認可,但阿成不願意提這件事,她對此也無能為力。
一箇中年男人站起來質疑:“你講了半天,一個字沒有提到孩子爸爸和爺爺。你們家的男人都去哪了呢?是被你閹割了嗎?”
場上的氛圍一下子又緊張了起來。另一個女人馬上站起來回擊中年男人:“是你在投射你的閹割焦慮。”
我想這個中年男人大概把自己帶入了阿成的家庭,並且腦補了家中男性的處境,因此產生了強烈的憤怒。
討論中也有一些建設性意見,有人說阿成的媽媽有最好的教育資源,當阿成哪天想學習的時候,完全可以幫他找到最好的老師補習功課。“你現在就好像王健林擔心王思聰吃不上飯。”
在主持人引導大家做覆盤的時候,我注意到阿成的媽媽很清楚,大家抨擊的是各自內心的想象,所以她很快就恢復了理智,說自己需要回去消化。
這麼多年以來,阿成始終表現優秀,不用媽媽操心已經是一個既定的結論。然而當阿成變得不那麼優秀時,事實接受起來是這麼的困難。現在看來,優秀只是幸運而已。她也是透過阿成的“生病”才發現,大家好像只要優秀這個結果,根本沒有在乎孩子是不是快樂。
那天她說自己最受啟發的是,終於意識到自己沒有必要糾結於阿成去不去上學,一切只是源自她自己的焦慮。
我也是孩子的母親,常常思考自己的孩子如果抑鬱了,我能怎麼辦?
其實我挺悲觀的,甚至認為大多數人這一生都是會進入抑鬱的。我看到好幾個不同地方的學生,就在去上學的路上跳河了。我特別難過,青少年的自殺絕大部分都是衝動型的,那一刻他們但凡有個去處,捱過了衝動,可能就不會自殺了。
所以我經常在想:得讓孩子在衝動產生的時候,有一個去處啊。
我跟我的孩子說過:“如果有一天你實在不想去上學,就去我們經常去的澡堂子。”他從小就喜歡去那裡玩,不光能泡澡還能玩遊戲、吃自助。
我向他保證,一個學期可以有兩次:“你玩夠了讓服務員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保證什麼都不說。”孩子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他說這個,但是隻要是去玩他就滿口答應。
這些年我在不同的場合遇到過好幾個被診斷為“抑鬱症”或者“雙相情感障礙”的年輕人。跟在醫院裡的感受不一樣,如果他們自己不說,即使我是精神科醫生也不能發現他們是確診的患者。
曾經有一次爬山,我在路上遇到一個獨行的女生。我們結伴,邊爬山邊聊。她是著名大學的學生,已經休學2年了。她一開始在家裡躺著,突然有一天想爬山,就買了火車票出發了。到現在她已經爬過全國大部分的山。
晚上在山頂賓館的床位休息,我問那個女生:“畢業以後有什麼打算呢?”
女生嘆了一口氣:“這個問題不能去想。”她的同學們已經畢業了,要麼考研、要麼考公、要麼出國,每一條路都競爭激烈。她說自己“好不容易才不想死,不想再去捲了。”
在發病的急性期,症狀很豐富且危險,不少人痛苦感很強烈,有較為強烈的自殺企圖和其他衝動行為,這時服藥能起到很好的治療效果。但急性期過去之後,會進入比較長的僵持階段,情緒可能依然不穩定,但總有狀態比較好的時候。
這個階段的患者,腦子裡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想法、計劃。無論是什麼樣的想法,能夠走出門跟真實的人接觸就比單純在網上聊天更好。而且跟陌生人說話,不用去想有什麼用,有什麼意義。
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一旦被診斷了抑鬱症或者其他精神科疾病,就只能一輩子在這個漩渦裡面了嗎?
我經常看到阿成的媽媽發朋友圈,現在她工作的重點變成了青少年心理健康。我相信有親身經歷在,她一定能幫到很多的孩子和家長。
我想起了那個促使我去玩劇本殺的女孩。她母親將問題歸結為“孩子玩劇本殺上癮”,其實問題的核心從來不是孩子玩劇本殺,而是母親看不到自己強烈的控制慾,看不到自己正在堵死孩子走出抑鬱的道路。
後來那個女孩找過我複診,但已經做不到規律地接受治療。每次在門診她都要和媽媽吵架,直接讓媽媽去死。我插不上話,完全沒機會告訴女孩,我去玩了一次劇本殺,感覺很有趣。
這也成了我的一個遺憾,因為女孩很快就不來醫院了,我再也沒見到過她。
我不知道女孩的媽媽有沒有反思一下自己,如果她也能像阿成的媽媽一樣,大概女孩就可以快樂地玩劇本殺,狀態也會好很多了吧。
後來再有患者跟我提劇本殺的時候,我會很主動告訴他們我也玩。他們常常很意外,會主動跟我講很多細節,我找到了一把溝通的鑰匙。
很多人問“如何才能走出抑鬱”,我見到的每一個恢復得比較好的人,首先都是從家裡走出去。
阿成的媽媽已經有了一個特別寶貴的經驗:她沒有做過特別過激的行為,並且放下了來自家長的傲慢,去接近孩子、理解孩子,重新和孩子建立聯絡。然後她才敢放手讓孩子在外面“流浪”,讓他去尋找自己的節奏。
阿成找到了名叫“劇本殺”的遊戲,在一家家店裡體驗不同的人生,治癒自己的內心。
我和阿成一直斷斷續續地在微信上聊天,阿成發現一個感興趣的新劇本,問過我要不要去玩,可惜我那天要上班。
後來阿成告訴我,他打算參加高考了。在準備考試期間,阿成還抑鬱了一次。那一次他發現抑鬱的苗頭,於是加強鍛鍊,因為抑鬱起來會消耗體力,他必須攢足體力才能度過去。
果然是久病成醫,幾乎每一個恢復得不錯的患者都告訴過我類似的話:“抑鬱很累,只有體力很好的時候才能挺過去。”
阿成真的攢足了體力,他考上了一所還不錯的大學。可能仍然無法擺脫抑鬱症,有時會覺得人生暗淡無光沒有前進的通路。但是他知道,自己始終有可以去的地方。
這是一個發生在不同時空的故事。
一年前的心理沙龍上,陳百憂目睹了阿成媽媽坦誠地講出自己的問題和困惑,在爭論和覆盤後堅定了對兒子阿成減壓、放手的決心。
一年後的劇本殺遊戲室裡,陳百憂偶然與阿成相遇,那時阿成已經玩了上百個劇本,獲得了足夠的自由,學會了與抑鬱症共存並且正在漸漸找回自己人生的節奏。
人生很神奇不是嗎?陳百憂見證了一個大人做出的決定,並且親眼看到了這個決定在一年之後對一個孩子所產生的影響。
陳百憂說,她發現好多家長在和孩子相處的時候,總帶著一股子傲慢的勁兒。他們沒有耐心或者能力去了解孩子,就理所當然地覺得孩子應該往自己指明的方向走,那才是正確的。
可是你知道嗎,正是這種傲慢將他們和孩子的聯絡給切斷了。孩子因此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他們本來可以在家長的支援下,去探索、感受、認識自己的人生。
不止對於親子關係,任何人之間都需要找到一把溝通的鑰匙。
陳百憂告訴我,當初沒能和那個患病的女孩聊聊劇本殺,這成了她的遺憾。但後來再有患者跟她提起劇本殺,她會立馬告訴他們“我也玩過”。
患者們常常很意外,主動跟陳百憂講很多事情。他們覺得,坐在自己對面的這個人,不只是在引導自己,也在陪伴著自己一起摸著黑,找到一條出路。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腰不疼 小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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