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1日至7月6日,我在高加索三國(喬治亞、亞美尼亞、亞塞拜然)度過了半個月。我的第一站是亞塞拜然首都巴庫,倒不是因為我對它特別有感情,而是因為只有那裡有直飛北京的航班。在亞塞拜然,我問了所有本地導遊一個問題:“有人說,你們的鄰國伊朗是由亞塞拜然人統治的,你怎麼看?”
導遊甲:“什麼?我們統治著伊朗?我怎麼不知道?你確定不是開玩笑?”
導遊乙:“聞所未聞。伊朗上層教士是亞塞拜然人?誰說的?”
導遊丙:“我想澄清一下,伊朗境內的突厥語系民族是‘阿塞人’(Azeri),而不是‘亞塞拜然人’(Azerbaijiani);他們跟我們很相似,但不是一撥人。外界把我們統稱為‘阿塞人’,破壞了我們亞塞拜然的民族認同,我很不贊成。”
這位導遊丙曾經在巴庫警察部門工作,帶有強烈的民族認同感,顯然對這個問題做過一些研究。需要指出的是,目前國際主流觀點是:伊朗境內的“阿塞人”就是亞塞拜然人,“阿塞”(Azeri)這個詞可以用作亞塞拜然的形容詞簡稱。不過在亞塞拜然境內,確實存在強烈的“他們不是我們”的觀點,這恐怕是亞塞拜然國家意識構建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現象。
所有導遊都異口同聲地反問我:究竟是哪個傻瓜提出了“亞塞拜然人在統治伊朗”的歪理邪說?我實在不好意思告訴他們,這一說法出自“國際問題專家”盧克文之口,而且一度在中文社交媒體廣為流傳。畢竟亞塞拜然人大多身強力壯、民風彪悍,我怕他們知道了盧克文的名字,真的會實施“武器的批判”,鬧出什麼軒然大波……
附帶說一句,亞塞拜然是一個高度世俗化的穆斯林國家,與以色列關係很不錯,街上到處是酒吧,婦女不用戴面罩,好像也沒有按時做禮拜的風氣。這樣的國家,不但官方與伊朗的關係冷淡,民間也不存在任何的“伊朗情結”,倒是有深厚的“土耳其情結”。亞塞拜然人在統治伊朗?很顯然,這種觀點只能出自既沒有去過亞塞拜然、也沒有認真研讀高加索及中東歷史,坐在家裡胡思亂想,美其名曰“思考”的人。
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在我們的時代,“學而不思”的人非常少,“思而不學”的人卻非常多。每個人都想“思考”,形成自己的“獨立觀點”,卻唯獨不問這種觀點的依據是什麼。在資本市場,“思考”風氣尤其蔓延,以前當分析師的時候,我每週都能遇到不玩遊戲、不看電影、不刷短影片,卻一天到晚“思考”這些行業的邏輯的投資人——其觀點絕大部分不值一駁。
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人們腦子裡固有的!這既是盧克文之流的回答,也是許多擁有高學歷的“專業人士”的回答。嚴格地說,他們也不是完全不學習,但學習程度太低:僅依託一堆來路不明的二手資料,或極小範圍的“調研”(其實就是找不靠譜的人聊天),就能腦補出千頭萬緒,直至形成一個包羅永珍的理論框架。
然後呢?然後他們就坐在自己的“理論框架”裡,拒絕出來,拒絕面對現實。先入為主的觀點過於嚴重,哪怕你再帶他去做真實的調研,再讓他讀大量真實的資料,他也是不願改的。不但不願改,還會把所有與自己刻板印象矛盾的事實,駁斥為“偽造”“片面”。他們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就是承認世界上有一些事情落在自己的理論框架之外,但那只是“少數例外”,甚至是統計誤差。
大約四個月以前,我去了一趟馬來西亞,歸來之後被拉到一個投資人的飯局,恰好這位投資人也剛剛去過馬來西亞。他滔滔不絕、固執而不容反駁地,向我表達了以下一套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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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的第二大城市新山,看上去十分破舊,還不如國內稍微好一點的地級市,所以馬來西亞是個很貧窮的國家。 -
許多發達國家的大城市還不如新山漂亮,所以這些發達國家其實也很窮,GDP數字都有水分或者是偽造的。 -
中國中西部地區有很多地級市,其基建水平能讓歐美老牌帝國主義國家歎為觀止,所以中國才是最富裕的。
真可惜,這位投資人沒去過巴庫!否則他一定會覺得亞塞拜然是整個人類世界最繁榮、最有前途的發達國家!巴庫對遊客來說簡直是完美的城市:背靠丘陵,面朝裡海,基礎設施又新又完善,老城是CityWalk的天堂,新城遍佈著玻璃幕牆的摩天大樓。到了晚上,登上裡海岸邊的觀景臺,近可以看到三座“火焰塔”打出免費的燈光秀,遠可以看到“高加索的小巴黎”壯闊的天際線。毫不誇張地說,我覺得上海浦西的夜景未必有這好,在大中華區恐怕只有香港夜景可以穩超,而香港的基礎設施顯然比巴庫陳舊!既然巴庫如此漂亮,空氣還如此清新,那以它為首都的亞塞拜然豈不應該穩殺一眾“老牌帝國主義國家”?

燈火通明的巴庫夜景,不愧“高加索小巴黎”稱號
事實卻是,亞塞拜然不但壓不過發達國家,而且壓不過馬來西亞:其人均GDP僅有馬來西亞的60%,產業鏈遠沒有馬來西亞完善,人類發展指數(HDI)也低於馬來西亞;總量就更沒法比了,畢竟人口差距擺在那裡。考慮到馬來西亞的人均GDP本來就略遜於中國,亞塞拜然與中國的差距就更大了。巴庫街頭到處跑著產自中國的比亞迪、吉利,大型基建工程往往也由中國公司承建——在高加索三國,這種現象很常見,我在喬治亞的大高加索山脈深處就見過中國中鐵的施工隊。其實,從我之前描述的“巴庫警察轉行當導遊”,你也看得出來,這個國家富不到哪裡去。
那麼巴庫為什麼建的那麼漂亮呢?簡單地說,首先是有石油,亞塞拜然是高加索地區唯一的石油出口大國,石油產業構成了其經濟的半壁江山,所以政府手裡有錢搞基建。其次是亞塞拜然全國高度“單極化”,只有巴庫一個上檔次的大城市,基建預算和商業資源幾乎都集中到了這裡。再次是前蘇聯時期巴庫建設的不算太好,獨立之後就是“一張白紙”,能容納最新、最現代化的基建。還有一層原因,那就是掌權的阿列耶夫家族希望將巴庫打造為亞塞拜然的“名片”,吸引世界各地的遊客和投資,所以必須建的漂亮。從這個角度看,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其實也很不錯,發揮了“名片”作用;可惜我的那位投資人朋友放著吉隆坡不去,非要去新山,而且拿新山作為馬來西亞不發達的例子,呃……
我倒是知道他為什麼要去新山,因為新山有賭場,估計與其配套的第三產業也很發達。由於我對黃賭毒毫無興趣,一般不會刻意安排這些地方,所以很遺憾地失去了一個直接對比的機會。
不管怎麼說,我很羨慕那些在一個地方只呆了兩三天,就能形成一大堆觀點、發明一整套理論的“大思想家”。我在高加索三國呆了十六天,其中亞塞拜然五天、喬治亞八天、亞美尼亞三天,你要問我有沒有形成什麼“理論”,我只能說:“啥?走馬觀花而已,還理論?”
我只知道,亞塞拜然的羊肉很好吃,喬治亞的葡萄酒很好喝,當然亞美尼亞的也不差。除了葡萄酒,這裡的白蘭地和恰恰(一種類似白蘭地的烈酒)很不錯,深受各國遊客歡迎。大高加索山十分險峻,晴天和雨天各有各的美,適合徒步;小高加索山則讓人有一點雲貴高原的感覺。若要論旅遊資源,喬治亞顯然佔據絕對上風,要自然有自然、要人文有人文;亞美尼亞其次,尤其是那幾個上千年曆史的修道院,實在太美了;亞塞拜然可玩的地方最少,但僅僅為了鐵盤烤肉(Saki)和葡萄葉包肉(Dolma),我也願意再去一次。十六天很短暫,我把絕大部分精力放在了生活和感受上。我覺得生活最重要,因為生活意味著“現在此時”;至於思考,回去之後總有時間的。
有兩件事情讓我印象深刻。第一是喬治亞人和亞美尼亞人的基督教熱情,不但體現在歷史悠久的宗教建築上,還體現在活生生的日常之中。畢竟,他們能夠屹立數千年沒有被外來民族同化,依靠的除了高加索山的險峻地形,還有基督教認同。相比之下,他們的鄰居亞塞拜然人、土耳其人都是高度世俗化的。我不是宗教或文化問題的專家,對這個問題就不展開討論了,但我確實打算買幾本關於喬治亞和亞美尼亞曆史的書籍,認真學習,以便有一天真能形成自己的觀點。(注:喬治亞信奉東正教,亞美尼亞信奉東方正教,二者差異很大,這是兩個民族在歷史上關係密切卻始終未能融合的重要原因。)
第二是高加索三國人民普遍對前蘇聯採取了“遺忘”“漠視”的態度。亞塞拜然到處都是本民族文化人物的紀念碑,對蘇聯時代最大的記憶是獨立前夕的一系列衝突,巴庫觀景臺上的長明之火就是為了紀念這件事情。喬治亞充斥著各種前蘇聯建築,可是本地人很少關心,本地旅行社甚至是在外國遊客建議下才開設了“蘇聯建築巡禮”專案。第比利斯街頭最顯眼的雕塑是古代喬治亞國王,最顯眼的標誌是歐盟標誌,因為喬治亞經過多年努力,終於被接納為歐盟觀察員。亞美尼亞可能是唯一還對蘇聯有“國家記憶”的,高大的十月革命50週年紀念碑還維持原狀,近現代藝術家的雕像下也會記錄其在蘇聯時期獲得的榮譽。如果你對他們提起蘇聯,他們最有可能的態度是:“噢,過去很久了,與我無關。”談不上有什麼仇恨,但絕不會有懷念。
作為一個歷史愛好者,我去喬治亞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巡訪斯大林。我做過很多功課:他的出生地,他學習生活過的地方,以及他喜歡喝的紅酒。我並不崇拜他,但認可他作為歷史人物的重要地位。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遇到的喬治亞人普遍對斯大林毫無興趣。在紅酒小鎮西格納吉的酒莊,面對出生在蘇聯時期的老闆娘,我說:“這款紅酒(Khvanchkara)是斯大林最愛喝的呢!”老闆娘只是哼了一聲:“有些遊客跟我說過,但我不關心,也不會求證。”別誤會,這位老闆娘很友好,不但免費讓我多嚐了一種酒,還讓我喝了斯大林最愛拿來灌醉同事的恰恰——當然,“斯大林喜歡喝恰恰”這件事情也沒對她產生任何觸動。
讓我由衷感動的是,高加索三國人民對中國人都很友好。抵達巴庫的第一個晚上,我誤入一個街頭音樂節,街上每一個人都拿著酒杯蹦蹦跳跳的,而笨拙的我只能穿過人群、隨波逐流。一個年輕的亞塞拜然人看到我,抓起我的手大喊道: "China, right? You shall dance!"然後我們就一起跟著節奏跳舞,直到更多的人潮將我們推開。在舍基(大高加索山下的一個小城),路邊的亞塞拜然老人主動向我打招呼,給我吃了當地流行的一種甜點。在喬治亞,中國人的密度很高,當地人見怪不怪了,但還是經常有人主動對我說“你好”。而在亞美尼亞,我從陸地入關之後看見的第一塊牌子是“歡迎從中國來的客人”,我想這足以說明一切。

喬治亞首都第比利斯,我在高加索最喜歡的城市
如果換了盧克文之流,或者上面提到的那位投資人,大概馬上要開始寫文章:“中國真是強大了、富裕了,6000公里之外的外國人都主動說‘你好’了!”這就是典型的濫發議論,以為自己在思考,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的切身印象是,高加索三國的大部分人,其實對中國是否“強大”“富裕”沒有認知,只是出於淳樸好客,加上一絲新鮮感,而對我們很友好。中國在歷史上與高加索地區毫無糾葛,當前在這個地區也沒有根本性的利益衝突,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天邊的、友善無害的、往往只會在夢中出現的國家。去高加索的中國遊客往往是境外遊的常客,乾淨、安靜、有錢、守規矩,當地人實在沒有不友好的理由。如果中國像美國一樣有了十幾個航空母艦編隊,或者有了B-2隱形戰略轟炸機,高加索人的態度會變得更好嗎?值得懷疑,因為這兩件事情關係不大。
所以說,討論國際關係、大國博弈,看似門檻很低,隨便誰都能說上幾句話;其實要求很高,絕大部分人都沒說到點子上,只是憑藉一知半解,向讀者傳遞“情緒價值”而已。形成觀點是很簡單的,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觀點,但要怎麼驗證觀點呢?有些領域是打不了馬虎眼的,例如計算機領域,大家都知道"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例如數學領域,一個簡單的數學證明就能難倒大多數人;例如財經領域,雖然門檻要低一些,但是讀懂財務報表已經是一門高難度的基本功了。反觀那些很難驗證、很難證偽的領域,只要嘴皮一張,怎麼說都有道理,怎麼說都能自圓其說,於是成為各路野生“大師”的重災區。國際關係、軍事、歷史,乃至國學……凡是外行容易成為“專家”的領域,大致符合這個特徵。
在高加索三國的路上,我其實很想寫一些關於這三個國家歷史與未來的分析文章,但是我發現自己無法下筆。先不說預測未來了,哪怕只是把它們的歷史掰扯清楚,並分析歷史對它們現狀的影響,都已經很難了!就拿喬治亞這個我呆了八天、走過五個不同城市、曾經深入山區和邊境的國家而言,下面這一大堆事情我都還沒搞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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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魯吉亞歷史上斷層最嚴重的時代,是13-14世紀的蒙古征服及帖木兒征服時代。這兩次征服的影響究竟有多嚴重?統一的喬治亞王國滅亡了,喬治亞教會碎成一地,我們還能說格魯吉亞歷史是連續的嗎? -
喬治亞對東正教的高度認同,多大程度上來自當代的構建?要知道,前蘇聯時期大批修道院解散了,教會影響力驟降。現在喬治亞人的宗教熱情,是否官方主導的民族意識復興的一部分? -
在喬治亞的核心地帶邊緣,例如南奧塞梯,仍存在大批不信東正教、帶遊牧民族血統的“韃靼人”。歷史上他們與喬治亞人的融合或鬥爭情況如何?是什麼導致了他們沒有融合? -
喬治亞盛產葡萄酒,那麼從古至今,葡萄酒在經濟上發揮了多大作用?我們知道,葡萄酒是當代喬治亞最重要的出口商品和旅遊紀念品之一,但是古代和近代呢? -
喬治亞第二大城市巴統是穆斯林聚居地,歷史上曾是沙俄與土耳其反覆爭奪的地區。這一地區的歷史、文化和經濟變遷情況如何?為什麼它最後穩定地留在了喬治亞境內?
坦白說,要解決這些問題,我不但要讀很多書,恐怕還要走很多路。例如巴統,我這次就沒有去,只能留待下次了。又例如在喬治亞民族記憶中十分重要的千年古都姆茨赫塔,我這次只是短暫停留,看了幾個修道院,未能形成深刻印象。就連葡萄酒,我也只是大喝特喝,實在談不上懂,品酒、買酒全靠店老闆推薦。我有什麼資格討論喬治亞?哪怕再讀幾十本書、再去幾次,都不一定有資格,何況現在。
我很羨慕那些只讀了幾篇二道販子的文章,或者只在機場轉機時做了“調研”,就能做出洋洋灑灑幾千字的“分析文章”“分析影片”的人。他們都是天才,而我只是普通人,我相信本文讀者也是。事實上,在那些更利益攸關的領域,例如投資、船業、科技等“專業賽道”,何嘗不是如此?許多嚴肅的決策,僅僅是基於一系列的走馬觀花、浮光掠影,以及第二手乃至第N手的小道訊息,就做出了。或許我們人類的天性就是如此:太喜歡思考,不喜歡學習;太喜歡議論,不喜歡認真生活;太喜歡做出決策,不喜歡決策過程的漫長而痛苦的準備。
“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不是。是自己頭腦裡固有的嗎?不是。人的正確思想,只能從社會實踐來。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思想。”
這段話的作者應該不用我指出了。很多人自稱很愛讀他的書,還經常向別人推薦他的書,但是卻完全不去實踐他正確的那一面。算是我們時代的諸多怪現象之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