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退”樊振東,最掙錢的球賽為什麼陷入巨大爭議?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文|西三環馬東錫
編輯|徐菁菁
近日,隨著WTT(世界乒乓球大聯盟)公佈《2025年WTT系列賽最佳化改革措施》,兩位年逾70歲的前國乒男隊教練吳敬平和尹肖在社交媒體上爆發了爭執。先是吳敬平髮長文稱:“國球被資本裹挾,為WTT系列的商業賽站臺,老一輩創下的基業快被揮霍殆盡了。”很快,尹肖開通微博併發了一篇更長的文章進行反駁,他說吳敬平所說的“不符事實,顛倒黑白”,他表示,WTT賽事在運營初期有不足之處和國乒新老交替過程中交一些學費,都是正常情況。
其實,圍繞WTT產生的爭議在去年年底就已經爆發過一次。那時,巴黎奧運會乒乓球單打冠軍樊振東、陳夢因對WTT賽事的“強制要求世界排名前列選手參賽,不參賽就罰款”規則不滿,而宣佈退出世界排名,“商業賽逼退奧運冠軍”一說甚囂塵上,人們也由此對WTT這個機構和其所運營的一系列賽事投以了更多關注。

去年年底,樊振東、陳夢相繼宣佈退出世界排名

WTT改革後的新規中,已將強制參賽改為了邀請制,並給予奧運冠軍外卡特權,但此舉並沒能平復爭議,反而引發了更劇烈的輿論震盪。兩位老教練發聲後,張繼科聲援了吳敬平,現任國乒男隊主教練王皓和女隊主教練馬琳為尹肖點贊,引發大家分列兩隊的核心問題是:WTT商業賽對國乒的職業化道路是利是弊?
“國球”不改不行了
3月份的重慶冠軍賽是今年第一場在國內舉辦的WTT賽事,決賽場次的VIP票達到了1388元,價格和演唱會內場票不相上下,而全賽程的內場通票更是達到了驚人的12456元。即便如此,在第一階段預售開始後,仍然出現了開票秒沒,一票難求的情況。
在WTT賽事出現前,人們很難想象這樣的局面。乒乓球雖貴為“國球”,但很長時間以來,這項運動在國內都處於“金牌和冠軍很多,關注度和市場價值很低”的尷尬之中。和足球、籃球相比,乒乓球有著更廣泛的群眾基礎,但是與中超、CBA相比,乒超聯賽的觀眾席在過去很多時候都較為冷清,很多主場比賽能賣出去的票不足10%,門票收入僅幾千元,江蘇、山東等地因此經常組織觀眾免費觀看比賽。在2013年,時任山東隊教練的尹肖在接受採訪時抱怨,某場乒超聯賽的現場,能坐上千名觀眾的看臺只有一個看上去80來歲的老頭在啃燒餅。
同樣對乒乓球缺乏熱情的還有贊助商。觀眾少,且不得不頻頻為奧運會等大賽讓路導致乒超賽事週期不穩定,這無疑影響了冠名贊助商的權益,自2014年開始,乒超聯賽已多次出現無贊助商冠名的“裸奔”情況。而“運動員的肖像權歸中國乒乓球協會(CTTA)所有,即使俱樂部贊助商也不能讓自己贊助的隊員為企業代言廣告”的《乒超聯賽競賽指南》規定,多少也阻擋了俱樂部贊助商的投資熱情。
一個體育專案不能單靠奧運冠軍而存在,還需要靠職業化的手段把蛋糕做大,才能在整個體育市場上有更強大的號召力和生存能力。國家體育總局在倫敦奧運會後為國乒提出了“第三次創業”的計劃,明確表態“金牌不是國乒唯一目標,職業化道路必須要走”。就這樣,在從業者、投資商和上層領導的共同推動下,國球不改不行了。
而乒乓球在我國所面臨的境遇,某種程度上,也折射著這項運動在世界範圍內所遭遇的困境。國際乒乓球聯合會(ITTF)執行長斯蒂夫-丹頓曾在公開信中表示,與其它運動相比,國際乒聯的商業收入增長緩慢,為球員提供的賽事獎金不高,除了世錦賽,其餘乒乓球賽事在全球媒體中的關注度也很低,再這麼下去,被媒體報道所包圍的年輕群體會更傾向於選擇那些更具競爭性的運動,那麼乒乓球運動未來可能會遭遇風險。

圖源@WTT世界乒聯

於是,國際乒聯在2019年成立了WTT(世界乒乓球大聯盟)。作為一家商業機構,WTT最主要的目標就是提升乒乓球的商業價值,包括為賽事做升級改造,給運動員提供更高的獎金,滿足球迷更多的觀賽需求,擴大乒乓球的世界版圖。從2021年開始,WTT負責起運營國際乒聯的全部賽事,可以大致理解為,國際乒聯側重於制定和執行規則,保證比賽的公平公正,主打的是管理和監管,WTT主要是搞錢,搞商業化運營,和擴大這項運動的全球影響力。
擁抱”粉絲經濟”
從國際乒聯公佈的審計報告來看,WTT確實搞到錢了。2020年、2021年和2022年,國際乒聯分別虧損73.71萬美元、393.07萬美元和294.72萬美元,分別實現營收939.18萬美元、1098.25萬美元和2991.04萬美元。國際乒聯旗下有五家子公司,除WTT外,其餘四家均無經營活動,因此有媒體推測與WTT直接相關的商業權利收入分別為873.37萬美元、1030.21萬美元和2641.61萬美元。
據相關負責人透露,WTT的賽事承辦方和運營方的收入主要來自四個方面,分別是當地政府的撥款(政策性資金支援)、贊助權益、門票收入和賽事配套的其他活動,其中門票收入是大頭。以去年10月在北京舉辦的WTT中國大滿貫賽為例,其票房收入約為5700萬元,這可以看作是粉絲群體的直接發力,而他們拉高的賽事討論度和轉播收視率又間接轉化為了贊助商的青睞,WTT在賽事期間對接企業近50家,招商收入2500萬元。儘管粉絲群體的一些行為飽受詬病,但無法否認,粉絲是乒乓球職業化道路上最重要的力量。
提到國乒的粉絲,就不得不提劉國樑。作為國乒“三創”的具體執行者,里約奧運會後,劉國樑在社交媒體上積極營業,他一邊釋出國乒隊內的日常趣事,一邊頻繁和運動員、教練員“互懟”,讓更多年輕人看到了奧運冠軍們生活化的一面。此外,劉國樑還做直播,帶著球員上《魯豫有約》等電視節目,拍《時尚COSMO》的雜誌大片。這種用硬實力打底、配合娛樂造星式的推廣方式,成功接住了奧運會帶來的潑天流量,讓國乒有了自己的鐵粉。
“龍蟒獒(馬龍、許昕和張繼科)”的迷妹大概是國乒火了後第一批聲勢比較浩大的粉絲。隨著張繼科、許昕先後淡出國家隊,“龍隊和小胖(樊振東)”的粉絲佔據主流,現在最活躍的則是“莎頭(孫穎莎和王楚欽)”粉,有他們偶像出場的比賽,門票就會變得搶手,粉絲的狂熱從2017年的“地表最強12人賽”延續到乒超,隨著2021年東京奧運會後,WTT賽事逐漸鋪開,粉絲經濟的紅利惠及到了規格更高的WTT賽事上。

圖源馬龍微博

在這場以WTT賽事為首的乒乓球職業化浪潮中,最重要的推手自然是劉國樑。2020年6月,劉國樑擔任中國乒協主席的同時,成為了WTT理事會主席,2022年,劉國樑成為了WTT董事會主席和國際乒聯第一副主席,國際乒聯主席佩特拉·索林當時表示:“從現在起,我做出的所有決定,都將首先徵求劉國樑的意見。”
去年年底,巴黎奧運會乒乓球單打冠軍樊振東、陳夢因對WTT賽事的“強制要求世界排名前列選手參賽,不參賽就罰款”規則不滿,而宣佈退出世界排名。“一人身兼三項”的劉國樑陷入了巨大爭議。中國乒協的職責包括確保運動員在國際比賽中獲得優異成績,按理說,中國乒協主席應該力挺兩位新科奧運冠軍,因為失去世界排名會影響二人很多國際大賽的入圍資格;而國際乒聯副主席似乎應該以維護國際乒聯的公正性和權威性為主,在確保旗下商業賽事符合相關規定的同時,也確保運動員的合法權益;而WTT的董事會主席自然是要站在最大商業收益這邊。

2024乒超聯賽總決賽男團半決賽,樊振東在比賽中(視覺中國供圖)

面對樊振東和陳夢的退出,中國乒協對兩位運動員的做法表示“理解、尊重並同意”,國際乒聯主席索林則公開表示“國際乒聯對此措手不及,且沒有收到中國乒協的官方回應”,WTT則是強勢表態“我們的規則一直如此”。
激化的矛盾與爭議
去年年底,WTT首次公佈了新一年的完整賽歷,除了4站大滿貫和6站冠軍賽等主要賽事,還包括球星賽、常規挑戰賽、支線賽等眾多比賽,可以說,WTT系列賽已經依靠中國球星和粉絲做大做強了。
但隨著WTT的發展,樊振東、陳夢並不是唯二抱怨其制度安排的球員。巴黎奧運男單銀牌得主、瑞典名將莫雷高德曾表示,他參賽的機票和食宿要全自費,如果進不了前八,那就是在倒貼錢打比賽。世界排名前列的選手尚且如此,更多排名靠後的球員的處境可想而知。“非洲一哥”阿魯納曾在中國社交媒體上指責WTT對他的罰款比獎金多,而且獎金髮放不及時。日媒也曾為日本球員發聲,稱“指望WTT生活根本不現實,只能靠俱樂部”。

巴黎奧運會,樊振東對戰莫雷加德

WTT在2025年手冊中,看似為兩位奧運冠軍做出讓步,實際上種種細緻且嚴苛的條例,仍然頗為強勢。
首先,WTT會讓世界排名前列的球員“自動入圍”WTT的大滿貫賽(單打冠軍2000積分)、冠軍賽(單打冠軍1000積分)和總決賽(單打冠軍1500積分)等賽事。所謂的取消強制參賽要求,只針對大滿貫賽事,而考慮到大滿貫賽事的單打冠軍能夠收穫和四年一個的奧運會冠軍同樣的2000積分,對於很多想要靠積分提升世界排名,進而在各大賽事中獲得更好的種子排位和抽籤結果的球員來說,一年四場的大滿貫賽事本來就更具價效比,不用強制,大機率也會願意參加。
而被當作另一條最佳化措施來宣傳的“球員每年獲得兩次冠軍賽豁免權”,其實並不如聽上去這麼美好。
WTT手冊中明確寫到,給予每位球員兩站豁免權,這意味著球員每年有兩次“免費退出”WTT明星挑戰賽、WTT爭奪賽和WTT支線系列賽的主抽籤和資格賽以及大滿貫資格賽的權利,新規應該只是把冠軍賽放進了這一連串賽事裡。而兩次豁免權後再不參賽,WTT將按照球員的世界排名進行罰款,金額從250美金至5000美金不等,排名越高,金額越大。
WTT賽事與“罰款”相關的條例一直飽受球員詬病,但新規中並未對此做出任何讓步。
以2025年的WTT賽歷來看,其賽事覆蓋了一年中的10個月,每個月有比賽的日子少則10天,多則近20天,考慮到還有亞洲盃、世錦賽、世界盃、亞錦賽等多項大賽,球員很難靠兩站豁免權從繁重的賽事安排中得到真正的喘息。他們仍然陷在要麼繳納罰款、失去積分,要麼冒著傷病風險疲勞作戰的兩難之中。
閱讀WTT手冊最大的感受是“絕對強勢”。比如,WTT對球員、教練員的罰款條例已經從賽場上拿到幾張黃牌,有沒有戴好麥克風等瑣碎之處,延伸到了賽後採訪區、商業活動是否配合,有沒有公開詆譭WTT官方等不合理之處,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WTT可自行決定、隨時更改任何賽事的獎金,且無需事先通知。
WTT能夠如此強勢,一方面在於,它在制定積分和賽制規則上,已經有國際乒聯作為它的後盾,這背後可能與國際乒聯現在的商業收入基本都由WTT貢獻有關;另外,在製造聲勢俘獲球迷和收編外協運動員上,有國乒重多選手,也就是世界排名最頂尖的那些名將為它站臺。另一方面,乒乓球尚未像網球那樣擁有球員工會,在保護運動員權利上缺乏強有力的機構去組織和領導。法國乒乓球運動員西蒙-高茨就曾呼籲組建乒乓球球員工會,以對抗WTT的壓榨。
在尹肖的長文中,他稱WTT商業賽是奧運會和世錦賽的有效補充,很多人對WTT的期待和理解也是這樣,但是從其“不允許運動員在退出WTT賽事後,參加同一賽事周內的任何比賽,包括俱樂部比賽和表演賽,否則也將罰款”等霸王條款來看,WTT無疑正在擠佔其它職業賽事的生存空間。這既忽視了聯賽對於各梯隊球員的培養作用,也讓廣大運動員陷入了窘境,尤其是對於指著聯賽獎金和俱樂部工資生活的大多數非頂級球員來說,他們最後有可能像樊振東、陳夢那樣選擇退出世界排名,以避免WTT的罰款,而這勢必會增加他們在奧運會和世錦賽的入圍難度。一項宣稱要提高運動員收入的商業賽,最後卻為運動員參加三大賽制造了阻礙,這無異於本末倒置。

巴黎奧運會乒乓混合雙打比賽中“莎頭”組合——王楚欽/孫穎莎4比2戰勝朝鮮隊奪得冠軍

與此同時,對WTT“財務不透明”的質疑聲卻越來越大。
WTT通過出售門票、周邊以及賽事版權,還有企業投資和地方政府撥款等多種渠道獲得收入,與之相比,WTT拿出來放進獎金池的數額不過杯水車薪。另外,國際乒聯原本對WTT100%持股,但是在2022年,一家神秘的中國香港公司以債轉股的形式從國際乒聯手中獲得了WTT15%的股份,國際乒聯和WTT從未對外解釋過此舉背後的原因,這更加深了外界對WTT的不信任。
近半年,在WTT的官方社交媒體評論區,最常見到的便是要求其公佈財報的留言,這主要針對的是國際乒聯原本應於2024年上半年公佈的2023年的財報。2月11日,國際乒聯在線上董事會上表示,他們將在將在卡達多哈國際乒聯峰會(5月23日至27日)召開前,釋出2023年和2024年的財務報表。WTT作為國際乒聯旗下子公司,不是上市公司,不單獨釋出財務資訊,也不必須釋出,但面對輿論的質疑,WTT確實需要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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