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這裡沒有獨立的富人階層

一、
晚飯後,隨手翻了幾頁《金瓶梅》,看到一個小細節。
17回,西門慶遇到他人生事業上第一個重大危機,跟政治有關。他的親家陳洪出事了。陳洪出事也不是他自己的事,是他的親家八十萬禁軍提督楊戩出事了。楊戩出事,也不是自己的事,是他的同黨兵部王尚書,貽誤軍機被彈劾治罪了。
西門慶的女婿女兒,連夜帶著細軟投奔他。他一看書信,嚇得魂都沒了。當下第一反應是花錢消災。連夜讓下人來保帶上一堆金銀寶玩上京打點疏通。
那時馬車慢。一個多月沒訊息。這一個多月,西門慶終日惶惶不安,正蓋了一半的花園也不蓋了,跟李瓶兒的婚約也忘到九霄雲外了。大老婆吳月娘看他日日驚懼,就寬慰他: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要焦慮至此。
按常理思考,吳月娘說的不無道理。從王尚書到楊提督有連坐,能理解。楊提督和他的親家陳洪,有牽連,也理解。但從陳洪再牽連到西門慶,就有點牽強。陳洪和西門慶,那會兒都只是山東清河縣的一個普通商人,並無半點官職。貽誤軍機,怎麼連坐也連坐不到西門慶,這中間隔好幾道關係呢。
但西門慶是怎麼回答的呢?他說,你婦人都知道什麼?陳親家是我的親家,女兒、女婿兩個孽障搬來咱家住著,平昔街坊鄰居惱咱的人極多,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打著羊駒驢戰。倘若有小人指搠,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
五年前第一次讀金瓶梅的時候,這種細節都是略過的。但今天看到“拔樹尋根”四個字,還是內心小小觸動了一下。
現實比西門慶想的要殘酷得多。拔樹尋根,壓根用不著街坊鄰居來指搠。在官家懲辦的名單裡,陳洪下面的一個名字就是他。罪名是“鷹犬之徒,狐假虎威”。怎麼處置呢?“乞敕下法司,將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魎,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
如果不是西門慶心眼活絡,讓來保連夜帶著金銀去蔡京府上打點,他已經被“以正國法”了。
這裡觸動我的是“拔樹尋根”這四個字。
讓我想起前不久看的《大明王朝1566》和《萬曆十五年》。原來,從明朝開始,商人和官僚,一直就是這麼寄生的,上面的樹倒了,下面的根系一定會一起拔起。不單拔起,還要仔細尋著拔。《金瓶梅》寫的是宋朝,其實是明朝中葉,地點是山東的清河和臨清。臨清的發達,是因為明代的大運河。臨清成為鈔關,也就是收稅的碼頭。因為有發達的物流,細緻的社會分工,這裡資本主義萌芽,誕生了一個繁華的商業社會,也催生了西門慶這樣的富豪。“一時間,興販貿通之利,以侈其耳目而蕩其新”。
但回過頭去看,這個商業社會里的富豪,他們沒有一個人是純商業血統的商人。每個人的發家,背後都有一棵或幾棵樹。他們的發家不獨立,他們的倒臺也不獨立。主動權都在上面。他們是被動的。
在《金瓶梅》的世界裡,憑一技之長或者商業腦子,都只能是個小商販。你想成為西門慶這樣的富豪,就必須要有“官護”,有“官身”。西門慶原來就是個普通中產,第一桶金是靠娶了兩個“富婆寡婦”,孟玉樓和李瓶兒。因為這兩個富婆的嫁妝,他接連開了綢緞鋪、絨線鋪、生藥鋪、當鋪。也正因為有了這些本錢,和李瓶兒帶來的各種珍奇寶玩,他得以和蔡京走動。
蔡京生辰,他送生辰擔,因為禮物深得蔡京喜歡,他因此當了蔡太師的乾兒子,做了副提刑縣公安局副局長)。有了官職後,他更加如魚得水。他送蔡狀元宮裡的宦官們銀子,他們給他各種便利。後來,蔡狀元當了巡鹽御史,讓西門慶早支一個月鹽引;他的貨物進出鈔關,稅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收點碎銀就應付了。
前二十回,算上李瓶兒孟玉樓的嫁妝,西門慶也就2萬兩白銀。但到他死,財富翻了5倍。3年時間,這裡面一大半都是“官家允許你賺,所以你賺了”。西門慶肯定是個聰明的好商人。但是,僅僅只是聰明,賺不了這麼多錢。
在權力和制度的陰影下,這個資本主義萌芽、商業繁榮的社會,不管是民間的豐饒,還是富豪的財富,都是沒有根基的。
所以,想到這一點,似乎也理解了西門慶,為何總是馬不停蹄找女人,為何在性這件事上,如此地焦灼,永遠不知滿足為何物。
那是那個社會,一個成功商人的恐懼啊。他發家了,但是財富和權力,都是無根之木。他有他無處安放的脆弱和恐懼。他不知道如何排解。有文化的商人吧,比如沈一石,還能寄情音律,收集古琴。西門慶,只有性。
鄭振鐸說,金瓶梅里反映的是一個真實的中國社會。這個社會,到了現在,似還不曾成為過去。
記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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