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編輯|王海燕
公公走後大約半年,崔亦非發現,婆婆沈慧英玩手機上癮。
拼多多、淘寶、抖音、快手,婆婆的手機上,這些軟體一應俱全,並且隱藏著崔亦非不瞭解的功能。比如拼多多的個人主頁上,有個功能叫“拼小圈”,你下個單,就能無意中加上一起拼單的陌生人,開始交談。
有一天,崔亦非發現婆婆在拼小圈裡跟一個陌生人談情說愛。婆婆告訴對方,丈夫死了,自己很孤單很寂寞,連家庭住址和電話都說了。在拼多多之前,沈慧英還“玩”淘寶,因為收到的快遞太多,軟體被兒子解除安裝了。沈慧英挺生氣,扔掉柺杖不用,使苦肉計,不得已,兒子又給她將軟體裝了回去。
老伴兒過世4年,沈慧英還會經常想起,“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過去腿腳靈便時,她經常出去旅遊,現在有風溼、腰椎間盤突出,去不了了。
沈慧英是把網上購物當作一個“玩的東西”。她還“玩”直播間,告訴我說“像賭博一樣的”,每天晚上8點半開播,東西都蠻便宜,但需要搶。她控制不住,有時候一晚上花掉500塊是有的。快遞這麼多,兒子發過火,所以她“現在收斂一些了”,改成“玩”叮咚,“玩”山姆。
擔心婆婆在拼多多上碰到不懷好意的騙子,崔亦非跟丈夫商量,將老人送到社群的日託中心。車接車送,報名即可參加,每月380元就可以待上一個白天,一週五天,工作人員領著做操,還可以作畫、談天。崔亦非去觀察過,覺得婆婆在那裡,跟其他老人聊天聊得挺起勁。但沈慧英說,她一開始是不樂意去的,她認為這是兒子兒媳送她去養老院的前奏。現在,也覺得總比一個人待在家裡好。

沈慧英近80歲,跟兒子兒媳住在不同小區,相隔一站路。這也是有條件的上海人普遍的選擇,他們傾向於與父母分開住,同時離得近,方便照顧。而根據人口普查資料,我國的獨居老人戶正在持續且加速增多,2000年為784萬戶,2010年為1444萬戶,2020年已經增長到2994萬戶。
作為一名獨居老人,沈慧英的兒子算得上很有耐心,每天都會去看她一次,老人開始去日託中心後,兒子每天都在小區門口等她回來,再將她送上樓。即便如此,沈慧英還是有大量時間獨自一人在家。2023年11月,沈慧英起夜上衛生間,在走廊裡摔了一跤,走廊上沒有扶手,她爬不起來,大小便都弄在身上了。直到第二天兒子進屋,喊了鄰居幫忙,她才得到解救。從此她手機不離身,除了睡覺擱在床頭,其餘時間都掛在脖子上。
那次意外讓沈慧英心有慼慼,她說“那一天總要來的”,排除掉養老院,她想著,只有24小時住家保姆這一條路了。其實現在,沈慧英也需要鐘點工來照顧生活,每週四次,除了做衛生,還會給她洗澡。在她這個年齡,兒子兒媳已進入退休年齡,進入初老,在照護老人上,正在變得力不從心。這也是上海的普遍狀況,按照2022年的資料,上海市常住人口預期壽命為83.18歲,這意味著,許多人會在退休前後面臨父母生命的最後一程,也就是說,到五六十歲,一個人剛剛退休,進入初老的時候,也正是承擔照護父母晚年責任最重的時候。

照護老人有多難,崔亦非深有體會。
2001年,崔亦非才34歲,正是單位裡的業務骨幹,兒子剛出生一年,她的母親就查出來淋巴癌。抗癌成功後,2008年,又得了肺炎,片子拍出來時,已經是半個白肺。
她母親去世前半年,出現了嚴重的呼吸衰竭。呼衰通常伴隨心衰,一旦發作需要送急診。但呼衰的病人很容易交叉感染,崔亦非決定在家裡給媽媽打吊針。家裡也沒有請護工,這是她爸爸決定的。“呼衰”患者導致身體消耗很大,幾乎每隔兩個小時就想吃東西,晚上也是一樣的。幾乎沒有護工願意幹這個活兒。與此同時,崔亦非的父親也非常瞭解自己的妻子,她是很仔細的人,陌生人住進家裡,一定會有很多叫她不舒服的地方,而且她還不會講出來。作為丈夫,他決定不如就自己來照顧。
崔亦非和父母住在同一棟樓的17樓和7樓,她在父母家裡準備了打吊針的全套裝備,還有製氧機,甚至強心針。那段時間,像去醫院查房一樣,崔亦非每天早上上班前去看一趟,下班後去看一趟,睡前11點再去看一趟。早上那次,她會跟她爸爸講好,今天要不要吊針、要掛哪些藥,她爸聽了在紙上寫好。是的,她爸也學會了扎針。化療後,病人的血管彈性比普通人差,她爸跟她說,最多的一次紮了6次才紮成功。

《桃姐》劇照
“有一次印象很深,好像是母子連心,那天晚上我睡到凌晨1點多,突然就醒了,心裡有根弦,覺得要去看一下媽媽。一看,發現果然媽媽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我就知道她又心衰了。”突發心衰的時候人是躺不住的,躺著更透不過氣,一定會坐起來,崔亦非說她一看到這個景象,就覺得很難過。她媽媽也是醫生,知道此刻身體在發生什麼,但她沒去打擾丈夫,也沒去打擾女兒。崔亦非立刻就叫醒她爸,二人給她打上了吊針。後面媽媽跟女兒緩緩地說了一句,“你又救了我一命”。
到2008年夏天,她媽媽已經完全離不開吸氧機了。家裡製氧機24小時開機,聲音蠻大的,崔亦非記得那個夏天很熱,幾個空調也幾乎24小時開著。幾臺機器發出的噪聲,噪聲中自己心裡的煩躁,眼前母親浮腫的臉,15年過去了,都還歷歷在目。
還記得有一天,她推門進去,聞到了“死人味”。病人到了一定程度,臟腑失靈,那種氣味其實是人長期處在內迴圈失效的狀態下後,內臟潰敗的徵兆。那天她媽媽要吃小餛飩,要再剪碎了吃,那時候胃黏膜已經水腫了。崔亦非站在大門外,隔著一間客廳,都聞到臥室裡傳出來的這種味道。
為了更有規律地照護媽媽,崔亦非決定不再繼續做醫生,因為醫生要輪值夜班。她想辦法調到了坐辦公室的單位,工作依然很忙,但最起碼上下班有規律了。
父女倆因為照護病人,都住過院。崔亦非得心肌炎住院時,已經是母親臨終前最後兩個月,她一住院,她媽媽也終於同意去住院。起初她是不肯去的,因為“一住進去就出不來了”。住院大約一個月,媽媽人就走了。
三年後,崔亦非的父親也確診了膀胱癌,臨終前的三個月都是在醫院度過的,她現在還留著父親當年的手機,有一些病重時期父親發給她的微信,有一條寫著說,“看著你靜靜坐在床邊,我的心要碎了,那就是親情,無可比擬”。
對不同性格的老人,家屬採取的策略也不一樣。崔亦非的父母臨終前,都是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的,因為兩位老人都比較理智,有能力面對身體的真相。到2018年,崔亦非的公公發現了消化道惡性腫瘤,崔亦非和丈夫決定隱瞞病情,只說有息肉,對癌症絕口不提。
作為醫療行業從業者,崔亦非自認為“已經算很有資源了”,並且父母先後去世的那幾年,她還是壯年。但她依然感覺到疲憊不堪,為了照護父母,只能把育兒事宜全都分配給丈夫,孩子從小班就送進了全託班,等到小學,她也是那個從不參加家長會的媽媽,“因為開會的時候經常打瞌睡,什麼都聽不進去,不如不去”。

“恐懼”養老院
婆婆對養老院的牴觸,崔亦非不陌生。崔亦非在社群的日間照料中心當志願者,聽老人們談起的話題裡,養老院出現頻率非常高,整體都挺負面的,不是擔心“被護工打”,就是擔心“被綁起來”。有小孩的擔心小孩去看望得少,以至於在養老院裡可能被虐待,沒小孩的就更擔心了。
雖然擔心的事情多半來自道聽途說,但“恐懼”本身是真實的。江寧路街道有兩家養老服務機構,其中一家正式名稱為“江寧路街道社群綜合為老服務中心”,嵌入了一個小型“長者照護之家”,42個床位,只有雙人間和單人間,入住的老人,幾乎都在80歲以上。
街道辦事處副主任蔣燕告訴我說,他們2023年就將一位“孤老”安頓到了這裡。老人有中度失智,是民警在街上撿回來的,後來得知,老人有房也有退休金,但是房子租掉了,而退休金上午到賬,下午就被侄子轉走,於是流落街頭。最後的解決辦法是,轄區派出所出面制止侄子的轉賬行為,又幫他向紅十字會申請了補貼,算上房租,一個月的收入差不多能支付養老院費用。

大多數老人的情況當然沒有這麼極端,轄區內另一家公辦民營的上海樂寧老年福利院(以下簡稱“樂寧”),裡面住了一位陳老伯,是為數不多主動選擇“提前”住進來的老人,他的情況可能更能代表本地老年人的心態。
陳老伯膝關節有問題。他記得是2010年上海世博會那年開始痛的,到2020年,疼痛全面爆發,右膝蓋半月板修補手術做完,在家康復訓練一個月,又去康復醫院兩個半月,效果有限。2024年上半年,左膝蓋也出現疼痛,8月拍核磁共振,膝蓋有嚴重磨損。他決定不做手術,因為2023年不慎扭傷腰,做不動康復訓練了。
至於右膝蓋,假如年輕20歲,他也許會嘗試換關節。但這個年紀,陳老伯認為,沒有必要激進治療了。這意味著,兩個膝蓋只會每況愈下,失去行走能力只是時間問題。他決定在那之前去住養老院,否則他的一切生活起居都將依賴愛人和女兒。但他愛人體質一向不太好,有頭暈病,經常感冒,女兒工作又忙,他更希望比如週末的時候,女兒能陪媽媽出去走走看看,而不是一家人悶在家裡。
陳老伯排除了郊區和外地的養老機構,那裡或許景觀和設施更好,但樂寧離家近,方便老婆和女兒過來看望。更重要的是,他仍能住在生活了近70年的街區,這讓他感到安心。開銷上,床位費、護理費和餐費三項,加起來一個月6000元左右,養老金足夠支付。
入住之前,陳老伯特意去考察過,發現院裡常備老年人基礎病的藥,還有主任醫師每週坐診,開方配藥不用跑醫院了,這是最大的優勢;睡眠沒有家裡好,吃飯也不能隨心所欲,這是短板。
住進養老院之前,何老伯跟他愛人的姐姐通了一個電話,她新近喪偶,獨居在武康大樓,因為來打卡的遊客實在太多,最近在思考出路,她一聽養老院,第一反應是,“那種地方怎麼能去的呀”。去養老院的這種牴觸心理,年輕人是很難體會的。

在樂寧,陳老伯住的六人間,屋裡算上他和護工何師傅,目前四個人。隔壁床躺著一位重度帕金森患者,據何師傅說,已經住了六年,剛來的時候還能起身、講話,現在24小時臥床,吃飯是何師傅將飯菜打成糊喂到嘴裡,每隔兩小時為他翻身擦拭,晚上有時會“哇啦哇啦”地喊叫。臥床不起,這大機率是每個住進養老院的人的未來,陳老伯看著隔壁床,心裡不太是滋味。
所以大多數老人,仍然希望居家養老。按照上海市民政局公佈的資料,截至2023年末,上海全市80歲及以上高齡老年人口81.64萬人,其中全部人口都在80歲及以上的“純老家庭”老年人數33.10萬人。在靜安區,這些80歲及以上的老人,都以居家養老為主。為了服務這個群體,靜安的社群推行起“老夥伴計劃”,意思是趁還算年輕時,志願為老年人服務,未來等自己老了,再來享受這種服務。2023年剛剛退休的崔亦非,正是這樣的志願者,一位志願者,通常需要與5~10位“老老人”結隊。
比如一個政策發下來,要讓2.6萬位老人都瞭解到,那麼就得一一上門講解,“入戶不是說5分鐘就能把事情講清楚的,真的敲開一個老人的家門,沒有半小時走不了的,他要跟你講樓上有噪聲,要講最近天井有貓仔,你得讓他把這些話都講完才能走”,非常依賴志願者。
江寧路街道一位居委會主任跟我舉例說,他們還碰到過一位老人讓志願者給她買菜,要求是“蝦子買回來一隻都不能死”。居委會還為獨居老人提供送餐上門服務,有一位老人要求餐盒必須在11點半準時到他家門口,早一分晚一分都不行。志願者為此想過一個辦法,將餐盒放在小區保安那裡,老人一看11點半來的是保安,仍然不樂意,堅持說保安會偷吃。這是社群為老服務工作的另一個側面。

在江寧路街道的三星坊社群,居委會主任王劍峰告訴我,在他們社群,老夥伴志願者保持在19人左右。這些志願者2019年服務老人數量為95人,2024年為110人,主要集中在獨居老人和部分純老家庭。王劍峰擔心,再過兩年,有一批“小老人”年齡超過75歲,就得從老夥伴志願者的崗位上退下來,招募新的志願者很可能沒那麼順當,因為現在的老人越來越知道退休了“要去享受,要去旅遊”。實際上,這幾年江寧路街道一直面臨老夥伴志願者人數不足的隱憂,老人退休後,有時間有意願做志願者的總歸是少數。
崔亦非做志願服務工作,已經一年多了,她如今的日常工作,主要是請專業人士來開講座,針對阿爾茨海默病、心血管疾病等疾病的預防講授點知識,也組織畫畫、織毛衣這一類活動,都能訓練大腦,是對阿爾茨海默病的“非藥物干預”。崔亦非自己還沒到那個年紀,但經歷家裡三位老人去世、照料婆婆,以及在托老中心與老人們打交道,她意識到,一個人步入老年後,如何理解、度過這個階段,不是天然就會的,而是需要學習的。他們日間照料中心的講座算是一種普及。

她的觀念也有所變化。她請過養老院的負責人來開過講座,那位院長給出的建議是,趁手腳靈活、頭腦清楚的時候,多去走訪幾家養老院,甚至可以“試住”,住過之後才有比較。崔亦非跟丈夫聊起過養老院,丈夫的第一反應還是“養老院怎麼能去的”。她說現在時間尚早,並不著急立刻說服他。隨著時間的推移,各種可能年紀尚輕時覺得絕不可能接受的選項,都會逐漸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週刊》2025年9期,文中沈慧英為化名。感謝王振東對採訪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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