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呂蓓卡
編輯|金五柚
圖|受訪者提供
我最近一直不敢打電話給爸媽,爸媽也不敢打給我。有天有個關於爸爸身體健康的事,我不得不打給他。那通電話,我們打了很長的時間,就講起人生,說到了我乖這件事。
我小時候爸爸媽媽很嚴,他們老擔心我,因為只有我一個女兒,他們覺得我少根筋,很害怕我會被人騙。當然我不認同。所有小朋友放學的時候都可以跟其他朋友玩,我就不能。小時候我還會被體罰,記得有一次媽媽好氣,想打我。我看她找不到雞毛掃(雞毛撣子),我坐在沙發上,雞毛掃在我身後,我就哭著說在這裡,把雞毛掃遞給她。現在回想我都不知道我給她幹嘛。
他們要求我不能撒謊,對我要求也很嚴格。小時候練鋼琴,一天練不夠幾個小時就會被罵,說我沒心練。
但我知道他們很愛我。我有碎片的記憶,有時候跟親戚朋友吃飯,他們會很驕傲地說我好乖,很容易帶。那通電話裡我就跟爸爸說,你記得你永遠在親戚朋友面前說我小時候可乖了,很好帶嗎?但我只是面上很乖。我記得有次在灣仔,當時很小,走過一個商場的玻璃窗,有很多玩具。我忘了是他們停下還是我停下,爸媽就問了我一句是不是想要,我說不,不想要。
還有一次是爸媽帶我去旅遊,有一個黑色的小小的皮的包,我十來歲,逛街的時候就在那拎,他們問我你想不想要。我也說我不。
這兩個畫面我特別記得,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記憶對我來講特別深,我把這些講給我爸聽。我跟我爸說其實好多東西我都想要,很多東西我不想做,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都沒說。你女兒可能面上很好帶,但其實很多東西都是反的。我不想做這個,但你讓我做,我就去做。我想要,但我不想添你麻煩,我就說不想要。我從小就不想給爸媽添麻煩,我覺得他們已經很愛很愛我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刻我會選擇說這些,可能我覺得小時候的我不夠誠實。也可能那時候覺得,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該說的得說。
還有一件事,是我14歲的時候,有次我爸媽他們倆都罵我。那個事我特別放在心上,因為我覺得我沒錯。我就在電話裡跟爸爸講了,結果我很意外,爸爸說他記得,這件事他也很放在心上,他說他知道那件事不是我的錯。
那一刻,我覺得我們終於互相打開了一些心扉。我也安慰他,因為爸爸也有很多心結。當時家庭經濟出了問題,我大學報的加拿大沒能去成。爸爸因為這個事心裡難受。我說如果我不留在香港,那我也不知道原來我這麼喜歡唱歌和演戲。那個電話我都沒哭,反而是爸爸哭了。

薛凱琪
進入演藝圈不在我最初的人生計劃裡。我小時候只愛藝術,讀了好多年的法語,就是想去法國當畫家。
後來大學想去加拿大,結果沒去成,我(高中畢業後)在香港gap year了一年。那一年,我最強烈的感受就是覺得我廢了,我浪費了一年。我為此還哭了一頓。我本身比同齡人畢業早一年,現在往回一年就跟大家平行了,我的優勢就沒有了。
那一年,我也不知道幹什麼。我中學讀的國際學校,朋友們大學都不在香港。我玩一年嗎?誰陪我玩啊。我有一個好閨蜜會寄很多信給我,還有照片,說她進大學好開心。大家都進入另一個階段了,那我也不想落後,覺得總得做些什麼吧,我不能做個廢人。
那個時候網際網路很流行,我就給網站畫東西做設計。很好玩,我也非常開心。公司裡的同事都很年輕,大家相處很愉快。但做大人好累啊,我住的地方很遠,每天上班要先坐小區的shuttle bus,才能去馬路邊坐巴士,坐45分鐘還要再走15分鐘去上班。午飯的時候同事們吃東西,我就會在公司的桌上睡。
第二年再報考大學,我媽想要我當律師,父母希望我可以有一份起碼能養自己的工作。他們看我的性格,不是賴在那兒然後就結個婚、當家庭主婦的那種。就說幫我選一個有挑戰的、也適合我性格、不會很無聊的工作。
我大學也的確報了法律專業,我當時是不想報的。但和爸媽商量後我們各讓一步,我可以報,萬一人家不收呢?那我要再報一個我喜歡的。結果兩個都收了。但我最後還是堅持,放棄了法律,去讀了創意媒體,走偏藝術的方向。當時就想以後去做導演,或者給廣告做美術指導。
大學讀到第三年,我陪一個朋友去參加選角,到了之後那個人問我有沒有興趣。我當時沒有答應。但我舅舅一直在香港娛樂圈工作,他以前帶過很多大家都認識的香港一線明星。我回家問舅舅,說有人找我,你覺得怎麼樣?他說你有興趣嗎?有興趣的話不要跟他們了,不如我把你介紹去華納吧。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有興趣,我一直很喜歡唱歌,但沒想過當明星。可是舅舅既然說了,我就去華納試了試,結果後來就簽了華納。
剛入行的時候,大家都說我很順。頭十年,我也的確覺得自己很純真、很快樂、很開朗,對什麼都很好奇,什麼都不怕,我看到有些粉絲會發一些我以前在微博寫的文字,我都覺得這麼牛的嗎,我怎麼什麼都敢說。
但那時候我其實並不自信。我一直覺得我唱得不好,拿到那麼多獎,我的功勞只有一半。我也在很多場合說過,另一半是因為我的團隊很好,我就只能猛練歌。

我這幾天和心理輔導師聊的時候,我還問她,我是不是有病?我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總覺得我哪裡都可以做得更好。做一個老闆我也可以做得更好,做一個女兒、做一個歌手,我都可以做得更好。
我一直很愛工作,但以前工作狂到有點病態。以前我只要不工作,好誇張,只是跟朋友喝茶聊天,我就有好強的內疚。我就覺得我為什麼沒事做,沒有行程也可以去練嗓,可以練普通話。我後來才意識到這裡面有很嚴重的問題。
2008年前後我患上抑鬱症,工作停了一段時間,大概幾個月或是半年。後來我就覺得不行,我拖著那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去敲我老闆的房門。我那時候人很瘦,精神很差。我覺得自己已經偽裝得很好了,但他看我突然出現大概像鬼故事吧。我說,我覺得我快好了,我要投入工作,我們做專輯吧。
他肯定有顧慮,但我自己都說了,他也真的幫我做了,就有了那張專輯《Read Me》。
那個時候(狀態)好好壞壞,我身體裡一直有兩個小人在拉扯。有的時候拍戲看到列車,就在想好棒啊,我待會兒滑倒,掉進軌道里,他們把我撿出來,就想做一些很胡鬧的事結束自己——會有很多類似很消極的瞬間。但又有另外一個我一直拉著我,去見各種各樣的人,做各種各樣的工作,想把自己恢復好。
現在的我雖然還是工作狂,但我真的選擇了玩的時候,就覺得管他呢,我就是要休息。我一年裡已經98%都是工作了,另外的兩part只是陪家人。沒有行程的時候,我都在家練舞練嗓。現在真的去玩的時候,我不會再在心裡罵自己,我會說我值得、我配擁有,我要放過自己,會說這些話給自己打氣。
我以前的放鬆程度是0,現在達到60了吧,再松就沒有了。我現在休息的時候會打麻將,這幾年才學的,我也會在家看電視劇、畫畫、寫日記。
我從小精力就很旺盛。我現在只能睡五個小時,我不想睡這麼少,但我通常4點多才能睡得著,8點醒一次,9點醒一次,我就覺得我還要繼續睡,我要攢能量,就再睡一個小時。但我還是喜歡工作,我每次工作都好開心。
我最愛做的一件事是學習。我愛學習,這個學習不是隻是唱歌、演戲、語言而已,人生裡很多東西可以學。我怎麼可以學開朗一點?我怎麼學沒那麼容易發脾氣?怎麼學更聰明地去幫別人,而不是好心做壞事?
以前有什麼事做得不好,我會在心裡罵自己,現在雖然不會再這樣,但我總有一個念頭,哪裡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做事,我覺得我時間真的不多了,8月我就44歲了。

練舞的薛凱琪
剛出道那些年,媒體上各種各樣的聲音對我打擊很大。那個年代很流行八卦雜誌,會有各種各樣的新聞寫我,我覺得像用刀在割我。因為很多事情我假不了,但怎麼會有那麼多假的東西出來,雖然我已經不再是個小朋友,但那個時候我其實也只有二十多歲,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寫我。
後來我就安慰自己,不寫這個,他們寫什麼?可能他們也想把你寫得可好了,但他們老闆會允許他們這麼寫嗎?如果允許的話,那就不叫八卦雜誌,叫心靈雞湯了。
我跟大同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他教會了我怎麼去面對生活。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很搞笑,在一起很像小朋友,大家都年輕,只是喜歡玩和聊一些有的沒的的東西,電影、音樂、環保、信仰,想到什麼聊什麼。他會送一些書給我,我們聊怎麼進步,怎麼做一個更好的人。我哪不好或者他哪不好的時候都會互相說給對方。現在回想那個時候好開心,我們也會聊一些冷笑話,我們兩個都超級喜歡冷笑話,有時候看完電影就找個地方喝點東西、吃個飯什麼的。
工作上面的事我們很少聊,如果真要聊到工作,通常都是互相問建議。我們都知道彼此是比較注重隱私的人,不會到處傳八卦。娛樂圈很喜歡八卦,很多事你講了,它很容易就變成一個八卦,但我們都知道對方不會講出去,是可以很信任的朋友。
那時候跟他一起錄歌或者參加活動,就好像有個家人永遠在我身邊。最近這段時間,我在家也看了很多我們以前的video,好多粉絲髮的,有的真的好好笑。比如我們去一個活動,有的環節很莫名其妙,我們就會對一下眼神,那個眼神可能只有他能明白。比如哪裡有卡點,或者天氣太冷,或者這首歌不想唱了,這個遊戲我們不想玩但被強迫去玩了,我們都會用一個比較開懷的心情去面對。
那段經歷裡最難的東西,我們在一起時就會把它當笑話去講,laugh about it。有一個好朋友在你身邊,你就可以笑這件事,就會很容易釋懷。
我覺得在他心裡沒有辛苦這兩個字。只有他喜歡做,有的東西比較難,但沒有「苦」。我不知道我這麼說對不對,(但現在)我只能代表他說了。他沒有苦的,他做事情很享受。他比我成熟很多,教會我很多人生的道理。
他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壞人的,我還記得我們在一個商場裡面,一個露天的餐廳。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壞人,只有需要被鼓勵的人,他告訴我我們要儘量做好自己的本分。別小看自己,每個人都是練起來的。
所以你問我網上的這些聲音,它們現在打不倒我。現在我覺得別說大眾誤不誤會薛凱琪了,你可能都會誤會你媽媽,誤會對你最親的人。
活到今天,我經歷了很多讓我感動的、讓我傷心的事,我才多了一份勇敢,才可以斷斷續續打電話給我媽說一些事,跟她說我愛你或者我在生氣什麼的。那可是我媽誒,她到了70多歲才跟我說一些她的心裡話。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就是這麼困難,那對更遙遠的公眾來說,理解本身就是奢侈的。
所以我也不期盼那些人理解我,我怎麼能這麼愚蠢,去盼望別人能理解我?

方大同與薛凱琪
我知道大同離開的第一天是懵的,雖然哭,但身體還沒有反應。第二天身體開始有反應,什麼都做不了,也開始吃不下東西,控制不住。我硬逼自己吃,但感覺所有吞下去的東西都好硬,一吃就吐。漸漸地,不吃的時候也吐,然後呼吸不了。
身體這種反應我很熟悉,十幾年前抑鬱症的時候就是這個反應。但上次是個漫長的過程,這次幾天裡就爆發到,以前漸漸累積才到達的那個程度。
我過去對愛的人會消失,會有一個想法。我覺得我會傷心一段時間,但不能超級傷心,要釋懷,不然他們看著你這樣也會不開心。但當它真的發生的時候,之前學過的所有道理都塞不進去了,整個人沒了一半。
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我做了一些心理輔導,好了又差,差了又好。我就逼自己晚上可以哭,但不要痛哭,因為痛哭很影響整個人的力氣。我現在做一些事就要停下來,昏睡,才能再做下一件事。
有一個晚上我特別害怕,睡了一小時就醒了,一醒就痛哭。哭著哭著我發現我呼吸不了,會胡思亂想。我又覺得呼吸不了好像挺好誒,這樣我就管不著別人了,我想懶惰一次。
又是那種兩個小人打架的感覺。
我突然又想到爸媽。我本來是躺著,想到爸媽又起來了,要很用力地吸才能吸到空氣,我開始害怕。那時候凌晨五六點,我就讓助理給我買了一箱氧氣罐,吸了氧才好些。
這段時間,一些醫生朋友也建議我吃藥,說神經放鬆了就能呼吸了。但我沒拿,因為我不想依賴藥物。藥物帶來的放鬆,我所有的敏銳度也會沒有,我的工作需要這些。
工作我其實放下了一些。工作人員幫我推了一些,這些工作都是簽了合同的。他們很好,都不跟我商量到底是用人情推了,還是要賠錢,這太複雜了,我真的兼顧不了。我這裡要替他們說一句,網上有說是公司一直逼我出來工作,有人說薛凱琪跟公司兩邊鬧很僵,我想要跟大家說,我不想做的東西,在我這個年紀沒有人能逼我做。
一開始,好多家人朋友發信息給我。我誰都沒回,誰也沒見。因為我知道他們是想安慰我,但我不需要安慰。我也不想給大家看我不好的一面,那我還要去裝,我好累,我沒有力氣了。
但一些工作,比如音樂節和演唱會的時間開始逼近,有些事情他們必須跟我聊了。要不要取消演唱會和音樂節演出,是當時特別迫在眉睫的事。後來我是這麼想的,我不做,只是對我自己好,我選擇走一條比較膽小的、舒服些的路。但除了我一個人,沒有人好。我約的那些樂隊,取消了,他們就少了一次工作的機會,經紀公司要不要賠錢我也不知道。從工作的專業角度,就是要所有人去體諒我一個人的情緒、狀態。
團隊已經聊了很多工作。每一個音樂節、演唱會,後面有好多妝發、樂隊、導演等等,他們都很忙,我把他們請過來,再推了,又要解約。我沒辦法,我不想給到別人麻煩。我過去試過,但這次我不想再這樣,搞不好別人也等著錢養家,你永遠不知道這些錢對一些人來講有多重要。
當然他們也說過願意等,但我覺得工作和我私人的狀態,作為一個成年人應該分開,我不該因為我一個人的狀態而要所有人來陪我。
今天這個訪問也是,我只是覺得,那我接下來的人生還要做訪問嗎?我今天不約你,下個月也要約別的,下個月我不約,一年後也得約一個別的。上音樂節也是一樣,我今天不做,那什麼時候做,我總得做一次訪問、唱一次歌、吃一次飯吧。
我不能只是因為想要自己舒服點,因為失去一個很愛很愛的朋友,就覺得我誰都可以不愛了。那我爸媽呢?我的工作人員呢?我還得照顧到為了工作、為我付出的人。
我永遠在跟自己說,你別覺得你在做薛凱琪,你既是一個人,但也不止是你一個人。要所有人等我,等到什麼時候?等我好起來?等我平復平復?但這個世界不是圍繞著我一個人轉的,這些等莫過於推遲或取消(一些活動)。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等我不牽掛了嗎?這個牽掛會一直在的。

方大同與薛凱琪
所以後來才發了那條微博。
我當時想說的,都寫在那條微博裡了。本來演唱會的官宣我想再晚點,但我真的不想因為自己的脆弱影響其他的人。最後我還是要做一個理智的人,晚點(公佈)有什麼好處?好像只是可以讓我舒服一些。
這個是唯一也許我選,我想要晚點的事。但要不就不做,做的話後面有很多流程等著我。推遲(演唱會)的話會影響很多人,因為很多東西已經定好了。如果推掉,之後還要重新約,我也不願意這樣。
2023年初,我爸爸重病,血氧掉到72。那個時候我正在內地工作,一邊幫爸爸安排醫院,一邊繼續在鏡頭前表演開心。我有想過,如果那一刻爸爸真的離開,我猜我是沒法哭的,我會哭不出來。因為有太多東西你要管理。除了管好爸媽,也要管好那一刻我的工作。既然選擇了做,就得專業地去做。
如果只是自己,很多事情我並不害怕。我不怕開不了演唱會,也不怕被人罵,更不怕我事業被毀了。就算我事業沒了,我還可以有別的事業。我還有好多才華,我不怕重新開始。但這件事裡,我想要的,是以專業的態度,對更多人負責。
後來那些聲音是我沒想到的,事情太多了,我也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可能當藝人就是要這樣,過去也有很多人問我,介不介意別人說我「甜美」。我真心覺得無所謂,我沒有在刻意配合「甜美」,但人的外表也改變不了,化完妝我一笑可能就會讓人感覺甜美。
但那只是我的外在,大家怎麼想我左右不了。真實的我,是沒辦法用一個詞去形容的。因為真實的薛凱琪一直在變。我無所謂這些標籤,我也有不甜美的時候,也會有很冷的時候。因為我覺得我交代給大家的只是我的藝術,不是我的感情,不是我私人的東西。
今天這個訪問,我只能說,我盡了我一點點時間,去說一些話,讓大家可以正面去迎接生活給你的東西。
但對我個人來說,生命裡發生了我正面迎接不了的事,但是如果我能從中爬起來繼續提供一點正面的作用,我會努力做好我的本分,這是我現在唯一能確定、自己勉強能做到的。
其餘的,我想只能交給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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