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凱琪春風一吹

3月1日,歌手方大同因病離世的訊息對外公佈。對方大同來說,他按照自己的想法「用雅緻得體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旅程。但輿論走向很快偏移,初始的錯愕過去,方大同在公眾視野中最好的朋友薛凱琪被推上熱搜。
人們從她的一舉一動裡尋找悲傷的痕跡,她在音樂節落淚,排練中唱到方大同為她寫的《蘇州河》時數度哽咽、手腳顫抖。也審視她的回應,質疑她為什麼不發微博,發了微博又為什麼不夠難過?
3月中旬,《人物》在北京一家咖啡廳的包間見到薛凱琪,她戴一頂毛線帽,幾乎把整張臉都遮了起來。剛結束演唱會彩排,她在工作人員圍簇下低頭坐著。她還沒有從衝擊中平復,聊天進行到第三分鐘,眼淚就止不住地湧上來。
薛凱琪沒有停下工作。但每一件事都做得吃力,外界的中傷是否困擾到她,薛凱琪深呼吸後想了幾秒告訴《人物》,「其實沒有。」「我只是覺得那我接下來的人生還做訪問嗎?」「今天不做,那什麼時候做?我總得做一次訪問、唱一次歌、吃一次飯吧。」
過去,圍繞著薛凱琪的討論總離不開「少女」。哪怕到了40歲,她的標籤依然是「香港最後的少女」。少女氣質並不只來自於那張看不出年齡的臉,也來自於她的性格。她喜歡粉紅色,事情做不好會急哭,參加《浪姐》,郭采潔說她是,「遇到很少數,經常時刻笑得那麼開懷的女孩」。
這個標籤從出道時就一直伴隨著她。
2003年,薛凱琪22歲,因為喜歡唱歌簽約華納。她甜美的音色和外形,滿足著人們對少女童話的想象。她的出身也應和著這樣的敘事:家庭條件優渥,作為獨生女備受父母寵愛,舅舅是很多當紅藝人的經紀人;剛入行,就得到香港樂壇前輩級人物杜麗莎做歌唱老師的機會。
出道第一年,薛凱琪因《奇洛李維斯回信》一夜爆紅,這首歌寫的是追星少女的熱烈心事。而後,公司為她製作的專輯都圍繞這個風格,《南瓜車》、《醜小鴨天鵝湖》、《影迷少女》,講的都是20歲可愛女孩的情愫。
少女感表面上是浪漫、甜美、被保護。生逢其時的薛凱琪成為自身成長經歷和香港娛樂工業以及大眾期待合力製造的「作品」——
父母的愛裡伴隨著嚴格的管束。擔心薛凱琪在外不安全,她的外出被嚴格限制。她從小愛玩,好友黃少峰曾描述她喜歡熱鬧,出差回北京,上飛機前就會約好朋友,「她要做到只要一落地,所有人都準備好了,幾個人從北京四面八方蓄勢待發奔她約的那個地方往那衝」。
但小時候,為了不讓她出門,薛凱琪會被媽媽鎖在臥室。哪怕到了大學,也不允許私自跟朋友出去吃飯。大學四年,她沒有和朋友旅行過一次。
薛凱琪渴望自由。18歲之後,她再也沒用過爸媽的錢,她做模特掙錢,也到網路公司做設計。賺到錢,對她來說是一種「獨立」的感覺,「少女」需要事業。
可娛樂行業給了她新的禁錮。作為一個「甜妹」,她的一舉一動都被公眾目光規訓。她說話直白,但被評價為「不會講話」、「不講禮貌」。寫得多了,公司開始教薛凱琪怎麼講話。
薛凱琪特別不開心,跟經紀人吵架,對方讓她演一下,薛凱琪反嗆,「你知道我失去了多少的自由嗎?」但對外她不能表現,只能在歌裡唱,「幾天之間,統統彷彿出了錯。負責開心這位,偏偏怎麼不似我」。
入行21年,外界形容薛凱琪事業時用得最多的詞是「順利」、「出道爆紅」。但薛凱琪有她的好勝心,她儘可能多地練嗓,瘋狂工作,拍電影前,日日悶在家裡看電影補課。
清新甜美的外表之下,很少人知道薛凱琪的不快樂。2008年,薛凱琪陷入重度抑鬱,腦袋裡時常被消極的念頭攻佔,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讓工作停下。
34歲之後,薛凱琪的身體不斷髮出勞累過度的訊號,先後經歷聲帶受損、神經性失聰、膝蓋重傷。
40歲,薛凱琪離開香港,一個人到內地,真正開始獨立生活,自己找房子,交新朋友,找新的團隊。在和劉嘉玲的對談中,她解釋自己的決定,「我這個年紀,如果我再不探索一個新的地方、一個新的工作的模式,我就差不多了」。
「少女」的表象之下,港女的狠勁一直支配著她,薛凱琪就這麼一直緊繃著直到現在。
而在薛凱琪緊繃和不自由的演藝生涯中,那個最能讓她放鬆下來的人,是摯友方大同。
兩人的友誼開始於2005年,方大同在這年正式出道,成為薛凱琪的同門師弟。方大同性格沉靜,薛凱琪則是鬼馬精靈,兩人的行程經常被安排在一起,漸漸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
兩個人一起錄搞笑MV,一起講那些只有他們兩個能懂的冷笑話,一起一遍遍唱起《春風吹》或《四人遊》。薛凱琪出差碰到「大同路」的路牌會特地拍給方大同,方大同也會拉薛凱琪一起吃北京他很喜歡的素食餐廳。
方大同比薛凱琪年紀小,但在薛凱琪眼裡,他卻比自己更成熟。兩人友誼中最為人熟知的細節是2008年那次抑鬱症,薛凱琪一度有輕生的念頭,她電話打給方大同,是方大同開導了她一個晚上,把她勸了下來。
後來方大同還特地送薛凱琪一本《一百種方法活到一百歲》。同年,薛凱琪發行新專輯《Smile》,方大同為她寫了四首主打歌,偏愛之意惹得傳了他們十幾年緋聞的港媒都詞窮。
誰也沒有想到,這段友誼的童話會以如此殘酷的方式終結。
悲傷的淡去需要時間,薛凱琪再次把自己繃緊。但也因為悲傷已經足夠巨大,薛凱琪反而對外界的聲音沒那麼在乎,「我無所謂這些標籤……因為我覺得我交代給大家的只是我的藝術,不是我的感情,不是我私人的東西。」
以下是薛凱琪的講述——

文|呂蓓卡
編輯|金五柚
圖|受訪者提供

1

我最近一直不敢打電話給爸媽,爸媽也不敢打給我。有天有個關於爸爸身體健康的事,我不得不打給他。那通電話,我們打了很長的時間,就講起人生,說到了我乖這件事。
我小時候爸爸媽媽很嚴,他們老擔心我,因為只有我一個女兒,他們覺得我少根筋,很害怕我會被人騙。當然我不認同。所有小朋友放學的時候都可以跟其他朋友玩,我就不能。小時候我還會被體罰,記得有一次媽媽好氣,想打我。我看她找不到雞毛掃(雞毛撣子),我坐在沙發上,雞毛掃在我身後,我就哭著說在這裡,把雞毛掃遞給她。現在回想我都不知道我給她幹嘛。
他們要求我不能撒謊,對我要求也很嚴格。小時候練鋼琴,一天練不夠幾個小時就會被罵,說我沒心練。
但我知道他們很愛我。我有碎片的記憶,有時候跟親戚朋友吃飯,他們會很驕傲地說我好乖,很容易帶。那通電話裡我就跟爸爸說,你記得你永遠在親戚朋友面前說我小時候可乖了,很好帶嗎?但我只是面上很乖。我記得有次在灣仔,當時很小,走過一個商場的玻璃窗,有很多玩具。我忘了是他們停下還是我停下,爸媽就問了我一句是不是想要,我說不,不想要。
還有一次是爸媽帶我去旅遊,有一個黑色的小小的皮的包,我十來歲,逛街的時候就在那拎,他們問我你想不想要。我也說我不。
這兩個畫面我特別記得,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記憶對我來講特別深,我把這些講給我爸聽。我跟我爸說其實好多東西我都想要,很多東西我不想做,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都沒說。你女兒可能面上很好帶,但其實很多東西都是反的。我不想做這個,但你讓我做,我就去做。我想要,但我不想添你麻煩,我就說不想要。我從小就不想給爸媽添麻煩,我覺得他們已經很愛很愛我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刻我會選擇說這些,可能我覺得小時候的我不夠誠實。也可能那時候覺得,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該說的得說。
還有一件事,是我14歲的時候,有次我爸媽他們倆都罵我。那個事我特別放在心上,因為我覺得我沒錯。我就在電話裡跟爸爸講了,結果我很意外,爸爸說他記得,這件事他也很放在心上,他說他知道那件事不是我的錯。
那一刻,我覺得我們終於互相打開了一些心扉。我也安慰他,因為爸爸也有很多心結。當時家庭經濟出了問題,我大學報的加拿大沒能去成。爸爸因為這個事心裡難受。我說如果我不留在香港,那我也不知道原來我這麼喜歡唱歌和演戲。那個電話我都沒哭,反而是爸爸哭了。
薛凱琪

2

進入演藝圈不在我最初的人生計劃裡。我小時候只愛藝術,讀了好多年的法語,就是想去法國當畫家。
後來大學想去加拿大,結果沒去成,我(高中畢業後)在香港gap year了一年。那一年,我最強烈的感受就是覺得我廢了,我浪費了一年。我為此還哭了一頓。我本身比同齡人畢業早一年,現在往回一年就跟大家平行了,我的優勢就沒有了。
那一年,我也不知道幹什麼。我中學讀的國際學校,朋友們大學都不在香港。我玩一年嗎?誰陪我玩啊。我有一個好閨蜜會寄很多信給我,還有照片,說她進大學好開心。大家都進入另一個階段了,那我也不想落後,覺得總得做些什麼吧,我不能做個廢人。
那個時候網際網路很流行,我就給網站畫東西做設計。很好玩,我也非常開心。公司裡的同事都很年輕,大家相處很愉快。但做大人好累啊,我住的地方很遠,每天上班要先坐小區的shuttle bus,才能去馬路邊坐巴士,坐45分鐘還要再走15分鐘去上班。午飯的時候同事們吃東西,我就會在公司的桌上睡。
第二年再報考大學,我媽想要我當律師,父母希望我可以有一份起碼能養自己的工作。他們看我的性格,不是賴在那兒然後就結個婚、當家庭主婦的那種。就說幫我選一個有挑戰的、也適合我性格、不會很無聊的工作。
我大學也的確報了法律專業,我當時是不想報的。但和爸媽商量後我們各讓一步,我可以報,萬一人家不收呢?那我要再報一個我喜歡的。結果兩個都收了。但我最後還是堅持,放棄了法律,去讀了創意媒體,走偏藝術的方向。當時就想以後去做導演,或者給廣告做美術指導。
大學讀到第三年,我陪一個朋友去參加選角,到了之後那個人問我有沒有興趣。我當時沒有答應。但我舅舅一直在香港娛樂圈工作,他以前帶過很多大家都認識的香港一線明星。我回家問舅舅,說有人找我,你覺得怎麼樣?他說你有興趣嗎?有興趣的話不要跟他們了,不如我把你介紹去華納吧。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有興趣,我一直很喜歡唱歌,但沒想過當明星。可是舅舅既然說了,我就去華納試了試,結果後來就簽了華納。
剛入行的時候,大家都說我很順。頭十年,我也的確覺得自己很純真、很快樂、很開朗,對什麼都很好奇,什麼都不怕,我看到有些粉絲會發一些我以前在微博寫的文字,我都覺得這麼牛的嗎,我怎麼什麼都敢說。
但那時候我其實並不自信。我一直覺得我唱得不好,拿到那麼多獎,我的功勞只有一半。我也在很多場合說過,另一半是因為我的團隊很好,我就只能猛練歌。

3

我這幾天和心理輔導師聊的時候,我還問她,我是不是有病?我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總覺得我哪裡都可以做得更好。做一個老闆我也可以做得更好,做一個女兒、做一個歌手,我都可以做得更好。
我一直很愛工作,但以前工作狂到有點病態。以前我只要不工作,好誇張,只是跟朋友喝茶聊天,我就有好強的內疚。我就覺得我為什麼沒事做,沒有行程也可以去練嗓,可以練普通話。我後來才意識到這裡面有很嚴重的問題。
2008年前後我患上抑鬱症,工作停了一段時間,大概幾個月或是半年。後來我就覺得不行,我拖著那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去敲我老闆的房門。我那時候人很瘦,精神很差。我覺得自己已經偽裝得很好了,但他看我突然出現大概像鬼故事吧。我說,我覺得我快好了,我要投入工作,我們做專輯吧。
他肯定有顧慮,但我自己都說了,他也真的幫我做了,就有了那張專輯《Read Me》。
那個時候(狀態)好好壞壞,我身體裡一直有兩個小人在拉扯。有的時候拍戲看到列車,就在想好棒啊,我待會兒滑倒,掉進軌道里,他們把我撿出來,就想做一些很胡鬧的事結束自己——會有很多類似很消極的瞬間。但又有另外一個我一直拉著我,去見各種各樣的人,做各種各樣的工作,想把自己恢復好。
現在的我雖然還是工作狂,但我真的選擇了玩的時候,就覺得管他呢,我就是要休息。我一年裡已經98%都是工作了,另外的兩part只是陪家人。沒有行程的時候,我都在家練舞練嗓。現在真的去玩的時候,我不會再在心裡罵自己,我會說我值得、我配擁有,我要放過自己,會說這些話給自己打氣。
我以前的放鬆程度是0,現在達到60了吧,再松就沒有了。我現在休息的時候會打麻將,這幾年才學的,我也會在家看電視劇、畫畫、寫日記。
我從小精力就很旺盛。我現在只能睡五個小時,我不想睡這麼少,但我通常4點多才能睡得著,8點醒一次,9點醒一次,我就覺得我還要繼續睡,我要攢能量,就再睡一個小時。但我還是喜歡工作,我每次工作都好開心。
我最愛做的一件事是學習。我愛學習,這個學習不是隻是唱歌、演戲、語言而已,人生裡很多東西可以學。我怎麼可以學開朗一點?我怎麼學沒那麼容易發脾氣?怎麼學更聰明地去幫別人,而不是好心做壞事?
以前有什麼事做得不好,我會在心裡罵自己,現在雖然不會再這樣,但我總有一個念頭,哪裡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做事,我覺得我時間真的不多了,8月我就44歲了。
練舞的薛凱琪

4

剛出道那些年,媒體上各種各樣的聲音對我打擊很大。那個年代很流行八卦雜誌,會有各種各樣的新聞寫我,我覺得像用刀在割我。因為很多事情我假不了,但怎麼會有那麼多假的東西出來,雖然我已經不再是個小朋友,但那個時候我其實也只有二十多歲,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寫我。
後來我就安慰自己,不寫這個,他們寫什麼?可能他們也想把你寫得可好了,但他們老闆會允許他們這麼寫嗎?如果允許的話,那就不叫八卦雜誌,叫心靈雞湯了。
我跟大同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他教會了我怎麼去面對生活。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很搞笑,在一起很像小朋友,大家都年輕,只是喜歡玩和聊一些有的沒的的東西,電影、音樂、環保、信仰,想到什麼聊什麼。他會送一些書給我,我們聊怎麼進步,怎麼做一個更好的人。我哪不好或者他哪不好的時候都會互相說給對方。現在回想那個時候好開心,我們也會聊一些冷笑話,我們兩個都超級喜歡冷笑話,有時候看完電影就找個地方喝點東西、吃個飯什麼的。
工作上面的事我們很少聊,如果真要聊到工作,通常都是互相問建議。我們都知道彼此是比較注重隱私的人,不會到處傳八卦。娛樂圈很喜歡八卦,很多事你講了,它很容易就變成一個八卦,但我們都知道對方不會講出去,是可以很信任的朋友。
那時候跟他一起錄歌或者參加活動,就好像有個家人永遠在我身邊。最近這段時間,我在家也看了很多我們以前的video,好多粉絲髮的,有的真的好好笑。比如我們去一個活動,有的環節很莫名其妙,我們就會對一下眼神,那個眼神可能只有他能明白。比如哪裡有卡點,或者天氣太冷,或者這首歌不想唱了,這個遊戲我們不想玩但被強迫去玩了,我們都會用一個比較開懷的心情去面對。
那段經歷裡最難的東西,我們在一起時就會把它當笑話去講,laugh about it。有一個好朋友在你身邊,你就可以笑這件事,就會很容易釋懷。
我覺得在他心裡沒有辛苦這兩個字。只有他喜歡做,有的東西比較難,但沒有「苦」。我不知道我這麼說對不對,(但現在)我只能代表他說了。他沒有苦的,他做事情很享受。他比我成熟很多,教會我很多人生的道理。
他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壞人的,我還記得我們在一個商場裡面,一個露天的餐廳。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壞人,只有需要被鼓勵的人,他告訴我我們要儘量做好自己的本分。別小看自己,每個人都是練起來的。
所以你問我網上的這些聲音,它們現在打不倒我。現在我覺得別說大眾誤不誤會薛凱琪了,你可能都會誤會你媽媽,誤會對你最親的人。
活到今天,我經歷了很多讓我感動的、讓我傷心的事,我才多了一份勇敢,才可以斷斷續續打電話給我媽說一些事,跟她說我愛你或者我在生氣什麼的。那可是我媽誒,她到了70多歲才跟我說一些她的心裡話。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就是這麼困難,那對更遙遠的公眾來說,理解本身就是奢侈的。
所以我也不期盼那些人理解我,我怎麼能這麼愚蠢,去盼望別人能理解我?
方大同與薛凱琪

5

我知道大同離開的第一天是懵的,雖然哭,但身體還沒有反應。第二天身體開始有反應,什麼都做不了,也開始吃不下東西,控制不住。我硬逼自己吃,但感覺所有吞下去的東西都好硬,一吃就吐。漸漸地,不吃的時候也吐,然後呼吸不了。
身體這種反應我很熟悉,十幾年前抑鬱症的時候就是這個反應。但上次是個漫長的過程,這次幾天裡就爆發到,以前漸漸累積才到達的那個程度。
我過去對愛的人會消失,會有一個想法。我覺得我會傷心一段時間,但不能超級傷心,要釋懷,不然他們看著你這樣也會不開心。但當它真的發生的時候,之前學過的所有道理都塞不進去了,整個人沒了一半。
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我做了一些心理輔導,好了又差,差了又好。我就逼自己晚上可以哭,但不要痛哭,因為痛哭很影響整個人的力氣。我現在做一些事就要停下來,昏睡,才能再做下一件事。
有一個晚上我特別害怕,睡了一小時就醒了,一醒就痛哭。哭著哭著我發現我呼吸不了,會胡思亂想。我又覺得呼吸不了好像挺好誒,這樣我就管不著別人了,我想懶惰一次。
又是那種兩個小人打架的感覺。
我突然又想到爸媽。我本來是躺著,想到爸媽又起來了,要很用力地吸才能吸到空氣,我開始害怕。那時候凌晨五六點,我就讓助理給我買了一箱氧氣罐,吸了氧才好些。
這段時間,一些醫生朋友也建議我吃藥,說神經放鬆了就能呼吸了。但我沒拿,因為我不想依賴藥物。藥物帶來的放鬆,我所有的敏銳度也會沒有,我的工作需要這些。
工作我其實放下了一些。工作人員幫我推了一些,這些工作都是簽了合同的。他們很好,都不跟我商量到底是用人情推了,還是要賠錢,這太複雜了,我真的兼顧不了。我這裡要替他們說一句,網上有說是公司一直逼我出來工作,有人說薛凱琪跟公司兩邊鬧很僵,我想要跟大家說,我不想做的東西,在我這個年紀沒有人能逼我做。
一開始,好多家人朋友發信息給我。我誰都沒回,誰也沒見。因為我知道他們是想安慰我,但我不需要安慰。我也不想給大家看我不好的一面,那我還要去裝,我好累,我沒有力氣了。
但一些工作,比如音樂節和演唱會的時間開始逼近,有些事情他們必須跟我聊了。要不要取消演唱會和音樂節演出,是當時特別迫在眉睫的事。後來我是這麼想的,我不做,只是對我自己好,我選擇走一條比較膽小的、舒服些的路。但除了我一個人,沒有人好。我約的那些樂隊,取消了,他們就少了一次工作的機會,經紀公司要不要賠錢我也不知道。從工作的專業角度,就是要所有人去體諒我一個人的情緒、狀態。
團隊已經聊了很多工作。每一個音樂節、演唱會,後面有好多妝發、樂隊、導演等等,他們都很忙,我把他們請過來,再推了,又要解約。我沒辦法,我不想給到別人麻煩。我過去試過,但這次我不想再這樣,搞不好別人也等著錢養家,你永遠不知道這些錢對一些人來講有多重要。
當然他們也說過願意等,但我覺得工作和我私人的狀態,作為一個成年人應該分開,我不該因為我一個人的狀態而要所有人來陪我。
今天這個訪問也是,我只是覺得,那我接下來的人生還要做訪問嗎?我今天不約你,下個月也要約別的,下個月我不約,一年後也得約一個別的。上音樂節也是一樣,我今天不做,那什麼時候做,我總得做一次訪問、唱一次歌、吃一次飯吧。
我不能只是因為想要自己舒服點,因為失去一個很愛很愛的朋友,就覺得我誰都可以不愛了。那我爸媽呢?我的工作人員呢?我還得照顧到為了工作、為我付出的人。
我永遠在跟自己說,你別覺得你在做薛凱琪,你既是一個人,但也不止是你一個人。要所有人等我,等到什麼時候?等我好起來?等我平復平復?但這個世界不是圍繞著我一個人轉的,這些等莫過於推遲或取消(一些活動)。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等我不牽掛了嗎?這個牽掛會一直在的。
方大同與薛凱琪

6

所以後來才發了那條微博。
我當時想說的,都寫在那條微博裡了。本來演唱會的官宣我想再晚點,但我真的不想因為自己的脆弱影響其他的人。最後我還是要做一個理智的人,晚點(公佈)有什麼好處?好像只是可以讓我舒服一些。
這個是唯一也許我選,我想要晚點的事。但要不就不做,做的話後面有很多流程等著我。推遲(演唱會)的話會影響很多人,因為很多東西已經定好了。如果推掉,之後還要重新約,我也不願意這樣。
2023年初,我爸爸重病,血氧掉到72。那個時候我正在內地工作,一邊幫爸爸安排醫院,一邊繼續在鏡頭前表演開心。我有想過,如果那一刻爸爸真的離開,我猜我是沒法哭的,我會哭不出來。因為有太多東西你要管理。除了管好爸媽,也要管好那一刻我的工作。既然選擇了做,就得專業地去做。
如果只是自己,很多事情我並不害怕。我不怕開不了演唱會,也不怕被人罵,更不怕我事業被毀了。就算我事業沒了,我還可以有別的事業。我還有好多才華,我不怕重新開始。但這件事裡,我想要的,是以專業的態度,對更多人負責。
後來那些聲音是我沒想到的,事情太多了,我也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可能當藝人就是要這樣,過去也有很多人問我,介不介意別人說我「甜美」。我真心覺得無所謂,我沒有在刻意配合「甜美」,但人的外表也改變不了,化完妝我一笑可能就會讓人感覺甜美。
但那只是我的外在,大家怎麼想我左右不了。真實的我,是沒辦法用一個詞去形容的。因為真實的薛凱琪一直在變。我無所謂這些標籤,我也有不甜美的時候,也會有很冷的時候。因為我覺得我交代給大家的只是我的藝術,不是我的感情,不是我私人的東西。
今天這個訪問,我只能說,我盡了我一點點時間,去說一些話,讓大家可以正面去迎接生活給你的東西。
但對我個人來說,生命裡發生了我正面迎接不了的事,但是如果我能從中爬起來繼續提供一點正面的作用,我會努力做好我的本分,這是我現在唯一能確定、自己勉強能做到的。
其餘的,我想只能交給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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