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魚的身份有問題?

耶魯大學研究團隊發現,蝸牛鏢(圖中紅色標記)是觀星鏢的一個種群,後者分佈在美國懷特河、密西西比河、沃希託河和沃巴什河流域。圖片來源《當代生物學》雜誌
作者 | 陳宇龍
編輯 | 秦珍子
對長期關心生態環境的人來說,下面這則訊息恐怕要將他們的一些久遠記憶徹底改寫:針對全球環保史上著名的“小魚壓倒大壩”事件,1月3日,耶魯大學魚類學家托馬斯·尼爾等人公開發表的論文直指其中一方——以“一己之力”阻止斥資上億美元大壩修建的小魚“蝸牛鏢”,半個世紀以來一直都是“幻影”。“嚴格來說,蝸牛鏢(這個物種)不存在。”尼爾說。
蝸牛鏢,這種體長不過3.5英寸、比一支口紅長一點的鱸魚,因將淡水蝸牛作為首選食物而得名,很難說它具有什麼經濟或觀賞價值。但對20世紀70年代美國小田納西河畔焦急的守望者而言,它的出現有重大意義。
1967年,田納西河流域管理局主導的泰利庫大壩開始建設,管理局聲稱其水力發電可惠及兩萬戶居民和當地企業,並建成集防洪、灌溉、水上娛樂於一體的水利設施。作為代價,需要在此截斷流水,形成一個面積超過66平方公里的深水庫,比北京市西城區還要大。專案沒有得到所有人的支援——為了不使家園、農莊、歷史古蹟被淹沒,環保主義者、律師、農民和當地切羅基族印第安人聯合起來反對。
他們演講、遊行、給總統寫信,最終在美國《國家環境政策法》中找到了讓機器停止轟鳴的方法。1972年1月,專案被責令停工,除非能交出一份環境影響評估報告作為背書。已在專案上斥巨資的管理局將大壩工程堅持到底,最終取得於1973年10月解除禁令的許可——似乎沒有什麼能阻止大壩復工了。
峰迴路轉,蝸牛鏢可謂“天降福星”。當年8月,魚類學家大衛·埃特尼爾在小田納西河發現了這種他從未見過的魚類。直到2023年去世前,這位極度熱愛工作、著作等身的科學家仍會調侃,他被人們記住的唯一成果是發現了蝸牛鏢。為其命名的同時,他確認了蝸牛鏢的稀缺性,推測總數為1萬-1.5萬條,且對棲息地環境要求很高。
大壩反對者用蝸牛鏢打了一套組合拳:將這種小魚納入瀕危物種保護名單,並將其生活的地方認定為關鍵性棲息地。根據當時剛透過不久的美國《瀕危物種法》,為保護蝸牛鏢免於滅絕之災,大壩的建設或將被阻止。
在一系列繁複冗長的訴訟之後,這條小魚重任在肩,“遊”進了美國最高法院,催生了被法官戲稱為“蝸牛鏢訴水電站案”的名場面。最高法院以6:3的投票結果裁定保護蝸牛鏢,阻止泰利庫大壩完工。首席大法官沃倫·厄爾·伯格在法庭意見中寫道,《瀕危物種法》的“語言、歷史和結構”表明,“毫無疑問,國會希望將瀕危物種列為最高優先保護物件”。連持不同意見的法官也在座席上說:“今天,魚100%贏了。”
雖然,因時任美國總統吉米·卡特簽署法案將泰利庫大壩免於《瀕危物種法》的約束,小魚最終沒能勝過大壩,但該案仍被視作美國環保主義歷史上的里程碑事件。2001年全美環境法教授票選的十大環境法判例中,它以高票位列榜首。這次經濟利益與生態價值的交鋒,也為世界留下至今懸而未決的選擇題。
在交鋒的漩渦中心,不認同蝸牛鏢價值的聲音也被載入史冊。田納西州一位參議員直言,這種幾年前最不引人注意的生物,成了他“生活中的禍根,所希望的黃金時代的敵人”;另一位共和黨眾議員則將蝸牛鏢描述為“毫無價值、難看、微小、不可食用的小魚”。他們覺得,專案“不應該因為那隻小小的蝸牛鏢而停止”。有時,這件事會作為環保主義過度的例子被引用。
最具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在了半個世紀以後。“游到美國最高法院的小魚不是一個獨特物種。”魚類學家托馬斯·尼爾在其社交賬號唏噓道。發表於《當代生物學》雜誌上的論文揭示:蝸牛鏢是1887年發現的觀星鏢的一個種群。目前,“尚不清楚蝸牛鏢的獨特性水平是否值得作為亞種或獨特的種群片段進行保護”。
“這意味著它從未瀕臨滅絕。”耶魯大學新聞網向世界宣佈這一發現時,下了這樣的結論。
“嚴格測試物種界定”是“評估界定物種的瀕危程度”的基礎。也就是說,假如小田納西河裡的這些魚兒不被認為是新物種,它們與大壩的這次對抗或許有完全不同的結果——它們的價值要被重新估算。如果歸類到一個大的種群裡,也意味著大壩所在的水域並非其唯一家園。時間能夠倒流的話,美國田納西河流域管理局或能過關斬將,將小魚攔截在最高法院門外。有人甚至認為,在反對大壩的運動中,蝸牛鏢可能被故意誤認為是一種獨特物種。
1973年的那次誤判確實受到當時技術條件的限制,尼爾表示,憑藉現代分析技術的發展,“今天的科學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能力識別瀕危物種”。他惋惜“正在失去作為生物保護標誌的蝸牛鏢”時,小魚確已保留對當今世界價值衡量標準的象徵性意義。正如畢業於武漢大學環境法研究所的律師文黎照所評價:“就蝸牛鏢來說,這種小魚滅絕的損失到底有多大,沒有一位專家能用數字來說明,尤其是當生態價值與明顯可見的社會公益或公民個人利益發生衝突時,生物多樣性保護法律就受到了社會強有力的挑戰,畢竟,人們受限於認知能力和社會物質條件。”
不過,蝸牛鏢並不需要為這次極具滯後性的“翻車”負任何責任。大壩建成後,蝸牛鏢被收集並遷移到其他河流中,也在另外的幾條溪流中被發現。最初注意到它的大衛·埃特尼爾曾去美國田納西州諾克斯維爾以北的霍爾斯頓河探訪它們的新家。直至2022年,它們成為美國東部第一個因種群數量恢復而被瀕危物種“除名”的魚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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