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呂煦宬
編輯 | 毛翊君

最後的晚餐
零下一度的夜裡,狗哥帶著七八位工人聚在一家義大利餐廳門口,板車、三輪車都到位了,等著開工“收屍”——回收這家五環外的餐廳。路人在傳:今天是營業最後一天,東西隨便吃。遛狗的居民路過感慨:在這裡住了十幾年,餐廳換了一茬又一茬。
店裡像另一個世界。暖黃燈光下,一對男女還在用餐。廚房裡,蒸汽不斷從鍋裡往外冒。玻璃窗上掛著雪人和馴鹿貼畫,門前一棵兩米多高的聖誕樹上,圍著一圈圈彩燈、雪花和星星。
但原本擺放甜品和飲料的玻璃櫃上,疊了一層又一層乾淨的盤子、杯具,旁邊是七八個人像藝術石膏擺件,還有高高一摞玻璃杯。“盤子20塊錢一個——大甩賣。”店員正在告訴顧客。

●甩賣的杯子和擺件。
穿一身黑,給客人打包甩賣餐具的圓臉男人叫劉逸,是這家餐廳的三位合夥人之一,30多歲。他年輕時讀職高學西餐,留學法國一年。2008年回到國內的西餐廳工作。10年裡,他換過五六家餐廳。
2023年3月,一位前輩叫上他和幾個朋友,提議一起做意餐。他們當時覺得,疫情後環境逐漸穩定,憑手藝和經驗,能生存下來。於是選在住處附近的商區,定位中產家庭的社群餐廳,“好上手”。
用了三個月,想法落地。劉逸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有些倉促。店址就是個問題——營業不久,餐廳附近兩公里開了一家大型商圈,有68家連鎖餐廳,原本午休時段的上班族客源,最先減少。直到去年8月,生意斷崖式下跌。
年底,劉逸成了二手餐飲回收商狗哥的客戶。團隊決定及時止損,約狗哥上門看裝置,成本數十萬的餐飲裝置得到2萬的報價。營業的最後一天定在聖誕節,為的是儀式感,合夥人本想和員工吃一頓最後的晚餐,但狗哥的人馬來早了,不到20分鐘,店裡和後廚基本被搬空。

●清空的裝置。
團隊原先想過一些傳統營銷策略,比如淘汰單量低的菜品、換新選單,在店門口放個立牌,宣傳新品和折扣。劉逸也瞭解過,一些餐廳會找團隊外包,在各線上平臺推流,但聽說成本要兩三萬,也不保證效果。他們最後沒有這麼幹。
劉逸想的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他跟朋友談起,有美食博主在餐廳附近打卡,有的甚至已經來到眼前了,他也沒做什麼,覺得流量是一時的,關鍵得看手藝——推出的披薩是定製窯爐烤出來的,肉醬是自己做的,咖啡也是好豆子,各方面都“立得住”。
在做回收生意快7年的狗哥看來,流量是當下做餐飲的利器。他聽一些連鎖店分享經驗時提到,味道不是不重要了,但“就像開車,你少一個輪子它就跑不了”。一位中式烘焙企業前中層曾公開稱,“重營銷”成了2023年上半年餐飲創業的關鍵詞之一。
狗哥聽說,2023年天津有家餐飲店開在了庫房裡,建店成本和租金一共15萬,夏天賣燒烤,冬天賣火鍋,每天營業額在一萬五上下,利潤很高。
開店前,老闆就開了個賬號編故事,稱自己被裁了,很迷茫不知道做什麼,就開了家裝修簡單的餐飲店。前期透過短影片造勢,帶來了很高的熱度。開業後,這家店一到飯點就直播,吸引了很多附近的客源。
講故事,也是狗哥做回收時拿住的流量密碼。他每天多平臺更新短影片,已經發出去900多條——比起乾巴巴的道理,人們更愛聽餐飲人的“倒黴故事”,點贊多的能有7000。順著自媒體,每天找來諮詢的就有40多人,加好友的有500多,獲客成本近2毛錢。
現在,他帶來的工人拿著錘頭,哐哐哐地砸扁劉逸店裡裝蕃茄醬的罐頭,用鋸子鋸開木櫃,火星四濺。客人夏天最愛坐的門口庭院裡,綠植和聖誕樹被當成廢品扔在地上,紅色彩球散落一地。鐵質的花架值點錢,被工人們壘在三輪車上。
原本放冰箱、窯爐、檯燈的地方一下子空了。“我們怎麼抬進來的,就怎麼抬出去了,像電影一樣,倒回去了。”劉逸掏出手機,拍下了撤店的尾聲,那個亮著店名的燈牌瞬間熄滅。

“騎手也是客人”
行業內卷,為了吸引消費者,有不少店開始做低價團餐。
劉逸不是沒有想過,但考慮到西餐食材用料的成本擺在那裡,如果用倒貼的方式去吸引一時的客源,他覺得划不來。何況他們的店鋪在五環外,有多少人願意特地來消費呢?
2023年是國內餐飲“報復性開店的一年”。餐飲大資料研究機構NCBD釋出資料顯示,全國新增餐飲註冊量高達318萬家,以成本低於100萬的小店為主。在狗哥的觀察裡,入局開連鎖小店的,有老餐飲人幹不下原先專案,另起爐灶;也有網際網路人、地產人、教培人拿賠償金入場的。
開店潮後,有人的店鋪只活了一年,甚至半年。2024年上半年,狗哥回收的裝置比上一年增加了320%,很多裝置的生產日期都在一年內。“店越來越小,生命週期越來越短。”狗哥總結這一年餐飲行業的變化。

●狗哥倉庫裡堆積的餐飲裝置一角。
他發現,新手開店的思路簡單。一對曾在教培機構工作的夫妻拿著賠償金開了家陝西面館,理由是,自己就是陝西人,加盟一家不錯的品牌,就應該能做成。但結果是,店鋪選在了人流量不大的商場,總部也沒有充分扶持,不到半年就倒閉了。
新手愛開的奶茶店、火鍋店都高度依賴供應鏈,不像地方菜,能在口味上做出差異化。“口味沒有競爭優勢,你就只能選擇價格。”在狗哥看來,大量新手湧入餐飲行業,打價格戰是必然發生的。
騰訊新聞《稜鏡》在2024年的報道稱,中國餐飲業進入了“9塊9的時代”,茶飲業推出9塊9的飲品已是常態,漢堡王、海底撈、呷哺呷哺也陸續推出客單價超低的餐品。在低價上卷不動的高階餐飲店接連閉店或退出部分地區市場。
一些定位上班族的老店也倒在價格戰裡。老郭的快餐店開在一線城市高新技術產業聚集區,扎堆商場負一樓美食街。去年下半年,附近一棟約有上千人的寫字樓突然空了,客流量少了一半。
為了搶客源,老郭採取了低價策略,他52歲,原本做旅行社生意,疫情後受衝擊,改做餐飲。也是加盟了自己覺得味道不錯的連鎖店,一兩年後做自己的品牌,開過兩家店。
老郭回憶,第一家店因為租金問題換了樓層,客流量明顯下降,在去年上半年關停。第二家店開在家樂福的負一層,2023年下半年又因為家樂福的停業而關閉。
現在是第三家店。老郭搞不明白外賣後臺複雜的資料和規則,“看不懂,也不想看,分給你多少錢,就只能接受”。他總結,扣掉抽成、券商補貼,外賣的價格比堂食低,毛利潤只有七八塊錢;開店成本最大頭的是房租,一個月4萬,現在每個月都往裡倒貼一萬多。
負一樓有數十家快餐店,老郭的店在商場深處的衛生間邊上,很多客人一下電梯就被一些網紅店截住了。店內主打論斤稱重的排骨飯,500克醬骨要36元一份,也相對不算親民。店址和價格都顯得尷尬。

●老郭店裡的選單。
為爭取客人,老郭斜對面一家快餐店做了“買一送一”活動,撐了不到一個月倒閉。店面現在還沒被盤出去。五折的活動老郭負擔不起,他給全場菜品打8.8折。“是底線了”,妻子小胡說,促銷後客流量稍有起色,但實際上營業額還是一樣的。
到冬天,套餐搭配的小菜豆角還從3塊一斤漲到了11塊。客人吃習慣了,不能輕易換。小胡說,客人一旦享受過低價,就不再願意原價消費,如果告訴客人沒有活動了,他們扭頭就走。
後來,老郭想著推出新品,依然要保住質量,上了烤魚和炒雞,單價都不低,銷量也一般。他又學其他店,推出騎手餐,提供低於常規定價的套餐,為的是讓店裡熱鬧些。
小胡提議,能不能用碎肉來做騎手餐,老郭不同意,“騎手也是客人,怎麼能讓人家吃你的損耗”。最後,店裡提供的騎手餐也是排骨飯,幾乎是成本價,18塊,但還是比別家貴三四塊。

“能做什麼?”
從生意變差到決定閉店,劉逸的團隊只花了不到3個月的時間。撤店那天,他凌晨一點才回家。為什麼沒做成?路上,他一直在想。
一些訊號提醒劉逸,答案或許是“環境”。一些每週都能見到的老客人很長時間不來了,還有的熟客陸陸續續離開這座城市。有人從外賣平臺點單,點“自提”後在店裡吃,因為外賣比堂食要便宜。
從自己的附近,劉逸也覺察到變化。朋友裡,原本不上班的去上班了,總點外賣的開始自己做飯了,愛張羅組局的也沒了聲音。“所有人的消費都在降級,這怎麼自救?”

●狗哥帶的工人在撤店。
狗哥見過很多入局後“一把梭哈”的餐飲人。他回憶,有個一線城市郊區商場的奶茶店主,原本是上班族,辭職後拿了40萬積蓄加盟連鎖。存款不夠又去借,欠了25萬。開了三個月沒盈利,撐不住撤店了,工人搬裝置時店主坐在地上大哭。更多時候,狗哥看到的是店主的低落和沉默,也有曾是上班族的店主感慨:還不如回去上班。
老郭的快餐店還在,但他有種隱隱的焦慮——看到有顧客來了兩三次,一方面覺得開心,但又怕對方吃膩了,以後不再來。他打算堅持到今年春節後,看看市場行情,如果好不起來,就不幹餐飲了。
去年12月26日這天,白領們的午休過去後,幾乎就沒有客人再來。幾個年輕人買了奶茶和小吃,坐在店裡的空位上,聊天、打遊戲。小胡把店裡的燈牌關了,說是要省電。商場裡的規定是,電費一次性要交3000以上,而3000塊的電也只夠用20多天。
老郭形容自己之前是“風口上的豬”,十幾年前利用資訊差,賣國際機票,後來又轉做旅行社,在大城市掙出了兩套房,兩輛車,穿一身名牌,經常出國旅遊。疫情後,旅遊做不了,他尋思人都要吃飯,餐飲應該能行。他沒問別人意見,就衝了進去。
三年前,他投資的私募基金爆雷,欠了上百萬,一下打破了生活的平衡,得靠抵押房子貸款,此前開的兩家店也積累了一些債務。手頭緊,用妻子小胡的話說就是“已經沒有地方可以節省了”。
家裡有一臺車,但因為油費和停車費都貴,他們不捨得,每天通勤一個半小時到店裡。十點多回到家,買打折水果。大女兒在職高學護理,每個月生活費1600。小胡覺得有虧欠——女兒喜歡配音,想買臺專業的裝置,要2000多,但她拖了一年多,只騰挪出600塊,給女兒買了一臺最低配的。
結婚18年來,小胡一直跟著丈夫做事。最開始做餐飲她不適應,站在門口,拉不下臉來招攬客人。一些客人“花30塊但能發3萬塊的脾氣”。她曾被三個想要一次性用完優惠券的客人罵到哭,有客人看不下去,點了份餐請她吃。
她懷念做旅行的日子——能坐著上班,和“中高階客戶”平等溝通,每年還帶團出國三四次。這對夫妻仍在維繫老客戶,但也發現,現在的人喜歡自由行,不愛報團了。
以前小胡不化妝不出門,總噴香水。現在,身上全是散不掉的油煙味。有次下班坐地鐵,旁邊的人吐槽:你身上味兒好大。她既憤怒又委屈。小胡的兩個哥哥見了她,都說她這兩年像老了十歲。靜脈曲張和腰間盤突出也越來越嚴重。
小胡的父母勸她,壓力這麼大,找個班上算了。但這麼多年沒上過班了,能做什麼呢?小胡說,況且自己做生意,自由慣了,“能適應被人家管著嗎?”
如果不做餐飲,能做什麼,老郭也沒有頭緒。各行各業的朋友都抱怨,不好做。他安慰自己,已經比一些人好了,還沒有上失信名單。
二十多歲時,老郭還做過房產中介,賣過電器,做過服裝。這麼多職業裡他挑不出一個真正喜歡的,“都是為了生活”。他和妻子經常互相安慰:再咬咬牙,再努力十年就退休了,那時候,孩子也都大了。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版權宣告:本文所有內容著作權歸屬極晝工作室,未經書面許可,不得轉載、摘編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宣告除外。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