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之前網上有個關於法醫的採訪特別火,他的開場白就是:“經常殺人的朋友都知道……”
他當然是在開玩笑,畢竟經常殺人,咱們見面就不是隔著電視螢幕,而是應該隔著鐵窗了。
我們的法醫作者葉聞血告訴我,他們這個職業見過的案例太多,有時想給大家科普一些知識,但因為殘酷,所以會盡量用輕鬆一點的語言。
比如今天他要分享的這個冷知識——
“經常殺人的朋友都知道,‘殺人’這事的性別差異還挺大”。
男性傾向於直接動手,用刀刺、槍擊或者直接用拳頭毆打,而女性殺人的方法更隱蔽,她們偏向下毒,或者趁人睡覺時候,把人勒死捂死。
如果一定要找個詞來形容女性的殺人現場,大概就是“安靜”。
法醫葉聞血告訴我,在他偵辦的一起案子中,有個男孩就似乎目睹了一個女性的殺人現場。
這個女人把一包毒鼠強倒進白粥,端給她的丈夫。
18年後,男孩向葉聞血描述了這一畫面。
當時,他正向法醫舉報——他認為他的媽媽,親手殺了他爸爸。

2020年的一天,我正在局裡加班,同事突然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人要是中毒死了十幾年,還能不能查出來啥毒?”
我說那得看屍體儲存的情況了,有些降解得快,十幾年估計屍骨無存了,有些降解得很慢,別說十幾年,幾十年都行。
看同事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問,到底出啥事了?
同事說,最近局裡遇到一件很難搞的案子,有個人報案聲稱自己父親被人毒死了。
問題是,他說的這件事發生在18年前,而且派出所有檔案記錄,他父親明明是爬山時滑倒摔死的,從十幾米高的山坡摔下來,腦袋都砸爛了。這人還是不罷休,把事情鬧得很大,他們都有些頭疼。
我問:“他說父親是被毒死的,有什麼證據嗎?”
同事告訴我,報案人聲稱自己當年見過屍體,親眼見到死者的臉是黑紫的。說著同事自己犯嘀咕了:“那年他才7歲,怎麼會記得?”
7歲?我一下瞪大了眼睛,那還是個孩子啊。18年前他究竟看見了什麼,又為什麼要在今天,把這個案子翻出來?

幾天後,我在辦公室裡見到了25歲的李文強。
領導希望我以法醫的身份去見他一面,回應他的一些疑問——換句話說,打發他回家去。比起一個當年只有7歲的孩子的記憶,大部分同事還是更相信公安的記錄。
坐在我對面的李文強似乎也明白我的來意,他低垂著頭,黑黑瘦瘦的小個子肉眼可見的繃緊了身體,有些迴避我的視線。
他之前的報案資料我已經看過,我首先懷疑的點就是所謂“臉色黑紫”。確實很多毒素會導致呼吸系統麻痺等症狀,最終表現就是人死亡時臉色黑紫、青紫。
可中毒會導致青紫,不意味著青紫就等於中毒。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能不能記清楚,當時你爸臉上到底是血,還是一塊一塊的紫色,還是整個紫色?”我想先確認,當時只有7歲的李文強會不會錯把父親摔傷後臉上的血漬、屍斑認成了臉色青紫?
李文強非常篤定地回答我:“是臉色。”他補充說,“爸爸下葬的時候,是我給他剪的指甲,他的手指甲也是黑紫色的。”
他有些輕微的發抖,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那個場景。我不忍地看著他,搖頭:“人死之後指甲和臉變黑紫都是正常反應,這些都沒什麼特別大的問題。”
李文強沒有著急,反而問我能不能講解一下具體原因?
我告訴他,除了中毒導致的窒息,心腦血管疾病導致的猝死也有可能出現臉和指甲變紫。
他父親可能確實不是摔死的,是猝死後摔下山崖,但這也不屬於刑事案件。
李文強立刻補充道:“可是我爸身體很好,他死的時候才28,特別壯實,不應該猝死的。”
看我猶豫,他又說:“我二伯當年和我爸爸一起去山上的,他說我爸那天一直在說肚子疼,後面停下來吐了,然後發抖、口吐白沫,站不住才掉山坡下的。”
聽到這個描述,我心裡咯噔一下,如果是心腦血管疾病導致的急性猝死,應該是頭部或者胸口有明顯感覺才對,不會存在肚子疼痛很久。
聽他這個描述更像是癲癇,同時還真與一種毒物中毒的症狀非常符合——毒鼠強中毒的特徵之一,就是像癲癇發作。
看我皺眉,李文強的眼睛立刻亮了。但除了這一點變化以外,他沒有多說一句話。
我接觸過不少多年陳案的當事人,已經走出去了的不說,如果真是時隔多年還記著案子的人,大多有一肚子的苦要訴,說自己和死者的感情,說自己多年來的不容易,甚至說自己懷疑的兇手。但李文強卻很沉默。
可如果他真的沒有執念,又為什麼成了同事們都覺得“難搞”的一個人?
他的沉默反而讓我對這個案子和他本人,真的有了幾分好奇。
誰也沒有想到,原本是為了拒絕李文強而來的我,卻在第二天的會議上為他力排眾議,建議進一步調查。
翌日,我們拿著資料,坐上了前往事發地的高鐵。
當地民警能提供給我們的資訊非常少,18年前,李文強家所在的山村還沒有安設警務站,李文強父親李衛去世時也沒有經歷法醫屍檢。
派出所的檔案是根據村民描述記錄的,大部分人都看到了李衛被人抬下山時腦袋已經摔得稀巴爛,之前發生了什麼卻不知道。
但我們也得到了兩個好訊息:一是當時見到李衛摔下山的有五個人都還在村裡;二是李衛的屍體,沒有被火化。
如果真的是中毒,即使沒有沉積入骨,如果屍體一直在棺中沒有移位的話,也有機會透過內臟的腐爛殘餘提取到證物。
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這四名當事人,根據他們的口供做一個決定,是不是真的要開棺驗屍。
還有一個憂慮藏在我心底:就算真的是毒殺,時隔18年,我們又要怎麼找到下毒的真兇呢?

李文強老家所在的村子不小,住著將近兩百戶人家,基本都是一個姓的,親戚套著親戚。但偌大的村子裡見不到幾個年輕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去了。
根據李文強所說,父親李衛當年是和族裡五個人一起上山“找山貨”時出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李衛的二哥,他的二伯。
滿頭白髮的二伯看到我們表現得非常激動,一把抓住了民警的手,反覆說著終於有人給他弟弟申冤了。
這副神情倒是非常符合我印象裡苦主的樣子,但我有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如果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冤案,為什麼要等到18年後,由一個當年只有7歲的孩子來報案呢?
二伯基本肯定了李文強的說法,他還補充說,李衛嘔吐的時候自己就在旁邊看著,看見嘔吐物是白色的,裡面還有血。
“白的應該是稀粥,我弟(死者李衛)前面說肚子疼,我還問他是不是吃壞東西了,因為(當天)他老婆帶著孩子回孃家看老人去了,我以為他自己弄得飯沒弄好,他就說,他吃的是他老婆煮的稀飯。”
我精神一凜,難道問題就出在這碗稀飯裡?是有人在裡面做了手腳,還是說,下毒的就是李衛的妻子、李文強的母親?
不等我追問,二伯就亮出了他的懷疑:“(當時)他那個婆娘回來就哭鬧,罵我們,我們也心慌難受,第二天就下葬了。當年的時候沒想這麼多,後面那個女人改嫁了,我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了。”
民警問哪裡不對勁?二伯說,她改嫁的人不對勁。
李衛妻子改嫁的物件李大勝,是他們家的宿敵,尤其和李衛是有仇的。他們結的這幢仇,說來還跟報警的李文強有點關係。
當年這個大勝橫行鄉里,趁著李衛出門打工,沒事幹把李衛的小孩——當年只有五六歲的小文強——打了一頓。李衛回來以後為兒子出氣,上門一個人打了對方兄弟三個,就這樣結了仇。
可李衛死後,他妻子卻帶著小文強改嫁給了宿敵大勝,這件事讓李衛這邊的親戚心裡都不太舒服。
二伯甚至懷疑,李衛的妻子和這個大勝早就勾搭到一起了,連李衛的死都是他們共謀的。
我們又詢問了另外四個目擊證人,他們或是補充了李衛死前發出的聲音,或是見到了李衛遺體的樣子,種種細節,確實越聽越像是毒死。
同樣的,他們也多多少少提到了對李衛妻子的懷疑,這似乎根本不是秘密。
我不禁想到了沉默的李文強,那他呢,他也覺得嫌疑人是自己母親嗎?如果知道,他是抱著什麼樣的情緒來報案的?父親去世那年他才7歲,母親才是照顧他長大的人,這個選擇一定很難做。
晚上總結時,眾人都有些振奮。沒想到18年前的毒殺案子非但有人證,還有嫌疑人,搞不好真能辦。
只有一個老警察提出了不同意見:我們今天見到的都是李衛的親人,農村對於女人改嫁的態度很保守,他們很可能對李衛的妻子本身就不滿,因而產生了這樣的臆測。
但老警察同樣支援查下去。如果這真是臆測,想必也傳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查實李衛的死因,也能還她一個清白。
最終指導員拍了板:既然案子推進下去也要開棺驗屍,我們可以以徵求意見的方式,去正面接觸一下李衛的妻子。

李衛的妻子名叫雲秀菊,改嫁給大勝後,她已經搬到了村子村口的房子裡。大勝在外面打工,平時家裡只有雲秀菊一個人。
看得出來,大勝家條件不錯,房子是新蓋的,有寬敞的小院。
我們在村裡進出調查的事情明顯已經傳開了,小院的大門緊閉,附近院落的門卻幾乎是敞開的,許多鄉親狀似不經意地坐在院子裡做農活,實際眼睛都在往這邊瞟。

面對我們的來訪,雲秀菊並不顯得十分意外,她只說了幾句話就開始哭:“(李衛)這個沒得良心的狗男人,自己開心快樂吃喝玩樂這麼久,好日子沒過幾天,就把我們娘倆給拋棄了……”
看她好像完全弄不清楚狀況的樣子,民警提醒道:“雲秀菊,我們來是想問問你,關於李衛的死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雲秀菊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沒有啊,他不就是從山上落下來了嗎?”
這個反應很奇怪。村裡關於雲秀菊毒死李衛的流言都傳成這樣了,她自己怎麼可能不知道?見到警察,難道不應該趕緊證明自己的清白,指責別人造謠嗎,為什麼要假裝對這些傳言、對丈夫死前的疑點,什麼都不知道呢?
民警索性挑明,我們是接到李文強的報案,前來重啟調查的。
他說出李文強的名字時,我緊緊盯著雲秀菊,想找到她的神情會不會有什麼變化。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功力太淺,什麼也沒看出來,只看到雲秀菊癟了癟嘴又開始哭:“他是被人害死的?他要是真的是被人害死的,這麼多年我們沒有替他申冤,真是對不起他……我當年太害怕了,我連他的遺體都沒有看……”
看文秀菊還要裝傻,我忍不住再加了把火:“那既然你兒子認為死因存疑,我們也沒有什麼證據告訴他沒問題,只能開棺驗屍了?”
雲秀菊眼睛一下瞪大:“這怎麼可以?人都下葬這麼多年了,你們這要是給他挖出來了,以後,以後孩子在十里八鄉還怎麼抬頭做人?”她聲音越來越大:“墳被人刨了,這不是恥辱嗎?你們不要去打擾他安息!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在我們離開院子時,雲秀菊還試圖追出來拽住我們。帶隊的刑警衝手下點了點頭,我看見有兩個民警沒有上車,悄悄地留在了小院附近。
下午,我們就把李文強再次叫到了單位。雲秀菊的一番表演,反而讓她的嫌疑加重,開棺驗屍勢在必行,我們真正需要徵求意見的,只有李文強。
同事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說:“就現在來看,你爸的死可能確實有點異常,想知道當時到底是什麼個情況,可能就需要開棺驗屍了,你這邊有啥意見嗎?”
我看見李文強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手輕微地發抖,眼裡噙上了淚水:“我沒有意見、我沒有意見,必須開,我等這一天好久了!”
他像是喃喃自語似的說:“您不知道我這麼多年遭了多少罪,如果我爸不死,我肯定比現在要過得好得多……小時候,同齡的小孩都罵我是個沒爹的孩子,我只能背地裡躲著哭……”
像是為了壓抑激動的心情,他深深地埋下了頭,肩膀輕輕抽動。
有一個問題,我作為執法者不該問,可又忍不住再次浮現心頭:李文強到底知不知道,村民都認為殺死他父親的嫌疑人是他母親?他是否知道,明天開啟的,可能不止是他父親死亡的真相,還是他母親的判決書?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在李文強的帶領下,我們一行人領著一輛挖掘機,開進了村子的後山。
按照西南地區的喪葬習俗,李衛的墳墓是先在土裡挖個坑,把棺材放進去後,用一種青石條層層堆疊封起來的。這臺挖掘機,就是準備好用來吊石頭的。
李文強帶了全套行頭,先是放了炮,然後又跪在父親墓前磕頭,燒香燭紙錢,念念叨叨地說著什麼。我們都走得遠遠的沒有打擾,過了很久,他才站起身走過來,告訴我們可以開始了,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就在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一個人影突然從山路上竄了出來,一屁股坐在李衛的墳墓上。
是雲秀菊,她情緒十分激動的樣子,死死扒住墳墓上的青石條,喊著“我在這裡誰都別想動”,同時一串一串的髒話詛咒著我們“喪良心”、“侮辱人”。
民警想上去拉,李文強卻先一步走了上去安撫他母親。他們說的都是方言,我聽不太懂,但大概能感覺到李文強越來越焦躁,而云秀菊卻一直不管不顧地在罵著髒話。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母子倆相處。不知道雲秀菊說了什麼,突然,李文強直接上手架住了母親的胳膊,一把把她拖到了一邊。雲秀菊還要說什麼,李文強非常大聲地說:“我告訴你,從今天開始,我不會認你這個媽了!”
雲秀菊好像一下呆在了原地,沒有了動作。
一直隱藏在我心底的那個猜測變得無比清晰:李文強知道他母親是嫌兇,從報警那刻,他就知道。
轟隆的聲響中,一塊一塊長滿青苔的石板被挖掘機吊了起來,我看向李文強,他靜靜地看著自己父親的墳墓,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隨著最後一根青石條被挪開,一個通體漆黑的棺材暴露在了我們眼前。下葬已經快二十年了,竟然沒有任何腐壞的現象,可見當時用的應該是非常好的木材。
七顆漆黑粗大的釘子釘在棺材頂上,標誌著當年李衛的年輕橫死。
我們從來沒有弄過這種棺材釘,又怕破壞了棺木蓋不回去,小心翼翼地又敲又鑽,一個多小時才弄出來一顆。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專門打電話把鎮上做白事的人叫來,他們用了一種很特殊的羊角錘,一個小時就把剩下的全撬開了。
挖掘機開始吊起蓋子,這時的我,已經開始準備武裝,穿上全套的隔離服和麵罩。
許多都市傳說中會寫古墓中有“瘴氣”、“屍毒”,其實在我們法醫看來,就是人的屍體腐爛時,體內的大量細菌繁殖製造出的氣味。真正致命的是這股氣味中的細菌,非常容易沿著呼吸進入肺部,造成感染。
病毒性肺炎幾乎是法醫的職業病,我有次耍酷不戴口罩也得過。很久之前著名的訥河案,負責法醫獨自一人下屍坑挖屍體,中間還摘掉了防毒面罩,後面就中了“屍毒”,當場大小便失禁昏倒,甚至細菌影響到中樞神經,終身患上帕金森。
李衛這起案子,也是埋了近二十年的屍體,我一點不敢疏忽,全副武裝才走近棺材。
棺材裡塞得滿滿當當的,都是衣服被子;我們小心翼翼地揭開一層層被子和被子,底下是一層腐爛的黑乎乎的紙錢;再揭開一層毯子,終於看見了一具白骨。
準確地說,不是白骨,而是一具褐色的屍骨。長時間掩埋的骨殖大部分會呈現棕褐色。
屍骨的面部用一塊布遮住,聯想到之前他們說的李衛墜崖而死,我揭開坑坑窪窪的布,果然,底下是一顆同樣破碎的顱骨。
我簡單目測了一下,頂骨塌陷,眉骨有裂縫,符合他們說的高墜損傷。
但高墜並不是這次檢查的重點。按照幾個目擊者的描述,李衛如果中毒,很可能是急性毒,沒有沉積入骨。為了確保能得到有用的資訊,我把棺材裡能取的東西都取了個遍:胃肝腎位置的腐爛物,毛髮和覆蓋物……
檢材取完,天都快黑了,我和老法醫直起腰準備收尾,看見李文強站在不遠處,定定地看著我們的方向。走出來的時候我聽到他在和其他民警說,他想要那兩瓶酒。
什麼酒?我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棺材,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李衛屍骨旁邊放著的兩瓶酒。
那應該是陪葬用的,幾乎挨著死者的手臂,掩埋多年,早已被屍體的腐化物浸透,散發著可怕的味道。可李文強卻求了好幾遍,想要帶回去。
我對同事說,不然把這兩瓶酒帶回去作為證物,等案件完結,處理一下再作為遺物給他。同事終於答應。
李文強看著我,感激地笑了笑。

五天後,我收到了棺材中提取物的報告。在一排一排複雜的名稱和資料中,有一項資料一下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棺材中的提取物,尤其是胃和肝的腐敗物中,檢測出了一種叫四亞甲基二碸四氨的成分。
自然界中是不會出現這種成分的。這個名字可能看起來很陌生,但它有一個響噹噹的名字——“毒鼠強”。由於無色無味,對人劇毒,毒鼠強早在2003年就被禁止生產、銷售、使用。
而李衛死於2002年。毒鼠強中毒的症狀之一,就是像癲癇發作。
時隔18年,還能提取出這麼多毒物,當年李衛服下去的劑量恐怕大到駭人,甚至足以在半小時內倒斃。
我想起剛到這邊的時候,李文強曾經帶著我們去他父親出事的地方實地勘驗。那裡本來就是村子的後山,多年後更加罕有人跡,我們幾個青壯年從山腳開始走,走到李衛摔落的地方都花了大概一個小時。
李衛竟然能在服下毒鼠強的情況下,忍著腹痛,徒步走到這個位置才毒發。我開始理解李文強說的那句“我父親很強壯的”。
那時候李衛在想什麼呢?大概只是想趁下過雨,打一點山貨補貼家用,妻子帶著孩子回來的時候,有好東西可以吃。
報告提交上去,同事們開始忙碌立案偵查的工作,我辦完事回來的時候,看見李文強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應該是來打聽情況的。
我停住了腳步,問他要不要進去我辦公室坐。
李文強還是挺安靜的樣子,進來我給他倒了杯水,他就端著水不說話。
我主動開啟了話題:“文強,你爸是什麼什麼樣的人?”
李文強愣了一下:“我爸啊,時間太久,你這麼一問我都快想不起來了。”他笑了兩聲,像是陷入回憶:“我小的時候他在廣州打工,每到過年的時候回來都給我買特別多的東西,我記得有一年他給我帶回來一塊電子手錶,到現在我都還留著,雖然早就壞了。”
“後面奶奶身體不好,他才回來。他回來,家裡才蓋了新房子,新房建好了沒多久,他就死了。”他頓了頓,低下頭,輕聲說:“在我的印象裡,他就是一個特別疼我的爸。”
我順著他的話說:“是啊,聽說當時他還為你把李大勝家裡人打了是不?”這是李衛哥哥們認為自家和李大勝家結仇的重要節點,我想聽聽李文強的說法,“你還記得李大勝家裡為什麼欺負你嗎?”
李文強又是一愣,轉開臉:“我那時候太小了,好像是調皮吧,不記得了。”
我又問,那你母親是什麼時候改嫁的呢?李文強說,是在他父親死後差不多半年。
我說,那之後你過得不好,是嗎?
看李文強錯愕地看著我,像是想否認,我提醒道:“開棺前一天你說的。”李文強這才勉強說道:“家裡的頂樑柱倒了,日子不好過,我媽也是沒辦法。她改嫁後又有了一個小孩,對我就顧不上了。”
我還是沒有抓住什麼破綻,只好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那你怎麼突然想到把這個案子翻出來的?”
李文強鎮定地回答說,他現在送外賣,有天在一個電梯裡碰到有個大哥帶著小孩,那小孩一直喊爸,“我就很難過,我已經很多年沒叫過爸了,回到家越想越不對,就跟這邊報了案。”
“就這些?”我盯著李文強。
他同樣平靜地看著我:“就這些。”

第二天,我收到訊息,結合李衛二哥等人的證詞,領導同意先傳雲秀菊來問話。
走進公安局的雲秀菊肉眼可見的緊張,但她仍然一口咬死,事發時自己已經帶著孩子回了孃家,對李衛的死一無所知,再問就哭。
同事實在沒有辦法,提了一個主意:可不可以叫李文強來和她聊聊?
程式上來說,雲秀菊現在還沒有被列為嫌疑人刑拘,可以當做兩個當事人一起問話,但我們都知道,實際情況不是這樣。
我們把李文強叫了過來,隱去鑑定的結果和對雲秀菊的懷疑,只說他母親現在情緒比較激動,不太配合工作,問他能不能作為家屬去安撫一下。
李文強平靜地點頭,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但一進到詢問室,他毫無預兆地撲通跪下了。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這對母子共處。對著自己的母親,李文強哀求般地說:“媽,我老漢到底怎麼死的,你就說出來不行嗎?你也可憐可憐我,這麼多年我都沒要求過你什麼,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雲秀菊明顯也慌了:“當時你不都在嗎?他是摔死的啊,你不是擦手擦臉嗎,你看不到他頭上摔成那樣了嗎?”
李文強慘笑了一聲:“一個大活人莫名其妙癲了,然後摔死了,你自己信不信嘛?”
“我有什麼不信的,當時我們都不在,回來才曉得的啊。”
李文強搖搖頭:“媽,我求你了,你跟我說實話吧,我遭了這麼多年罪,我老漢要是不死,我不至於這麼難吧?”說著說著,他的眼淚流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那天早上你不是還跟他說話嗎,怎麼能突然就死了——”
雲秀菊急忙打斷兒子:“他不死你也不一定過得好!”像是為了壯自己的聲勢,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你自己本身就不爭氣,跟你有沒有爹有什麼關係?我把你拉扯到這麼大,你還要這麼說啊?”
這話一齣,我明顯看到李文強愣住了,他扯動嘴角,像是想笑,可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慢慢地,他抬起手擦掉了眼淚,隨後站了起來:
“媽,我再最後叫你一句媽,既然你這麼說了,我就問你,這麼多年你有管過我嗎?我老漢死了之後,你就嫁給李大勝那個癩子了,他一回家看到我就打,這就是你說的拉扯我?”
“警察都查出來了,我老漢是被下了耗兒藥死的,你還要在這裝怪,你真以為我啥子都不曉得?你要是不說實話,我馬上就買把刀去學校頭找李斌(雲秀菊與第二任丈夫李大勝的兒子)給他捅死,你信不信?”
他最後的這一句威脅,說得無比兇狠又脆弱,好像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雲秀菊在意的只有那個孩子。
這話說得過頭了,幾個民警趕緊上去拉他,雲秀菊也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呵斥他,一片亂哄哄中,李文強轉過頭對著我們大聲說:“警察同志,我跟你們舉報——”
“我老漢就是被我媽下藥毒死的,我看到她往鍋裡放東西了。我也看到了她和李大勝偷人,就是因為這個李大勝才打我的……”

李文強被拉出了詢問室,雲秀菊崩潰地坐在椅子上,渾身發抖。
許久,她說話了,第一句卻是關於李衛:
“李衛這個人,長年在外,回來家就打我,給我身上打得都是傷……”
她說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如何如何辛苦,有一年家裡的柴火屋起火,只有鄰居的李大勝過來幫忙。兩家走得近了,她對李大勝漸漸沒有防心,後來有一天,李大勝喝了酒,就溜到她家,反鎖門強姦了她。
她覺得丟人,直到李衛回家,才敢把這件事告訴了丈夫,沒想到丈夫非但沒有心疼她,還罵她丟人。他找了個兒子被欺負的理由上門打了李大勝,可實際上只是為了自己出氣。
這一段證詞,後來在蘇州被捕的李大勝給出了完全不一樣的說法。
他說兩人的關係是雲秀菊主動勾引,甚至說,如果是強姦不是偷人,李衛怎麼會咽得下氣不把事情鬧大?
我們又在村裡走訪了一圈,沒有人聽見過李衛家打老婆,也沒有見過雲秀菊身上帶傷。李文強更是對這一段口供非常激烈地反對,聲稱自己父親從沒打過母親。
雲秀菊可能還在撒謊。
雲秀菊和李大勝口供的第二個衝突點,則在於是誰提出了下毒。
鎮上農藥店的老闆作證,來買毒藥的是李大勝;雲秀菊也承認,最終將毒藥放在粥裡的是她。
但李大勝聲稱,下毒是因為雲秀菊一直抱怨和李衛沒有感情,自己只是逞英雄說了一句“不如把他(李衛)毒死”,後來雲秀菊卻一直催促他買藥。他說直到買藥的時候,他都沒有想過雲秀菊會下手。
而云秀菊卻說,她下毒是被李大勝逼的,“他記恨李衛打他,說如果不下藥,有一天他找到機會,就會把文強毒死。”她是為了保護兒子,才選擇了毒死丈夫。
這件事情上,兩人是單獨密謀,實在找不出第三個證人。但考慮到雲秀菊很快改嫁,和李大勝的關係看起來也不錯,我不太相信她所說的,自己完全是被迫。
總結下來,我傾向於相信雲秀菊是真的出軌,而下毒的事是雙方都認可的——李大勝不甘心被打丟了面子,雲秀菊則擔心出軌的事丈夫忍不下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雖然雲秀菊和李大勝對動機、主謀等的供述有出入,但李大勝買毒、雲秀菊下毒兩件事證據確鑿,雙方也沒有爭議,於是作為共犯被送檢。
案子轉交的時候,我心裡有些悵然,想了很久才發現,是因為李文強。
直到他舉報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們尋尋覓覓的真兇,對李文強來說,根本不是一個秘密。18年前他就知道這個真相,是他自己一直選擇了隱瞞。嚴格來說,他甚至是包庇的共犯。
可為什麼,他18年後又要舊事重提呢?

很久以後,李文強有一次來公安局辦手續,見到我突然說了一句:“警官,電梯間那件事,我是騙你的。”
我想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那次我問他為什麼突然想起報案,他說是因為在電梯間裡看見一對父子親暱,思念父親才報案的。
過去這麼久,李文強突然主動向我揭穿了這個謊言。他說其實他報警,是因為另外一件小事。
那天他送外賣超時,又被小區保安攔著不讓進,就跟保安發生了爭執。回去的時候他和母親雲秀菊提起這件事,雲秀菊卻教訓他太沒出息,才要受這些窩囊氣。
兩人大吵一架,那天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媽媽說的一句話:
“你爹在不在,都不妨礙你是現在這個窩囊樣子!”
那一刻,他突然崩潰了。
7歲那年,他親眼目睹母親下毒。半年後,母親改嫁。整整18年,他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這個真相。媽媽無論怎樣都是他媽媽,他不能親手把母親送進監獄。
可是母親做的是什麼呢?
父親死後,他跟著母親去到李大勝的家,母親和繼父有了新的兒子,“我在他們家吃口飯,她都會說我吃多了”。李大勝有時心情不好,就會把他提起來打一頓,雲秀菊也從不阻止。
李文強上學的學費,一直由年邁的爺爺支付。爺爺去世那年他上初二,隨後立刻就被輟學,自己出去打零工,他甚至還曾因為盜竊被捕,坐過一年牢。而李大勝的其他孩子卻可以好好讀書,光鮮體面。
我聽說過一句話,“有了後爹就有了後媽”,被帶走改嫁的孩子有時候就像一張“投名狀”,母親要對他不好,才能得到現任丈夫的信任。
雲秀菊對孩子的忽視,也許有苦衷,也許有無奈,可落在一個孩子身上,就是整整18年的痛。
或許李文強沒有舉報母親,也是他一直存著一線希望,只要媽媽還在,她就還會愛我;只要我更保護她、為她保守秘密,她就會愛我。
可到最後,哪怕是他被保安欺負這樣的小事,母親仍然沒有站在他這邊。她甚至說,你本來就是這樣,你父親死沒死,你都是這樣,這就是你的人生。
李文強報警了。他不斷催促警方,不斷表現著對逝去父親的愛,卻一直隱瞞著自己知道的真相。他在等母親自首。
這場偵破,與其說是在一點點揭開父親死亡的真相,不如說是李文強在一次一次追問母親:
媽媽,即使你讓我失去了父親,即使你沒有在繼父面前保護我,即使你從未對我表達過,會不會到最後一刻,看到我如此痛苦,你會不忍心繼續騙我?
——媽媽,你到底愛我嗎,哪怕一點點?
而直到最後一刻,雲秀菊給他的都是否定的回答。於是,他選擇了“弒母”,放棄這個不愛他的母親,選擇站在那個想象中的父親一邊。
與其說他真的想為父報仇,不如說,他是想要告訴自己,他曾在父親那裡擁有過一種“真的”愛,獨一無二的,絕對支援他的,不偏心的、公正的,值得他在18年後為之復仇。
他本該擁有另一種人生,另一種可能。
父親棺材裡拿出來的兩瓶酒,在結案後被我們清理乾淨,交到了李文強手裡。
秋日的陽光中,他拿著那兩瓶酒,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在網上看過這樣一個問題:如何在心理上接受父母不愛自己,並且不再因為這個難過?
這是我看過最難過的一個問題之一。許多人在下面講述了自己不被父母愛的一件件事,就像李文強一樣,大到輟學、家暴,小到一顆荷包蛋、一次斥責,都會讓他們記很久。
有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爸爸媽媽才不愛我?”
這些孩子有的會拼命偽裝乖巧,有的會故意犯錯吸引注意力。李文強就是其中的極端情況,他選擇包庇母親的殺人罪,試圖成為媽媽眼裡的“乖孩子”。
可事實就是,父母不愛孩子,會有許多理由,比如本身缺乏表達愛的能力,比如遇到工作生活上的壓力,又比如像故事中的這種極端情況,上一輩的恩怨,讓孩子成了犧牲品。
而一個孩子的長大,就是意識到,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即使永遠得不到ta的愛,即使再痛苦,我也要向前走了。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卡西尼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本篇共10784字
閱讀時長約27分鐘
如果你想閱讀更多【葉聞血】的故事,可以點選下方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