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是我們身體上的殼

手機,是我們存在於現代社會的標誌。它如此緊密地介入我們的生活,我們越來越無法離開它,它就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工具了。
本文選自汪民安教授的《論家用電器》。在每個人都多少患有手機依賴綜合徵的當下,我們或許可以從中啟迪一二。

手機或許不是人的一個單純用具。實際上,它已經變成了人的一個器官。

手機似乎長在人們的身體上面。它長在人們的手上,就如同手是長在人們的身體上面一樣。人們丟失了手機,就像身體失去了一個重要的器官,就像一臺機器失去了一個重要的配件一樣。儘管這個配件有時候並不工作,如同人體上的器官有時候並不工作。不說話的時候,舌頭不工作;不走路的時候,腳不工作;睡覺的時候,手和腳都不工作。
手機是另一個說話器官,是一個針對著遠距離的人而說話的器官,因為有了手機,人的語言能力增加了,人們可以將語言傳送到非常遙遠的地方——從理論上來說,可以傳送到任何地方,也可以在任何時候傳送。同樣,人們的聽覺也增加了,耳朵居然能神奇般地聽到千里之外的聲音。手機將人體處理聲音的能力強化了——這是一個聽和說的金屬器官。它一方面連著耳朵,一方面連著嘴巴。它是耳朵和嘴巴的橋樑。手機將嘴巴和耳朵協調起來,在手機的中介下,耳朵要聽,嘴巴要說,它們要同時工作。與此同時,手也參與進來,手、耳朵和嘴巴也要同時工作。
因為手機,手參與到說話的範疇中來。事實上,在不用手機的情況下,人們也經常看到手和手勢參與說話,但手和手勢是輔助性的,它只是對言語的強化,但並不必需。只有在使用手機的情況下,手才能和耳朵和嘴巴結為一體,這樣,我們看到了人體身上的新的四位一體:手,嘴巴,耳朵和一個金屬鐵盒:手機。它們共同組成了身體上的一個新的說話機器。
在這個意義上,手機深深地植根於人體,併成為人體的一個重要部分。離開了人體,離開了手,它就找不到自己的意義。正如人們對它的稱呼“手機”那樣,它只有依附於手,才能獲得它的存在性。它是在和手的關聯中,綻開自己的意義。
手和手機,在今天構成了一個緊密的不可分的對子,就像起搏器只有依附於心臟才具有保健功能,就像馬只有依附於遊牧民才表達自己的奔突,就像水面只有依附於微風才會波瀾盪漾。只有在二者的密切關聯中,手機、起搏器、馬、水面才能各自獲得自己的表意。藉助於後者,前者才能展示自己的功能。手握著手機,斜插在嘴巴和耳朵之間,這已經是一個固定的形象——儘管歷史短暫,卻已經無所不在。
這是這個時代最富於標誌性的面孔,它鐫刻了今天的最深刻的秘密。電視、廣告和各種圖片已經在視覺上反覆地強化和肯定了這個形象——在二十年前,這個形象一定怪異而陌生。手機意味著人體的進化,我們不是主動地控制或者擁有這個手機,而是相反,手機開始強行闖入到你的身體中來。一個孩童,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身體也在逐漸膨脹,這也同時意味著一個手機會插入到他的膨脹身體中,這個過程如此地自然而然,以至於沒有人會懷疑它的確切性,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最終,每個人都會和這個機器以及這個機器所發出的鈴聲相伴終生。
一個人體前所未有地和一個機器緊密地結合起來,我們前所未有地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新的身體:一個新的人和機器的混合體。用當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的說法是,一個賽博(cyborg),一個機器和生物體的混合。今天,這個賽博是我們自身的本體論。一個混合性的本體論。這個嶄新的人機結合的本體論,會重繪我們的界線,它會推翻我們的古典的“人的條件”。人們的身體不再是純粹的有機體,不再是在同機器同動物對立的條件下來建構自己的本體。手機使得人的生物體進化了,就像“海龜身上的甲殼一樣,變成了人身體上的殼”。
手機一旦植根於人體,或者說,一旦身體披上了這個殼,人的整個潛能就猛然放大了。這或許是一個重大的歷史時刻:人在某種意義上具有神話中的“神”的能力。能夠隨時隨地對一個遙遠的人說話,能夠隨時隨地聽到遙遠的聲音,能夠在任何時間和任何空間同另一個人進行交流——這只是傳奇中的神話英雄的本領,或者,這在以前只是科幻小說的想象。
手機這一最基本的無限延展的交流能力,能使人輕而易舉地克服時空間距進而超越孤立的狀態。這是人們使用手機的最根本和最初的原因。在某些緊急時刻,這一點被強化性地得到說明。一個危機時刻的人,如果有手機相伴,就可能會迅速地解除這種危機。就像一個溺水的人,能夠迅速同岸上伸過來的長杆子接續起來。因此,我們看到,今天,如果要強制性地剝奪一個人的能力,要強制性地制服一個人,首先是將這個人的手機同他的身體強行分離開來。對於劫匪,對於警察來說,都是如此。
反過來,一個人在遭遇困境和危機的時候,總是首先摸索自己的手機。迷路的時候,遭搶的時候,丟失錢包的時候,拋錨的時候,同人對抗的時候——在純粹的身體遭遇麻煩之機,在肉體器官失去效力的地方,手機這一新的器官就大顯神通,它彌補了肉體的缺陷和無能,並使人迅速地超越了現實的束縛,而得以解放。手機擴充套件了身體的潛能。因此,在某些危機和決斷的時刻,手機和身體的關聯是決定性的。人們一旦丟失了手機,就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一樣,如同切掉了一個器官,他就變得殘缺不全,他的能力一下子就被削弱了。反過來,人們一旦打不通一個人的手機,很可能會為這個人本身擔憂。手機的沉默,在某種意義上,也意味著這個人可能處在一種特殊的狀態。
事實上,如果一個人從來不用手機,他發現不了手機的意義和功能,但是,一旦他使用了手機,他會發現,沒有手機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情。也就是說,人一旦進化到手機人的狀態,他就沒法再裸身地返歸。

文字來源:選自《論家用電器》,汪民安 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8月

長按下方圖片
識別二維碼  關注正反讀書
聽說轉發文章
會給你帶來好運
點選“在看”分享你的態度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