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最後的心願」,被90萬網友看見

2024年11月16日,在上海國權路333弄,一家房屋中介小店的門開了。68歲的店主呂阿姨看見,一個「好可愛」的長髮姑娘走進來,講話慢慢吞吞 ——「我想找我外公最要好的朋友」。女孩叫琪琪,來自福建,說找到失聯31年的陳師傅是外公去世前的心願。
那天是星期六,看房生意最忙的時候,呂阿姨想,錢永遠賺不完,人家大老遠跑過來,得幫幫忙。沒想到,陳師傅1993年賣了房,她幫忙輾轉打聽了兩天,都以失敗告終。這是琪琪第二次來尋人,9年前她大學畢業到上海旅行,臨時接到了外公的委託,第一次聽說這個跨越時間和距離的情誼,也重新認識了外公。
在她的印象中,外公嚴厲、沉默,是個傳統的「高高在上的長輩」,吃飯時筷子插在飯上、看電視坐太近,都要被批評。令她感到驚喜的是,她把尋人帖子發在社交平臺上,被90萬網友關注,不同的情感投射過來,形成了一場不同於以往的流量關注。3天后,陳師傅的家人忽然出現,帶來一個意外的訊息。以下根據琪琪的講述整理。
文|羅曉蘭
編輯|毛翊君
本文來源公眾號極晝工作室(media-fox)
#尋人#上海
外公85歲了,有血管瘤,胃也不好,吃不了什麼東西。他之前住三明化工廠家屬樓4樓,樓梯很窄,地面坑坑窪窪的,有次摔倒了,一直躺在床上,坐起來很困難。他是「倔老頭」,腿走不動,自己拄根竹柺杖,把我們的手甩開。
前年11月,外公身體實在不行了。被家人硬拉去醫院,查出骨質疏鬆,肋骨有三處骨折,腳水腫,營養不良,嚴重貧血,小腦萎縮。他不會跟家人訴說身上的疼痛,倒給一個健談的探望者寫過小紙條,只幾個字——「骷髏小老頭」,有將死之心的感覺。
他想落葉歸根,把老家晉江的一層老宅重新弄了下,回去住。我舅舅回去照顧他,但是兩人水火不容,舅舅愛喝酒,外公看不慣,要罵他。搬家時舅舅把外公跟陳師傅的通訊丟了,以為是不重要的東西,外公每說起來就生氣。
9年前,臨時知道我要去上海玩,外公第一次跟我提起陳師傅,讓我拿著地址去問問看。但直到這次,我才知道事情的始末:1958年,外公從三明去上海,向上海儀表廠的陳師傅學習鉗工技術。陳師傅總是耐心地分享技術,給了我外公很多幫助。兩年後,外公學成回來,在三明化工廠大氨分廠負責裝置維修工作。後來,兩人維持了多年的書信來往,直到1993年,忽然失聯。
陳師傅就比外公大幾歲,手把手教裝置的操作使用,帶外公逐漸掌握各項專業技能。外公還跟著陳師傅每天晨跑,過程中察覺到身體的異樣,去醫院檢查,才發現了頸部有血管瘤。那是外公第一次住院手術,在脖子上開了刀。
之前的老師傅有所保留,後來才換了陳師傅。「我們是一輩子的師徒」,外公很嚴肅地說過。後來外公回來成為骨幹,很開心地寫信到上海,陳師傅寄了一張照片,還在背後寫了首打油詩:光陰已過壹拾伍;喜逢資仁(外公名字)成材幹。留影在滬從頭越;革命重任肩上擔。

陳師傅寫在照片後的詩講述者供圖
落款是1975年,我注意到陳師傅自稱「兄:德寶」。我多次想跟外公聊陳師傅的事,他就說師父很優秀,各種誇,說師徒情他會記一輩子。回到三明後,他依然訂閱上海的《新民晚報》,隨時關注上海的事。還曾在1990年帶舅舅去上海,給了陳師傅一個驚喜。
小時候我幾乎每週末都去外公外婆家玩,但印象中外公很嚴肅,我跟他很少親密交流。幫外公找陳師傅,是我第一次接收到外公的小請求,好像自己從小孩變成大人了。當時他走回房間,拿出紙筆,一筆一筆給我寫下陳師傅家人的姓名和住址,還寫明從外灘過去坐55路公交,下車向右走——其實上海早就有地鐵了。我一直儲存著這張紙條。

琪琪外公寫的字條講述者供圖
上次沒找到人。去年11月16日,我去上海出差,抽出時間再找到小區,還給我媽打了電話。她很高興,讓我跟外公講,我想著找到了再說,給外公一個驚喜。結果,我又失敗了,陳師傅早已搬走。
最後只能求助社交平臺了。一個遠房表妹看到我的朋友圈,推薦發短影片平臺。我們其實不算熟,她說被感動,教我釋出規則,要標記「#尋人#上海」等關鍵字。想著得推給國權路那塊的人,我還加了個定位。
我在word裡寫的尋人過程大概5000字,試了文字截圖,圖太小,看不清字。最後就分開發,沒想到這麼多人關注。
網友都評論幫「發電」,或跟帖蹲後續。有人發來上海航天局退管會的電話,有人查到一個交大博士後和陳師傅兒子重名,附上了郵箱——可惜對方回覆:不是你要找的人。
有上海的姐妹偶然間刷到,發現陳師傅的兒子跟親戚同名同姓,私信聯絡我,核對外公的年紀,讓我看相片上的年份,託家人幫忙問親戚。這個姐妹的外公和陳師傅在同一個單位,不過最後發現,親戚不是陳師傅的兒子,單位太大,她外公也不認識陳師傅。
外公和陳師傅合照那個帖子最火,瀏覽量60萬。我沒有想到,可能被這份情誼戳中,很多人跟同學、小時候的鄰居失聯過,心裡也有這種情緒,被我用文字表達出來了。這種純粹的情感和溫暖能量,其實還是存在的,要稍微慢下來才能看見它,發現它。
呂阿姨
上海的線下尋找,主要靠呂阿姨。見到她時,我(本來)想放棄了。陳師傅家我敲過門,開門的是2007年搬來的新住戶,對原戶主不熟,讓我去前面的居委會問問。來到居委會,兩位工作人員也搖頭,說年代久遠,沒有資料,叫我去五角場派出所。派出所說這是隱私,婉拒了。
我不甘心,又「啪啪」跑回去找新住戶,想著買賣時應該能留下原戶主的聯絡方式。上樓之前,我專門去水果店,讓老闆給我來個最好的柚子,挑了一個特別大,帶金色包裝的。結果拎著上了門,對方說真的沒有聯絡方式。我想把柚子留下,他們也不收。
9年前我剛大學畢業,就來找過。那天下了大雨,我從朋友學校坐了很久的公交才到,敲了很久的門,沒人答,問了鄰居,不熟。那次也去了派出所,同樣被婉拒。衣服被淋溼了,朋友也給我潑冷水,人家怎麼會管這種小事。
這次民警跟我說,萬一人家不想被你找到呢?我有點被勸退,要是人家真的想隱姓埋名過下半生,結果被我翻出來……但想到外公這麼想念他的師父,這是一段情誼。
在國權路路過房屋中介時,我突然覺得,他們可能知道些什麼。我在店外徘徊,盯著招牌看,就被阿姨們喊「進來坐」。我第一句話有點不禮貌:「你們開多久了?」店鋪就幾平米,像迷你的蜜雪冰城,只放得下一張辦公桌兩個小沙發,幾個五六十歲的阿姨在聊天。她們很耐心聽我講完,都說老人名字耳熟,但不認識。
其餘人指著呂阿姨說,這是萬事通,找她。呂阿姨馬上出門去打聽,回來就有了眉目,聽說陳師傅1993年從這裡搬走了。怪不得外公那一年跟他失聯。阿姨們還在小區物業群裡,幫我釋出了尋人資訊。

1990年,陳師傅家,琪琪外公(左)和陳師傅的最後合影。述者供圖
呂阿姨短短的頭髮,臉圓圓的,笑笑的,跟她聊一聊,我頓時放鬆下來。她想起老廠長就住在小區,立刻帶我去找,到了樓下,她大聲喊了廠長的名字。頂樓的窗戶那兒,冒出來一個老爺爺的頭。阿姨腿腳不便,還是想幫忙介紹,帶著我慢慢爬了上去,但航天局有幾萬人,老廠長也不認識陳師傅。我只有一張紙條,沒有照片。
下午,呂阿姨又帶我去找居委會,沒開門。其實不管事情進行得如何,我已經被安慰到了。路上她還跟我聊天,叫我小林(注:琪琪姓林),問我福建過來要多久,做什麼工作,說很不容易,現在這種事情挺少見了。
我發了條朋友圈,家人都知道我在幫外公尋人,翻箱倒櫃找到了當年陳師傅的老照片。第二天,我帶著照片又趕到國權路,彩印出幾張尋人求助單,看呂阿姨沒開門,從門縫裡塞了進去。她原本週天休息,接到我的電話,騎著電動車趕來,隔壁阿姨也來了,倆人端詳著照片,都說眼熟,還是不認識。
我又去了派出所,這回換了個民警,聽到我的事情原委,真的幫我去內部找資料。十幾分鍾過去,民警很遺憾地答覆我,照片年代久遠,容貌比對不上。呂阿姨又帶著去找一個退休的女書記,但對方也說「瓦不曉得的哇」。
連著兩天我都想請呂阿姨吃飯,但被拒絕了。她中午時就拿出飯盒,可能是她老伴送來的。後來,我徒手掰開了那個柚子,一點點摳,給阿姨們分了吃。
「活在人的心裡就不枉來過」
在網上發尋人帖後,去年11月20日上午,有人留言說陳師傅是她的外公,但是老人家去年去世了。那會兒我沒看手機,半個小時後我才發現,很多人@我,讓這兩條留言衝到最前面。我馬上私信,說謝謝她告訴我近況,是我找得太晚了。
她也沒馬上回我,我痛苦地等待了快半個小時,才又收到回覆。她說帖子裡的三張寫真照,有陳師傅女兒——就是她的媽媽,而外公外婆都改了名字。她很開心,還以為早上起來迷迷糊糊的,眼花了。
我們加了微信,她發來老人的照片,我完全可以確認真的找到了。之前看到私信是半信半疑的,因為很多人私信我,有人湊熱鬧,有人想牟利,各種資訊朝我撲過來,要做篩選。
我沒有馬上告訴外公,擔心他知道陳師傅離世會難過,就先問了舅舅。舅舅說,沒事的,老人家到了這個歲數,心裡有數。後來,外公和師母通了電話,聊了一個多小時。師母聊起外公曾經寄來的一個木箱子,香香的,可以裝東西,她儲存了很久。當年兩家人經常互寄東西,外公給師父寄三明的筍乾、特產,師父給外公寄上海的臘肉、肥皂。
我媽說她小時候念念不忘的泡泡糖,是上海陳師傅寄來的「絕世珍寶」。小時候我去外公家玩,老看那臺縫紉機,都不知道是陳師傅家寄來的。那時我才想起,外公第一次給我寫下陳師傅家的地址資訊,紙條就是搭在縫紉機上寫的。想想它那麼大,寄過來的是零件,外公一點點組裝。

陳師傅當年寄的縫紉機講述者供圖
陳師傅的外孫女比我大3歲,有張照片裡,一個小嬰兒睡在小床上,原來就是她。她給我發來一段話,「……一個人身後怎麼證明自己來過,那隻要活在人的心裡就不枉來過……」我的眼淚止不住。
找到的第二天,我坐動車回晉江。外公跟我聊了很多,舉起顫抖的手,比出一個6——他和陳師傅相識至今有66年了。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外公在我面前抹眼淚,也才知道外公這麼多災多難,五次住院手術,除了血管瘤,還有別的瘤,都要開刀。
兩次中毒送醫,好像都是去檢修裝置,他身形最瘦,能進去檢查,結果一氧化碳洩露。外公外婆都是晉江人,年輕時響應支援三明建設號召,到那裡安家落戶。這次回去,外婆專門交代我外公常用的4個軟體,最喜歡聽音樂,我就把音樂軟體放到了第一頁的第一個,我開啟偷瞄,只認識鄧麗君。這是個重新發現外公的過程,他不再是個高高在上的傳統長輩。
去上海找老廠長時,我就想起小時候每次週末,從外公外婆家走下來,他們兩個在4樓,一個站在樓梯口,一個站在一間臥室的視窗,一邊露出一個頭,跟我拜拜。這幾年有次夏天去外公家,他去房間給我拿錢,說廈門房價好貴,給我買房。他轉過身,白背心都是洞。
前年底外公住院,我很難過,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用小格子的紙寫了七八頁。我跟他交心,說他在我心中是什麼樣的。他沒回,我不好意思問。
外公在2015年朝我邁了一步,我又在他生病時朝他邁了一步。尋人成功後,我將帖子列印下來,給他講清楚尋人的過程。臨走前,我才塞給他,他拿起來說這是什麼?我說外公你等等看。我想,等我去動車站了,他可能一個人默默地拿著放大鏡,慢慢看。
我一直儲存著外公上次寫的尋人紙條,有次給他看,他看了一眼,說是我寫的嗎?他記憶有點模糊了。這次,外公又寫了個紙條,裡面有陳師傅搬家後的新地址,讓我有機會去幫他探望、問候。他還給了1000塊現金,讓我按地址寄過去,表達對師父的感恩。師母沒有收,說想來福建走走。

尋人成功後,琪琪(左)去探望外公外婆講述者供圖
用網路彌補距離
幫外公尋人時,我中途還拍了個兩三分鐘的影片,朋友說刷到的人會更多。我專門寫了指令碼,自己出鏡講尋人的事。第一條留言就說,「你怎麼把人家的姓名地址都講出來。」我馬上回復,「找到之後立馬刪,放心。」還有人對我的外貌、聲音評頭論足。
我其實有點發怵,害怕不能抵受得住陌生網友的殺傷力。我25歲一時衝動英年早婚,沒做好任何準備,不知天高地厚,快生孩子之前還跟老闆說,「出了月子就回去上班」。後來睡不好覺,產後抑鬱了。沒法再做自己喜歡的事,覺得自己是沒有用的人。
後來忙著帶娃,沒辦法上班了,只能零散地參加活動。我做了個早安電臺,每天早上6點播,堅持一年,讀詩,分享書和生活趣事。過程中會有暖心的交集,也有負面評價,就像我的聲音,從小到大都會有不少人說,「你講話怎麼這麼裝」。
這次在社交平臺發帖前,我也猶豫。之前那個粉色頭髮的女孩考上研究生,去看她的爺爺,卻被網路集體霸凌。尋人帖子發出來後,果然有人說我在寫小說,懷疑我劇本炒作。
好在更多是善意的評論。有個留言說,「這才是網際網路的意義吧,不是網暴,而是用網路彌補距離。」這個距離,不單單是外公跟陳師傅,我跟外公,也是網友跟他們長輩之間的距離。很多網友就在評論區回憶自己跟外公、爺爺的過去。

社交平臺上的網友留言源自截圖
有個遼寧的叔叔,給我發私信,說要給我們寄東北特產,問幹蘑菇吃嗎?木耳呢?燉菜呢?他說家裡有長輩在中醫院工作,也可以幫助我的外公。我都婉拒了,怎麼好意思收。
一開始感覺他很閒,跟我說了一堆。他看到陳師傅老年的照片,想到二十多年前的夏天,單位委派他到上海閔行區的七寶古鎮的鞋廠學習業務,期間無意幫了一位本地爺叔小忙,爺叔找到廠裡,非要表揚他,送錦旗。拒絕後,相隔兩三天的晚上就給他送上海本幫菜吃,整整吃了一個夏天,有銀魚、白蝦、羊肉、東坡肘子……老人後來去世了。
每個人都是一本故事書。不過,後來我把(幫外公)找人的影片刪掉了。像一場狂歡,後臺的資料從40萬、50萬,漲到了90萬。我想這件事迴歸它的本身就好,這是長輩的故事,我只是一個記錄。
有人問我要不要當網紅,和陳師傅的外孫女一起。我之前看過一對尋親成功的雙胞胎姐妹,一起做網紅,一年就鬧掰了。我很開心看到流量下降,我不再回復每個評論,除非是也想找人的。
家裡人都很高興,說我是家裡的功臣。我也好開心,好有成就感。雖然陳師傅去世了,但外公沒有我想象中憂傷。他回到晉江老宅住,有記者問我,外公一天都在家裡做什麼,我才知道,他一邊曬太陽,一邊數幾分鐘有趟飛機。外公的朋友好些可能不在了,他肯定孤單。
這件事可能就是個缺口,他想補上一點,在我這裡被我放大了。賬號我也不會動它,有人幾年後看見,內心有點小小的感動,這就足夠了。

本文轉載自【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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