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有沒有注意到對面的鹿都不咋出來了？”
四月初的某一天，我問有剩。
有剩不以為意：天暖了，去別處了吧。
我們公寓對面是個小山坡，草木繁茂，住了一家或者幾家鹿，不怎麼怕人，早晨去停車場經常會看到鹿群在山坡上吃草，我走過去它們也不急著跑開，只是從草叢中抬起頭，警覺且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
我很喜歡這群鹿，喜歡它們冬天下雪時在小矮牆上留下的一串串蹄印，喜歡夏天時它們大剌剌地穿過停車場，霸道且耐心地把公寓花壇裡的hosta啃得乾乾淨淨。（嗯，反正禍禍的不是我的花壇）
最最喜歡的，當然是它們陪我熬過了洋相大學申請最難的階段。那段時間，每次從客廳窗戶看到山坡上的鹿，我都會像對著朝陽振臂喊加油的日劇女主一樣，對著鹿群大喊一聲：鹿（錄）！
每次喊完心情總會好一些。
所以我不喜歡聽有剩說鹿去別處了。這麼好的地方，幹嘛要去別處呢？
到群裡嘮叨鹿不見了，大家情商很高地沒問我怎麼閒到每天站在視窗等鹿，只紛紛說祥瑞們圓滿完成任務，自然就去別處了。
沒多久，山坡上出現了一個施工隊和幾臺挖土機，在轟鳴聲中幾天的工夫就把半面山坡的樹都推倒了。
公寓也貼出了告示，提醒大家某某日到某某日不能停在靠山坡那一側的停車場，因為要施工建房。
難怪了，鹿群的消失應該也是因為這個。
吃飯時挺遺憾地跟有剩說起對面的大興土木，感慨說本以為山坡和小鹿會是我對這個城市最後的印象，卻沒想到臨搬走前它突然整出這麼一個兵荒馬亂的破敗樣子給我看。
洋相在一旁插嘴：媽媽你喜歡對面的山坡？為什麼啊？那個山坡又不好看。
想跟兒子解釋媽媽難過的不是山坡沒了，是那些搬走的小鹿，又想說其實也不全是因為小鹿，主要是想到了我家要遠行的這隻小鹿。
。。。算了，這心思曲裡拐彎的，說了他也不懂。
二
雖然洋相九月才會去學校報到，但我已經早早跟有剩說了讓他至少騰出一週的假期。
主要想補上當年對女兒的遺憾。
五年前得意入學時正趕上疫情，move in day學校設了各種嚴苛又混亂的規矩限制，導致每家父母的visiting時間短到離譜。我和有剩手忙腳亂地幫女兒把東西安置好，抱了抱她，叮囑完每天要記得給家裡打電話，就匆匆跑了。
走到走廊回頭，看見小姑娘笑眯眯地站在宿舍門口朝我們擺手。
上車開了好一會兒，慢慢意識到以後除了寒暑假，不能再隨時看到這個圓圓臉笑眯眯的小姑娘了，一路哭到家。
後來才知道，那天我們下樓開車時，得意就趴在視窗抹著眼淚看我們，跟第一天去幼兒園在窗前哭著看我們離開一模一樣。
這件事讓我和有剩都心酸了很久。
所以這次兒子去大學，我決定要好好陪陪他，陪到他不想看到我們為止。
在洋相那裡我只是說爸爸媽媽很久沒出去玩了，想把他送到學校後我們自己在周圍玩幾天。
“當然晚上你要是有時間想一起吃飯，我們也會很高興的。“
我輕描淡寫地加了一句。
小男孩笑眯眯拍拍我，說好呀。
關於九月的送行計劃，有剩一開始答應得很痛快，等我真的看旅館看機票了，他又有些猶豫，嫌這個假請得沒必要。
“你兒子馬上就要十八歲了，又不是個要上幼兒園的小寶寶。“
有剩半是提醒半是嘲笑地如是說。
他不懂，我當然知道我是送一個十八歲的小夥子去上大學，可是，我還是需要時間跟心裡的那個寶寶好好告別啊。
三
上週日母親節，早晨慣例我是家裡最早起床的。
在被迫吃了幾次很難吃的母親節早餐之後，很多年前我就明令禁止家裡人再給我做任何母親節早餐了。
犯人行刑前好歹還能吃頓滿意的熱乎飯呢。
第二個起床的是洋相。小孩兒一早穿得整整齊齊，在飯廳看到我，眼見的開心，跑來拉我：媽媽你趕緊換衣服，我帶你出去。
哈？要給我驚喜嗎？
回屋一邊換衣服一邊欣喜地猜，是給我訂了花要去樓下取？
不會不會，網購的東西都是送貨上門，讓我換衣服顯然是要出門。
難道是帶我出去吃飯？
嗯有可能。
換好衣服掃了眼床上還睡得不省人事的有剩，由衷地感慨我的基因真是偉大，生生把他家電線杆粗的神經改造得如此細膩體貼。
臨走時順手要拿包，洋相攔住我：媽媽你什麼都不用帶，跟我走吧，很近的，就在旁邊。
我在腦子裡飛快想了一下公寓附近幾家餐館，的確都是走路就到。
咿呀呀~~~還知道請媽媽吃飯了！
於是空著手喜滋滋跟著兒子出了門。
。。。。。。
結果這孩子是帶我去爬山了。
就是對面那個被挖禿了的山坡。
我是什麼時候意識到不是去吃飯的呢？
是在洋相領著我，穿過一整個停車場，越走離餐館越遠，最後在馬路拐角處爬上一個小矮牆，回頭伸著手對我說：來，媽媽，上來啊！
。。。當然也可能是要帶我去山上找吃的。
猶豫了一下下，有點心疼我新買的帆布鞋，但看小孩兒興致勃勃的樣子，這時說要回去換鞋挺掃興的，於是手腳並用地跟著爬了上去。
當時矮牆旁還站了個墨西哥大叔，手裡捧了一大束花，矮牆上也放了一大桶花，顯然是要薅著母親節早上最後賣一波。
一開始看到我們娘倆遠遠走過來，大叔還挺激動，以為來生意了，後來看我們是朝著矮牆過去的，這人更激動了，大概以為我們要搶花。
格局真小，誰稀罕他的花，我兒子是要帶我上山吃草！
四
我們爬矮牆的地方就在工地外沿，上去之後一路沿著橘色隔離網走，全是上坡，好在路不算難走。洋相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跟我說，他研究過了，從這裡上來最好走。
我好奇，說你啥時候來研究的？
小孩兒不回答，只說你就跟著我走吧。
一路踉踉蹌蹌邊走邊看，雖然從客廳每天也在看施工進展，但真正站到山坡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砍倒的樹木已經被粉碎成木屑，堆成高高的兩個小山包。我和洋相仰頭看了一會兒山包頂端飄飄地冒出的煙，好奇這些木屑分解後會運到哪裡。
很快就到了山坡還沒被開發的另一側，樹高草深，稍微往裡走幾步光線便暗了下來。經過一段橫在地上的枯樹時，猛地從樹幹一端躥出一隻胖到形狀不詳的小動物，出溜溜地扭著跑掉了。
正認真思考那動物可能是個啥，走在前面的洋相停住，指著前方對我說，媽媽你看。
這才發現我們站的地方非常巧，既繞過了大半個工地，又能看到對面的公寓。視線直看過去，彷佛公寓和綠樹之間壓根沒有那半邊被挖禿的山坡。
原來兒子週六早晨設了六點的鬧鐘，趁著我們睡覺偷偷溜出來，把山坡繞了個遍，就為了找到從樹林看公寓的最佳角度。
小孩兒開心地問我：這地方我找的好吧？
我含糊地應了兩聲，吸著鼻子很忙地四處亂看，憋了半天還是沒憋住，哭著給了他好大一個擁抱。
不用這麼辛苦啊寶貝，在媽媽眼裡，哪裡有你，哪裡就是景色最好的地方。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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