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電視劇《長安的荔枝》最後，成功護送荔枝到長安的李德善給這場“快遞”算了筆賬：三萬一千零二十貫錢。按照大唐一貫錢（1000文）約合當今1000元人民幣的匯率，大概是今天的三千多萬。

三千多萬，兩壇荔枝。也要感謝編劇沒有再“加戲”，不然如果上演出“我重生了，來到了2025年的嶺南，這一世，我的目標依舊是轉運荔枝”的戲份，讓李德善看到2025年的高州荔枝林紅果高掛，冷鏈車泡沫箱排成長隊，快遞費9元起隔日達，指不定一個氣沒憋住，又“噶”過去了。

今年是荔枝罕見的大年。廣東茂名等主要種植區，主流荔枝品種產量幾乎達到了去年的四倍。不僅桂味的田頭批發價降到了最低每斤9毛錢，即便全程冷鏈運輸到今天的“長安”——北京，七鮮、盒馬這樣的超市，價格也基本維持在10塊錢一斤左右。去年同一時間，一盒450g的桂味，北京的零售價至少60元/斤。

時間沒變，風味沒變，甚至今年風味可能更好的情況下，荔枝卻以“兩折骨折價”瘋狂清倉。運往“長安”的荔枝，今年“爛大街”了麼？這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文｜梅姍姍

嶺南的荔枝，

怎麼一會兒多一會兒少的？

要理解今年荔枝為什麼豐產，我們要把時間拉回2024年4月27日。

那天的嶺南異常奇怪，明明是下午3點，廣東廣西全域卻幾乎一片漆黑，巨型冰雹伴隨著狂風暴雨落下，網友甚至在距離城區不遠的地方，拍到了巨大的漏斗雲和龍捲風。龍捲風所到之處，光電火花四射，屋頂鐵頂像紙片一樣在空中飛舞。

“有氣象記錄以來最極端的4月”，廣東氣象部門對這場氣候異常定論。結果，就是荔枝大面積減產。4月正是荔枝坐果的初期，還在“嬰兒時期”荔枝幼果，被龍捲風和冰雹雙重襲擊，不堪重負，紛紛跳落枝頭。

去年4月，廣東下冰雹的場景

“給你看我的果場，損失過萬啊！” 那天，增城一戶我相識的荔枝農發哥給我發了影片，語音裡無不透露著絕望和悽慘。“大概100顆樹裡只得2顆有果。”

而荔枝種植面積更大的廣東茂名從化，結果也好不到哪裡去。高州分界鎮的龔燕一家，家裡10畝左右荔枝樹，預計收穫不到三千斤；從化溫泉鎮烏石村的朱智成一家，同樣10畝荔枝樹，更是全軍覆沒，顆粒無收。

待到去年6月荔枝上市，價格已是攀附不起的高。“兜裡有錢都吃不到正宗增城核心產區的荔枝”，發哥發信息告訴我，“桂味糯米餈賣百元一斤，大部分庫存已經被香港客戶內定了，有價都沒得賣。” 而我認識的一個做水果收購的朋友則跟我吐槽，“田頭70塊錢一斤，不讓我摸，說是一定要價格定了才給摸”。

沒辦法，做農業就是吃天氣這碗飯的，荔枝也不例外。

但“小年”似乎決定在今年止住腳步。

今年二三月，荔枝開花授粉季，廣東經歷了難得適宜，甚至近30度的暖冬。雖然部分中晚熟品種荔枝提前開花，但大面上可以說幾乎完美（很多荔枝老饕可能會發現，今年桂味的滋味略遜一籌，但早熟的糯米餈異常好吃，就是這個原因）。外加4月坐果期，嶺南也沒出現異常風雨——雖說端午前後特大暴雨，但彼時荔枝已經成熟，完全可以抵擋這些雨水的襲擊。

環環相扣，扣扣和諧，荔枝在今年意料之外的“爆表”了。

從化荔枝農剛採摘的新鮮荔枝（拍攝：朱智成）

每家每戶幾乎每棵樹上，都掛滿了紅彤彤的小燈籠，從早熟的妃子笑、糯米餈、到中期的白糖罌、桂味、還有最近即將上市的仙進奉、領豐糯，每個品種都歷史罕見大豐收。高州分界鎮的龔燕家，今年總產量直逼歷史最高一萬千斤，比去年的三千斤翻了3-4倍；從化溫泉鎮的李智成家，總產量也從前一年的全軍覆沒，進入了萬斤的數量級。

對於我們消費者來說，這簡直是天大的好訊息。

不僅意味著荔枝平均可選品質相對於去年更好，價格更是徹底自由。就說桂味，在全國荔枝種植面積最大的茂名，哪怕是品相一等，也不過3塊多錢。如果開車去到田頭，遍地都能看到10塊錢5斤的牌子—— 晶瑩剔透的桂味，脆爽鮮嫩，拇指食指一用力，合齒一咬，就能汁水四濺，甘甜的快感彷彿電流蔓延身體，讓你吃出一身雞皮疙瘩！即便不在產地，北上杭一帶也能以15元一斤的價格，買到品相一流的桂味、糯米餈。

倒也不用太擔心農民的收入。用從化溫泉鎮小朱的話：小年有小年的賺法，大年有大年的利潤。最怕是沒有荔枝，沒有荔枝就沒有收入。

轉世的“李德善們”，

都研究出了什麼運送荔枝的方法

都知道荔枝“一日色變，二日味變，三日色香味盡失去”。《長安的荔枝》裡，李德善選擇的方法，是“不把果子摘下來”，連帶枝幹，用胡人的雙層甕，插滿竹籜和冰封藏保鮮，冰化後時刻用溪水降溫，並且快馬加鞭，水路陸路並用，最終將荔枝保鮮期延長到11天。

《長安的荔枝》劇照

但為什麼荔枝明明有殼保護，卻比漂洋過海“裸奔”的藍莓車釐子還難儲存？至今很少有人明白緣由。

國家荔枝龍眼產業技術體系崗位專家、華南農業大學園藝學院副院長吳振先，在最近的一篇採訪裡解釋：這是因為荔枝表面凹凸不平，結構疏鬆，導致水分極易流失；另一方面，荔枝代謝速度極快，採摘後糖分迅速降解。加之南方高溫多雨，進一步加速了腐爛變質的過程。

所以要想要荔枝易於運輸，當下的工作核心並不是快遞，而是育種——必須育出味道不疏於頂級品質，但果殼更厚實，更不易有病蟲害的品種，才能確保無論是何種運輸手段，都達到最大的口感。而近幾年國家荔枝資源庫的專家們主要研發的精力，也是在育種上。像晚熟即將上市的晚熟品種仙進奉、領豐糯，都是近幾年專家在保留人們喜歡的桂味糯米餈口感基礎上，雜交出的更耐運輸的品種。

李德善如果轉世穿越到今天，大機率也會從這裡開始入手。

當然，育種之外，就是冷鏈運輸的完善了。李德善不知道，自己的冰塊大法其實一直被沿用到了今天。哪怕時間來到2025年，每輛專門運輸荔枝的冷鏈貨車，依舊是封閉的空間裡放上大量的冰板，20塊錢一條，一輛車幾十上百條冰。人們不是沒嘗試過給車裡放空調，但荔枝表皮揮發速度太快，太嬌貴，空調風吹上去，皮就開始發黑，沒辦法，只能物理創造低溫空間。

於是在一千多年後的今天，“嶺南-長安荔枝運送行動”變成了這樣：

每天凌晨5點不到，工人會頂著剛朦朦亮的天光開始採摘，一直摘到早上9點多。之後，種植面積小的農戶，會把新鮮的荔枝帶去當地集中收購的市場，由二級批發商進一步篩選處理。部分荔枝會在二級批發商那裡進入浸泡環節，延緩荔枝發黴的可能；

種植面積大的荔枝戶，則會在基地自建標準冷庫，並請冷鏈車在處理車間外等著。有的車會直接開往車程6小時內的大城市，有的則直接開往機場，去到更遠的地方。

少部分有餘力做產地直銷，直播間推廣的農戶，則採取快遞上門郵費自理的形式，這種“散戶”通常也是成本最高的，雖然十斤最頂級的荔枝要不了50塊錢，但運費可能至少100元。

為了吃上一口最好的荔枝，今天的我們或許花不了三千萬，但兩位數怎麼都是免不了。

還有好多走不出去的水果，

希望未來可以應季吃到

“（他）輕輕剝開紅鱗狀的薄果皮，露出裡面晶瑩剔透的果肉，顫巍巍的，直如軟語一般…… 一道甘甜醇香的快感霎時流遍百脈……他想起十八歲那年（與妻子的初遇），令他產生一種微妙的愉悅感。”

這是《長安的荔枝》裡，李德善第一次吃鮮荔枝的感受。

不得不說，能被如此多帝王將相歷史名流，用千年時間不斷掛念，不惜一切代價研究調研，終得以在21世紀的今天，做到24小時內抵達中國各地，荔枝無疑是幸運的。而且當榴蓮、車釐子、牛油果、藍莓這些同樣嬌羞的水果，都能做到漂洋過海一個月保持新鮮，我們會產生一種錯覺：科技進步的今天，幾乎什麼東西，都可以跨越時間和地點到達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