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鍾楚笛
編輯| 元歌

外包與壓縮
可可豆動畫影視有限公司是小魚入職的第一家動畫製作公司,也是最後一家。
小魚從小學就開始看動漫,最喜歡的是《七龍珠》,“從第一部追到了第三部,喜歡主角孫悟空到處去冒險,喜歡熱血的打鬥和要爭做最強的故事”,他在高中就是美術生,大學也如願選擇了數字媒體藝術。大四的冬季,小魚收到了可可豆公司的offer,隨著郵件展開的是立體的、觸手可及的夢想——
入職後不久,小魚就順利參與了《哪吒2》的製作。
身為新人動畫特效師,他面對的第一個挑戰鏡頭場景是“天元鼎將人群圍住收緊時,人群逃跑四走奔散”,由於人群逃跑的動作不能一模一樣,小魚找了很多影視作品作為參考。但他仍覺得不夠,為了達到逼真的效果,小魚甚至喊上同事們一起親身上陣,模仿想象中的畫面,做了很多慌張奔跑、逃竄的動作生成動捕。
之後小魚也順利完成了和《王者榮耀》合作的CV等工作,直到《哪吒》專案裡的“一朵雲”幾乎壓垮了他:小魚參與的是製作無量仙翁座駕雲的任務。剛上手時,小魚就發現這次和以往都不同:雲朵飄忽不定,而仙翁的雲“一定是特別的、罕見的、出彩的”,小魚收到的就是這樣模糊的想法。一切只能寄託於想象。
往左、往右、太快或太慢,每次剛修改完成,新的修改意見就立刻下來了,小魚每天從早改到晚,忙到便利店打烊,路燈也熄滅了,但進度一天也只能改一兩版。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小魚改了五六十次,“一直做不出來,很崩潰。”最終,電影上映後,大螢幕裡那朵雲出場的時間雖然很短,但觀眾視覺裡霧氣蒸騰的動態、隨景物而不停變換的顏色,都是小魚近兩個月不停修改的結果。
同時期在可可豆實習的Lay參與的工作是為《哪吒》畫海報,“為了畫到導演滿意,基本上每天都會加班”,Lay回憶,實習生的要求會寬鬆一點,加班到凌晨一兩點就可以回去了,但正職畫師得通宵畫到第二天早上才能補覺,也只能睡到中午之前。“基本已經沒有自己的生活了”。
為了保持流程順暢運作,Lay每次做分鏡或者改圖的時限都非常短,甚至有的場景會被要求一次出多個不同版本,“一個場景或圖片要出很多版本,如果下午四五點快下班的時候要改,那你今晚上就得改出來。”
對於一線動畫從業者來說,不停地改、不停地被否定已經像藤蔓一樣迅速地鋪開,牢牢地扒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

●Lay實習期間公司發的新年獎勵。講述者供圖
但在小魚眼裡,這樣的工作狀態在行業裡已經算很幸運,“可可豆比起外包公司好多了,除了趕工期,加班沒有那麼嚴重。”小魚聽說,有一個他們發的外包公司,目前已處於半倒閉的狀態——員工只剩三四個人,但就是這三四個人,撐著二三十個人的工作在維持整個公司的運轉。
Bee曾就職於這些外包公司中的一家,這種看似“難以維繫”的外包公司,卻是支撐整個動畫行業運轉的重要齒輪。由於層層分包,面對同樣的工作,Bee的截止日期要比小魚早得多。但在時間壓縮的前提下,他的修改次數卻因稽核環節的增多而翻倍。
“每次提交之後又要重新出圖給甲方,一張圖片大大小小的改動有十餘次,這個過程特別磨人,在哪吒專案中一張圖的製作修改都得要一個小時左右。”Bee回憶,“哪吒的專案做了有半年,那段時間每天基本都要改圖改到晚上十點之後下班。”
面對外包問題產生的困境,動畫大電影《羅小黑戰記》的製作人馬文卓坦言“因為沒錢”。他解釋,動畫製作是勞動密集型產業,需要大量的生產力,但現實是“200人算很大的團隊了,就算在二、三線城市,這個團隊一個月工資、應用成本、裝置折舊等開銷就要小200萬”。為了維持公司運轉,就必須保證每個月這個團隊都能接到源源不斷的工作。
事實上,對於動畫公司或者團隊來說,人力成本和專案完全不對等,哪吒系列的電影導演餃子曾接受公開採訪回憶製作艱辛,其中提到一個外包公司的特效師磨了兩個月,沒有做出幾秒鐘的申公豹臉部特效,受挫離職跳槽,結果在新公司又接到了可可豆的這項外包,“讓申公豹長毛就是他的命。”為了減輕風險,就只能減少人數。“養200人養不起,那養 30人總可以吧,把這 30 個技術骨幹養好了。訂單忙不過來就去找別的公司代加工,外包就這樣產生了。”馬文卓說。
但外包所產生的弊端,只能由像Bee這種處於更底層的一線製作人員來承擔,在做《哪吒》外包的日子裡,Bee稅前月薪不到六千。於是在《哪吒》專案做完之後,他跳槽到另一個動畫公司,工資多一點,但“需要加班的日子(仍然)比正常下班的多”。
由於公司需要增大效益來維持運轉,製作人員的休息時間也不斷被壓縮。在提產增效之前,Bee一個組每月要做四十個角色模型;在提產計劃落實之後,每個月要多做二十個角色。因此,製片會把以往二十天完成的工作量壓縮至十五天完成,這樣才能完成由於提產而多出來的工作。
“主管說全公司都在加班,你就算沒事也得十點下班,不然等著被最佳化。”Bee說,“公司裡有一個女生就是因為那段時間沒加班,年底就被優化了。”

●3月15日, 四川成都市雙子塔(天府國際金融中心),樓體螢幕顯示出《哪吒2魔童鬧海》影像。圖源東方IC

祈禱“鼓聲”不要停下
關於動畫行業的“高強度和低收入”,科班出身的Lay在學校時就聽過。臨近畢業,學長學姐們建議他“不要做影視動畫”。他從高中就開始接觸動畫,本科學的是數字媒體藝術,碩士前往英國國家計算機動畫中心學電影特效,這樣的學歷可以說是為影視動畫所量身定做的——英國國家計算機動畫中心是全球在計算機圖形、特效和動畫領域最好的教學和科研機構之一,市面上許多高票房電影(如《獅子王》、《阿凡達》、《指環王系列》、《哈利波特電影系列》等)的製作者都從這裡畢業。
按照正常發展,Lay畢業後本打算學成回國做 VFX 特效師,但他反覆衡量之後,覺得國內影視動畫的專案太少了,需要精良製作的動畫就更少了。在一部動畫電影製作完成之後,它的班底要再找到新的專案並不容易,而一線從業人員的工資都是固定的,“沒有工作就代表沒有額外收入,這個時候低價接要求不高的外包又變成了他們僅剩的選擇。”
《羅小黑戰記》的製作人馬文卓對目前動畫行業生態的形容是“惡性迴圈”:在資金、人才都不夠的情況下很難做出好的作品,而沒有好的作品就無法向資方證明專案的市場表現力,也得不到後續資源的關注;然而動畫又是個資金耗費巨大的專案,資方前期投入的資金其實只佔整個預算的15% 到20%;做完前期開發,可能會遇到資方說“對不起,現在沒錢了,先暫停”,那就只能暫停或者再去找別的投資方,一切又要重新開始。“所以大部分動畫就是做一做、停一停。很多動畫電影專案的週期可能要拉到五六年甚至更久。”
回望整個動畫電影的發展,馬文卓覺得《大聖歸來》仍是最重要的節點,它是一部現象級作品,帶動了資本市場。“如果沒有《大聖歸來》證明了中國動畫電影能夠在市場上創造近10 億的票房,那可能有些動畫電影大機率都沒機會被孵化出來。”
馬文卓分析,從票房成績來看,2019年《哪吒1》取得了50 億,緊接著《姜子牙》突破15億,《長安三萬裡》超過了18億,直到今年井噴的《哪吒2》,目前票房突破150億——它們像是大年和小年來回跳躍式發展——好的作品出現了,市場的信心增強了,就會給到一些機會;但拿到這些機會的團隊或者個人沒有做出好作品,那麼資方或者市場又會感覺心灰意冷。“這確實是一個‘仰臥起坐’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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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e現在工作的工位。講述者供圖“目前最行之有效拯救中國動畫電影的路就只有商業化。”馬文卓說,只有透過好的商業化規劃,讓這個行業有更多掙錢的能力和機會,才有可能慢慢地把資本、市場、人才都拉回來。他解釋,大部分動畫電影還是要靠票房盈利,最多可能會輔以一些版權收入;而除了極個別的頭部產品,剩下大部分動畫電影衍生品授權的收益非常少,可能連5%或10%都不到。
小魚的大學導師同時也開動畫公司,他上大三時,對方就在籌備自己的電影,一些分鏡都做好了,但小魚已經畢業5年了,這個專案仍然沒有下文。“那個老師也是選了神話題材,主角是后羿,但沒有哪吒這麼幸運。”
不成熟的盈利模式也加劇了一線從業人員的窘境。《哪吒2》的外包公司是Bee剛入行的第一家公司,和所有年輕人一樣,他想在動畫行業發光發熱,但幾年下來工作越來越繁重,工資卻一直沒漲,直到做完《哪吒》的專案也沒有任何改變,Bee才決定離開。在他離職後,他看見公司掛出的招聘資訊——他當初擔任的模型師職位,月薪待遇已經降到一千八。
Lay也認為薪資是影視動畫留不住人的關鍵原因。“影視動畫很多特效的開發都是可以申請專利的。”他說,這樣技術性的工作,就算是在北京的應屆生也只能拿到七千塊月薪。哪怕辛辛苦苦升到總監,月薪可能也不到兩萬。
但“初級特效師他做到中級、高階,然後做到資深,然後做到總監,他走了多長的路?他(的待遇)還不如遊戲行業的應屆生。”
此外,動畫行業的一線製作人員還要面臨欠薪的風險。馬文卓說,“拖欠薪資在動畫行業裡邊相對普遍,很多團隊其實都在不同程度上承受著債務問題。”他提到了一個名詞,三角債——它產生於層層外包之下,其中的每個環節都必須等前一個環節結款之後才能給後一個結款,就像擊鼓傳花一樣,在這個遊戲裡必須保持著統一的節奏,倘若在某一個時間點鼓聲停下,就意味著手裡抱著花的公司以及之後的所有環節,都沒有拿到花的機會了。
在過去幾年裡,“鼓聲”停下的時刻就是疫情。“很多團隊沒有扛過就解散了,這三年期間產生的債務問題非常多。再加上這個行業裡大家都是朋友,‘你先幫我做著,做完了我拿到錢就給你結賬’,這種情況很常見。”
而在這個“擊鼓傳花”遊戲中的每一家公司,只能祈禱鼓聲不要停下。

●3月15日,上海的一位影迷檢視《哪吒2》的海報和該片票房進入全球票房榜前5名的訊息。圖源東方IC

夢想與現實
馬文卓概括“動畫人最大的特性是單純”。“什麼行業能用上‘為愛發電’這種詞啊?這個行業裡大部分的創作型或者技術型人員,他們可能不愛說話,但對於創作是有激情的。當夢想變成了擰螺絲,很多人的心態就會發生變化。但他已經不善於跟外界去溝通,不善於跟這個世界對抗了,所以就只能去忍耐。”
由於很多技術共通,遊戲行業搶人也是動畫行業高技術人才流失的原因之一,馬文卓說,“遊戲行業開出的薪資可能是動畫行業的兩三倍。”
在英國國家計算機動畫中心進修結束後,Lay最後也選擇了轉行到遊戲領域。他記得在大學時,幾十個小時只是一個引數具象化的過程,他像等待新生兒誕生一樣,揣著手坐在電腦前,不分日夜的一週又一週。他不後悔在動畫領域學習這麼多年,“我們那一屆有七八個中國學生,最後去做影視的就只有兩個人,現在就只剩一個在堅持了。”他說,這個唯一堅守的人,還曾給流浪地球做過特效,現在也轉去廣告公司,偶爾接點外包。“看透了。”Lay無奈道。
本碩都是動畫專業的小欣畢業後也選擇從事遊戲行業,但她還是偶爾接國內動畫行業的外包,“很難完全放下。”她說,自己本科一個年級大概有80個人,繼續選擇在動畫領域工作的不到一半,這之中大部分人都去做遊戲了。
也有人選擇完全離開了動畫行業。小魚回憶自己當時“憋著一股勁兒”,直到哪吒這個巨大的專案接近尾聲時,他才選擇了離職。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登記上傳所有相關檔案,“當時感覺我自由了”。休息了將近一年,小魚才開始找工作,最後選擇了房產銷售。“動畫是愛好是熱情,房產銷售才是工作,是現實”。
《哪吒2》爆火之後,小魚的朋友圈也有很多之前的同行稱自己是“百億動畫師”,但他選擇沉默。“就算再回那個公司(行業)是怎樣的我心裡有數,百億動畫師都是騙騙行外人。”

●《哪吒2》製作完成後公司發給小魚的紀念品。講述者供圖
在人才流失嚴重的背後,很多從業者也都提及高校的“斷層”。小欣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碩士前往法國繼續進修,她說:“學校裡教的東西都非常基礎,(某種程度上)入行條件都沒達到,開發可以說是完全不懂。”
Lay也提到,在學校裡,大家會根據以後要從事的不同專業去自學。影視動畫是應用型專業,一些業內頂尖的技術人才都已經工作了,基本上不會想留在高校教學。
而自學最快的途徑就是培訓班。小魚當時進培訓班的時候有個研究生,來這裡學習是為了要去教動畫,在培訓班的三個月只學了最簡單的“走跑跳”,就可以去當老師了。在培訓班裡,坐小魚旁邊的是一個知名大學的教授,他來參加培訓班也是為了要回去做課件。
動畫行業的資深從業者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馬文卓說,“我這幾年也跟很多高校打過交道,和他們的老師、領導,包括下面的學生都有不同程度的溝通。也確實意識到高校現在採用的一些教學課程方案或者理念跟實際的市場生產是有差距的。但可能短期內不太好消除。”
馬文卓向我們解釋,他嘗試過跟一些高校進行校企聯合合作,給同學一些能夠參與到實際生產的機會,但這種模式實驗之後他總結:一方面本身差距確實存在,實際生產訴求和質量可能達不到;另一方面也要考慮師生的心理接受狀態。“很多孩子有自己的藝術理想和抱負。讓他從一個‘藝術家’變成一個加工者,心理上可能也不平衡。所以我們也希望儘量不要打擊大家的積極性。”
徹底轉行後,曾經做出仙翁座駕雲的小魚偶爾也會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做的第一個CV,是一箇中箭倒地的動畫,還找了當時很火的韓劇《魷魚遊戲》作為參考;在可可豆工作時,下班後他會和同事們一起打飛盤、玩太空狼人殺;《哪吒2》開機的那天,導演對大家說:“我們哪吒的劇本終於好了,現在開始製作了!”然後公司裡所有人都出去拍大合照。
回憶之後,小魚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然後說:“從小的夢想就這樣結束了,說完全不傷心怎麼可能呢?”
小魚還記得剛入職場時,動畫總監就和他說,“如果你是為了錢來的,那還是不要進這個行業了。”“我當時就是因為熱愛寧願倒貼。”小魚笑道。“你說像賣房子,誰會喜歡賣房子?但我現在只想賣一個房子能掙多少錢。”
(文中講述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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