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和性可以分開嗎?性和愛的關係是什麼?這是許多試圖發展親密關係的人都會遇到的問題。
在哲人但丁和彼特拉克筆下,愛是純粹的精神之愛和靈魂之愛;而在薄伽丘的筆下,愛卻指向肉體和慾望,西方文學史上,也是他第一次回答了關於性與愛的問題。
來源 | 看理想節目《論愛慾》
作者 | 汪民安
*本文為《論愛慾:愛的哲學啟示錄》節目第12集講稿,主講人汪民安,文章標題為編輯所取。點選“閱讀原文”收聽節目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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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愛的原點,
尋得愛的啟示
音訊編輯:hyl、栗子
微信內容編輯:汁兒
封面圖:《花束般的戀愛》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今天的文章,學者汪民安從薄伽丘的作品《十日談》出發,講述這本書為何被反覆當作禁書,它又如何開啟了現代小說中關於愛的另一個方向。

01.
《十日談》是肉體之愛的狂歡曲
薄伽丘的《十日談》飄蕩著的是活生生的肉體氣味。這是愛慾觀念一個非常重要的轉向。
但這本書裡的肉體氣息來得過早、過於迅猛,也過於突兀和大膽,它不得不反覆被當做淫穢的禁書而罰入黑暗之中沉默地流傳。
把它同14世紀的繪畫相比,這種大膽更明顯。14世紀的繪畫非常拘謹,絲毫沒有體現身體的狂歡和快樂跡象。
可以說,薄伽丘透過《十日談》開啟了一種極致的愛慾。正是從《十日談》開始,現代的出版禁令,總是有一部分套在愛慾身上。直到二十世紀,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和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問世,愛慾也始終被作為道德之罪。
如果說塵世之愛有兩種含義,一種是但丁和彼特拉克的純粹的精神性的男女之愛,他們小心翼翼地推開了上帝之愛的框架,釋放出了人世間的精神之愛;那麼另一種就是薄伽丘的肉體之愛,他將精神之愛的大門推開,釋放出了更物質化的肉體之愛。
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薄伽丘翻開了愛慾的新篇章。
《十日談》是肉體之愛的狂歡曲。在這裡,但丁和彼特拉克那頑固殘存的上帝之愛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上帝在這裡沒有死去,祂存在,只是作為一個反諷性的符號存在。上帝在這裡不是主宰者,而是被主宰被利用的木偶,從來沒有真正發揮效用。
另外,在薄伽丘看來,愛雖然也和死有關,但這也並不意味著愛要像古希臘人那樣,因為愛導致永生,因此而拒斥死亡。薄伽丘的《十日談》是一種新型的愛和死的關係,一種對古希臘人和基督徒來說都是陌生的愛和死的關係。

《十日談》
《十日談》的背景是1348年佛羅倫薩的瘟疫。這是一場來勢兇猛的黑死病,也就是鼠疫。一旦感染,死亡機率極大。彼特拉克的愛人勞拉就是死於這種病。
當時的城市屍體遍野,死寂淒涼,喪鐘亂鳴,一派蕭殺。書裡寫,為了躲避這場瘟疫,人們採用了兩種方式:
一種方式是,“躲在自己家裡和沒有病人的地方,遠離塵囂。……有節制地享用美酒佳餚,凡事適可而止,不同任何人交談,對外面的死亡或疫病的情況不聞不問……”
另一些人想法不同,他們說“只有開懷吃喝,自找快活,儘量滿足自己的慾望,縱情玩笑,才是對付疫病的靈丹妙藥”。
後一種人並不躲避,他們在城中興之所至,為所欲為,活一天算一天,彷彿明天行將死去,彷彿這即將降臨的死亡不可避免,因此,毀掉任何習俗和法規而過著聲色犬馬的放縱生活。死亡令他們狂歡。
在死亡的衝擊下,整個城市陷入癱瘓和無政府的狀態。《十日談》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故事。在死亡的黑夜包裹下,十個青年男女聚在一個偏僻的郊野,講述各種各樣的情愛故事。每個人講十個故事,一共持續十天。
他們透過講述故事來回避死亡,這是他們獨有的方式,他們在故事中來生活,在故事中來度過難熬的時刻,在故事中發出笑聲。 那麼,怎樣的故事會讓他們沉浸其中並且遺忘死的威脅呢?這都是與愛慾相關的故事。
02.
愛慾是性本能:
壞的“母鵝”漂亮無比
我們先從一個故事著手。一個失去了妻子的丈夫將他不足兩歲的兒子帶到一個與世隔離的偏僻山上,在那裡,父親潛心隱修,齋戒祈禱,建立了一個純粹的神聖的宗教空間。
他將兒子鎖在這個空間內,從而將外界所有的誘惑抵擋在外。兒子無時不刻地沉浸在天主氛圍中,這是一個純潔無瑕的兒子,一個只有上帝盤踞在靈魂中的兒子。
但是,到了兒子18歲的時候,父親偶爾帶他下山進城一次。在路上,遇見了一群美麗的姑娘。兒子好奇心大增,問父親那是什麼,父親為了防止兒子春心萌動,就欺騙兒子說,這是壞東西,名叫“母鵝”,應該避而遠之。
可是兒子偏偏對這些“母鵝”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他目不轉睛盯著她們,覺得這些壞的母鵝漂亮無比,比他看到的天使影像還要美麗,並強烈要求父親帶回一隻去餵養。
父親終於明白,兒子對女人的興趣是與生俱來的,這是自然的力量,它瞬間就摧毀了他十幾年的教訓。儘管兒子連“女人”這個詞都不知道,不知道世上有女性這樣的一類人,但是,一旦她們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一種天然的愛慾本能馬上就點燃了,這種愛慾本能幾乎不需要教育就能直接指向一個美的女性物件。

《十日談》
我們在這裡就能發現薄伽丘對愛慾的態度:愛慾是人的一種本能,是生命的本能,它是自然的,它內在於人的身體。只要有身體,或者說只要有生命,就有愛慾。它是永恆的衝動,不可能被清除掉,它也無法被遮蔽,無法被壓制,無法被訓誡。
無論面對的是上帝的壓制、空間的壓制、理性的壓制甚至是語言的壓制。它都不會沉默,它會猛烈地,不可遏制地,自然地湧現。這是內在於人性本身的愛慾。
在這個意義上,薄伽丘是一個樸素的弗洛伊德主義者。因為薄伽丘將兒子的這種愛慾,當作了是生命的起源和本質。而這種愛慾正是日後弗洛伊德所說的力比多。
對五個世紀後的弗洛伊德而言,力比多限定在性的領域,力比多因為有特別的化學基礎,它僅僅是效能量。它是生命的必要條件,沒有這樣的力比多兒童就不會生長。
薄伽丘對生命的理解似乎是對弗洛伊德的一個文學預告,在薄伽丘看來,與其說是上帝在支配生命,不如說是愛慾在支配生命。生命就以性為動機而成長、而實現,這是一個自然法則。
14世紀的薄伽丘在這時候雖然還不能明確否定上帝是造物主,但是,很明顯的是,他也從沒有對這一點做堅決的肯定。這樣以性為根基的愛慾,雖然有外在的性物件,但性本身的出現是自然的,是內在於自己的身體和生命的,是外在物件所無法解釋的。
因此我們說,在薄伽丘這裡,愛慾回到它本身,它是自主的,它的意義就在於本身能量膨脹的自然程序。它不被任何外在的律令所管制、馴服和利用,無論是上帝的律令,還是像古代蘇格拉底所談論的生育的律令。

《十日談》
在《十日談》中,愛慾不通向生育,而是止於快樂。它沒有生育的最後結局,只有快樂是否實現的最後結局。愛慾完全在自我的內在軌道上運轉。任何外在目標都難以制止它,操縱它。
就像第一個故事裡這個受基督教影響的父親終於承認自然的巨大力量,基督教處心積慮的十幾年的嚴格馴化也在這種自然力量面前瞬間崩塌。
在這裡,生命的目標就在於它自身慾望的滿足,而且只在於自身慾望的滿足。生命的過程,就是這樣的慾望滿足過程。
03.
愛是性的享樂,為了性愛而死
當然,除了這個故事裡的小男孩,這部小說中還有很多別的主人公,他們甚至願意為了愛慾赴死。或者說,是以死作為不顧一切的愛的代價。不能愛,寧可死。但同但丁和彼特拉克的為靈魂之愛而死相比,薄伽丘筆下的人物,更準確地說,是為了性愛而死。
這部小說,可以說是關於性愛倔強、不屈不撓的和奇怪的實踐及表現形式,是一齣有關性愛的離奇荒誕的悲喜劇,是對性愛的奮力肯定和辯護。
小說中的人物五花八門,幾乎覆蓋了各個階層,無論是一般民眾還是神職人員,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卑賤庸眾,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老年還是青年,都無一例外地被這種愛慾所支配。
這是一部有關人的愛慾之書。書中,性的結合總是藉助各種謊言、技術和策略而成功的。正是愛慾的衝動讓人做出了各種各樣的離奇抉擇,它讓人們冒險。讓人們打破了各種各樣的條例、規範和習俗。
薄伽丘在書中還忍不住說道:“愛情的力量無比強大,任何艱難困苦以及想象不到的危險都阻擋不住墮入情網的人。”

《戲夢巴黎》
透過這樣的方式,薄伽丘首次正視了性愛這個事實,也肯定這個事實。在基督教看來是厚顏無恥、傷風敗俗、偷雞摸狗的愛慾故事在這裡都得到了細緻的描述和正面的肯定。他寫道:
愛情啊,
她明亮的眼睛多麼美麗,
使我成了你和她的奴隸。
那撩人的秋波
和我的眼光一接觸,
頓時燃起我心頭的烈火。
這些句子都是俗話,但是,它說出了這部書的真理,愛慾統治了一切。人很難剋制愛慾,很難征服愛慾,恰恰是愛慾灌注著每個人的心頭,征服了每一個人。
這種愛慾的核心就是性。在這些故事中,愛幾乎總是跟性結合在一起的。人們在這裡沒有看到脫離了性的愛,無論是哪種性質的愛,總是跟性結合在一起。
或者說,沒有一種愛不包含慾望和性,也就是說,沒有一種愛是奧古斯丁所說的純愛,反過來,沒有一種愛不是奧古斯丁所說的貪愛。這就是薄伽丘式的絕對性愛。
愛就是為了性而愛,也因為性而更加相愛。愛,就是性的享樂。這裡沒有令人厭倦的性,沒有該詛咒的性,一切性都被讚美、慶賀和舉薦,性開始成為一個新的好生活的標準。這是愛和性展開的一場默契遊戲,二者不可分割。
04.
《十日談》被禁的宿命:
性愛成為現代小說開端的第一個主題
《十日談》中的故事是圍繞愛和性相互追逐這條主線展開的。如果我們說,這是現代第一部關於愛的小說的話,那麼,這樣一部作為開端的愛的小說是以性作為它的主題,是對性的肯定。
它是但丁的《新生》、彼特拉克的《歌集》裡純粹的靈魂之愛不斷下墜的效果,是對這兩部詩集所空缺的性的增補。而在《十日談》之後愛的文學,又是在它的基礎上不斷地進行愛的昇華,是向《歌集》這樣的愛情詩的靠攏,這是愛的文學的無休止輪迴。
在有關愛的文學裡,性通常處在次要地位,或者說,性是愛的副產品。愛並不是被性所絕對地填滿和支配。或者說,愛的文學規範,就是要將性進行昇華,要將性納入到愛的統治之下。
愛賦予了性的合法動機。正是因為有愛才有性。性甚至可能被完全地忽略,被愛的複雜糾葛所吞噬和掩蓋。愛和性的糾纏如果沒有向情感的方向昇華就會遭受貶值。

《戲夢巴黎》
但是,在《十日談》這裡,反過來,性才是愛的動力,也因此,這部作為開端的現代小說佔據著文學歷史中愛的等級秩序的最低谷。它是文學之愛的歷史拋物線的底部。
在這個意義上,它既是一個不徹底的色情小說,也是一個不徹底的愛情小說。色情的不徹底是因為它缺乏性的細節的描述,愛情的不徹底是因為它缺乏情感的細節糾纏。
它的性的目的過於直白,過於簡單,小說就是為了達成這個目標而設計出各種各樣的技巧和方法。性的動機是不言而喻的,而獲取性的方法和路徑則多種多樣。或者說,在這本書裡,性的動機催生出各種各樣的性的獲得方法。
性的旺盛能量導致了性的慾望要求。如果說性符合弗洛伊德所說的那樣,是一種基本的生命能量,但是,薄伽丘的性愛它並沒有引向弗洛伊德式的昇華,而是像後世的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所說的那樣,是一種直接的慾望生產。
薄伽丘在讓性尋求和物件的流動式的連線,性在生產,不停地生產,同時也在連線,在一個身體和另一個身體之間不停地配對、連線、流動,永無終結地流動。
所以與其說《十日談》是一本愛慾之書,不如說這是一部講性的獲取方式的小說,是一部有關性的逃逸和連線之線的小說,同時也是一部有關愛慾的流動地理學。
為什麼說它是愛慾的流動地理學?因為在這裡,愛慾要找到自己的線路、空間、地理和時間的恰當配置。十天的故事講述,就是一幅密密麻麻的愛慾線路地圖。

《戲夢巴黎》
需要提醒的是,這種愛慾完全不是婚姻中的愛慾,婚姻中的愛慾空間是定位的,是固定的,是確切的,是一個定居空間,有一個合法的可預期的被規劃的情慾之線。
而非婚姻中的愛慾空間則是變動不居的,流動的和隨機的,是一個遊牧空間,它是慾望之線的逃竄和生成,它以逃竄的方式創造出各種各樣的愛慾之線、婚姻外部的線。
《十日談》中的愛慾就是這樣不斷地在突破愛慾原本的既定空間:從前愛慾的既定空間是修道院,是王室,是家庭臥室,現在它哪裡都是。
愛就在這樣的突破之路和慾望之線上,不停地獵豔,也不停地逃逸、連線。而生命就是在這種逃逸和連線中蓬勃旺盛地生長。
在薄伽丘這裡,愛已經完全剔除了但丁和彼特拉克的情感折磨。男女之間的關係成了被性所支配的引力關係,而不是德性所支配的魅力關係。換句話說,也正是由於薄伽丘致力於這種性的複雜的結合技術,才使得愛的複雜情感糾葛被省略了。
正是愛這種情感的不徹底、不完全,我們幾乎可以將它當做色情小說來看待。但也可以反過來說,性的細節的缺乏也讓人們可以將它當做愛情小說來看。這種兩可性也決定了它時斷時續的封禁命運。
無論如何,性,在薄伽丘這裡,作為一種不可遏制的爆炸性本源力量出現在歷史的地平線上。愛,就這樣第一次蛻變成了性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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