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瑋靜,中國礦業大學(北京)副教授。
公益不(只)是傳統認為的悲天憫人式的慈善救助,它給人尊嚴感,予人主體性,它讓人有力量去面對未來的種種困難和挑戰。它連線遠方的人跟近處的人,建構不同形式的共同體,重構一種社會生態去支援系統化變革。這是公益的無限潛力和可能,需要我們每個人向前去行動和探索。
今天我們為什麼需要公益?
“十年如一日,久久做好事”主題演講
2024.09.02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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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夥伴大家好,我是來自中國礦業大學(北京)的盧瑋靜。聽了前面五位講者的故事後,我們來聊聊今天為什麼還需要公益。
十幾年前我跟小夥伴們一起,創辦了一家公益研究和評估機構——七悅。這些年,我們走進了很多公益專案。
救災需要災害週期性視角
現在大家回憶一下,你最近一次捐贈是什麼時候,捐給了誰,為什麼?也想向大家再追問一下,你知道你的善款用到了什麼地方,給受益人帶來了什麼變化?你,還願意繼續捐嗎?
公益不僅僅是公益從業者的事業,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參與其中。可能很多人的公益經歷都始於汶川地震,在災害面前每個人都奉獻出自己的微薄之力,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共同幫助災區恢復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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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們經歷過很多大大小小的災害場景,那麼如果你有一筆不小金額的資金想捐給災區,你會怎麼選擇?
在災害發生後,我們都很希望能急災民之所需,捐贈的物品能第一時間抵達災害現場。大量礦泉水、泡麵等救災物資很快就到達了災區,但其實,在災害發生一週之後,災區最急需的物品可能就不是礦泉水和泡麵了,而是米麵糧油等能讓他們儘快恢復日常生活和生產的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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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救災過程中,大家的愛心經常會扎堆。我們團隊一般在災害發生一年以後去做專案評估,還能看到堆放了一面牆的礦泉水。我在雅安地震一年以後喝過,在河南水災時我們團隊的小夥伴也喝過。
除了捐物資以外,我們還希望能幫助災民們把家園重建起來,大家都很關注什麼時候能把房子重新建好。但是在很多災後地區,我們看到人們的房子都蓋好了,但是整個社群冷冷清清,因為當地生計並沒有恢復,大家都不得不去去外地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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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全國人民的幫助,但是要想重建房屋,他們還是需要一大筆錢。他們還會面臨未來的生計和孩子上學等問題,所以需要去外面打工。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災害發生後的不同時間、不同階段,災民的需求是不同的。救災絕對不僅僅是災後第一時間的緊急救援,即使是在緊急救援時期,不同的災情、不同的社群面臨的需求也是不一樣的。
從緊急救援到過渡安置,再到漫長的災後恢復,他們不僅僅需要蓋房子的錢,還需要很多軟性建設和生計發展的錢。比如,人的力量的恢復重建、社會關係的重建、活著的人跟逝去的人的關係重建,以及未來的生計發展方面的建設。

做善事需要愛心,也需要用心,用心去思考。現在已經有很多公益組織開始有了災害週期性的視角,用更加專業的方式去聚合資源、協同行動。
前幾年中國鄉村發展基金會做了一個以工代賑的專案。在這個專案中,救災不是把災民作為一個被動的等待幫助的主體,而是將他們轉化為能主動的行動者。這一角色的改變實現了救災行動中非常關鍵的“責任主體歸位”,也是《人道救援標準》的倡導方向。
在河南水災後,這個專案發動了受災的居民們自己動手清理門口的淤泥,然後再給他們發放補貼,這樣就不再是無償的贈與。大家一起行動起來,既獲得了急需的現金補貼,又把家裡和社群公共空間清理乾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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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災中現在也有公益專案使用數字化的方式,支援災民生計發展。發放數字生計券可以在不擾亂當地市場秩序的情況下,讓災民們有更多自主性來選擇自己需要的東西,比如種子和農資。專案關注的是他們未來更長遠的生計,而不只是短期的臨時性的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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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人尊嚴感,關注主體性
任何一個公益行動背後都需要做認真細緻的考量,即使是最基礎的捐錢捐物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我們看過很多物資捐贈現場,一般是愛心機構和人士帶著捐贈的物資,比如水彩筆、各種玩教具和衣服等等到困難地區,選擇發放的物件往往是那些更加不幸的孩子,可能是事實孤兒、殘障兒童或者受艾滋病影響的孩子。
在發放物資之後,可能還會讓他們站在臺上講講自己的感受,讓他們跟捐贈者有一些交流和互動,目的是激勵他們。如果你是受幫助的孩子,你會喜歡這樣的方式嗎?
在一個評估現場,有一個孩子跟我們說了這麼一句話:“老師,那是死了媽媽的孩子才能領的”。這個場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但是對我造成的衝擊一直持續到現在。
這個孩子的同桌領到了一個愛心大禮包,但是他沒有,他就去問老師。老師告訴他因為他同桌的媽媽去世了才有資格。他告訴我們這句話並非存有惡意,只是為自己沒領到大禮包做一個合理的解釋。但這件事讓我們去思考,我們在幫助別人時如何帶給他人更多尊嚴感,而不是一種被標籤甚至因此受傷害的感覺。
尊嚴感和標籤化的問題,是給予型慈善需要思考的一個關鍵環節。如果可能會損害受益人的尊嚴,那能不能換成私下不引人矚目地發放?如果標籤化不可避免,我們能否將其轉化為正向的標籤?
除此之外,公平感和依賴性的問題也是我們需要關注的。有很多被資助物件領到東西以後可能會麻木,甚至會覺得你為什麼只給我這麼一點,你能不能給我更多?有些災區的孩子甚至都領到了好幾個愛心大禮包,他也覺得這是他理所應得的。
公益行動中需要考慮的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是責任主體的問題。
我們評估過很多鄉村圖書角的專案,早年去評估現場時發生過一個很有意思的場景。校長帶著我們從一樓走到三樓,邊從口袋裡掏出閱覽室的鑰匙邊跟我們說:“你們別擔心,基金會捐給我們的書,一本都沒有丟!”我們當時想,完了,壞了,一本沒有丟,也可能是一本也沒看。
我們走進去一看,閱覽室窗明几淨,書擺放得非常整齊,借閱記錄上的字跡也非常工整。我們覺得這是一個沒有生氣的圖書館,我們感受不到書跟人的聯絡,它沒有被學生充分地利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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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鄉村學校公益圖書館最大的成功,就是變成學校自己的圖書館,而不是基金會的圖書館,老師和學生要把它用起來。
很多公益組織就開始把圖書送到每一個班級,變成了班級圖書角。二年級以上的孩子就可以做圖書管理員,自主管理班級所屬100本左右的圖書。基金會還培訓了學校老師,啟用他們成為閱讀愛好者,帶著孩子們一起把閱讀習慣深度根植下去。
責任主體問題之所以重要,因為它是公益行動中的關鍵環節,就是讓各方把這個專案從“要我做”變成“我要做”,把你的公益專案變成他們(受益方、合作方)的公益專案。讓每一個受益物件更有主體性,更有對自己負責的能力,提升他們的能量感。
再給大家假設,如果你有3000元捐助給困境媽媽,你會怎樣分配這筆捐贈?
你有兩種選擇,一種是把這3000塊錢都給支援物件,另一種是把1500塊錢給受支援的物件,剩下的1500塊錢捐給公益組織,使之轉化為面向受益物件的公益服務。你會如何選?
有一家基金會在支援成為家庭頂樑柱的媽媽時發現,即使把3000塊錢全部給她們,其實也解決不了她們的困境。
於是,他們就換了一種思路,只給困境媽媽1500塊錢,而且把名字從“幫扶資金”改成了“生活勵志金”。然後他們把剩下的1500塊錢給媽媽當地縣城裡的社會組織,讓他們去陪伴這些媽媽實現自我成長和突破,讓她們即使在困境中也能看到自己的優勢。

他們做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就是情感上的陪伴,讓媽媽們走出失去丈夫的陰霾,走出情感和生活的困境。同時他們也把當地的婦聯、團委,以及很多政府部門聯動起來,也有一些聯絡了當地的個體戶和企業,幫這些媽媽找工作,還有支起一個小吃攤做創業的。
這個時候你會發現,透過支援縣域的社會組織做媽媽服務可能比直接給錢可能更“值”,原來這1500塊錢可以創造出無限的可能。

到了這裡,我們再去思考公益到底是什麼。公益不是公共的政府的體系(政府做的社會福利也屬於公共範疇),而是用社會中的每一個個體自發的力量助力於公共福祉的努力。
那麼,公益具有什麼特性呢?首先,公益非常強調主體性。在一個一個社會
問題面前,公益看待人的方式是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有價值,都可以改變自身的命運。其次,公益突出共建性,讓不同的社會力量連線起來行動,支援人的自我改變和突破。最後,公益更是一套系統性的專業努力,需要系統性地思考社會議題的回應方式。
公益不(只)是傳統認為的悲天憫人式的慈善救助,它給人尊嚴感,予人主體性,它讓人有力量去面對未來的種種困難和挑戰。它連線遠方的人跟近處的人,建構不同形式的共同體,重構一種社會生態去支援系統化變革。這是公益的無限潛力和可能,需要我們每個人向前去行動和探索。
中國的公益發展得怎麼樣了?
相信大家剛才已經看到了公益行動者的努力。那麼,從整體層面來看,中國公益發展得怎麼樣了呢?
這是近十幾年來全國社會組織的數量統計,其中一部分社會組織是公益組織,有基金會,有各種各樣的社會團體,以及社會服務機構,也叫民辦非企業。

大家有做養老的,有做助殘的,有做兒童關懷的,有做媽媽支援的,有關心我們眼前社群的,也有關心遠方的雪豹和山林的,呈現出一種非常多元和多樣的形態。
大家在瞭解一家社會組織時,可以到民政部門的官方平臺去查證。在那裡可以看到正式登記註冊的社會組織目前的運營和發展狀況。

中國目前的公眾捐贈的規模和比例整體也在不斷增長。在《世界捐贈指數報告》中,2010年中國排名幾乎墊底,但是十幾年後(2022年)中國的排名已經達到了第49名,是世界上進步最大的幾個國家之一。
去年我參加了北大國發院馬京晶老師主持的中國公眾捐贈調查,調查結果讓我們覺得非常吃驚。
我們過去認為,與國外一些國家相比,中國的公眾捐贈比例不是特別高。但這次調查發現,有將近80%的夥伴過去參與過不同形式的捐贈,即使是過去一年中,也有45%的人捐過錢。

大家可能會很好奇,為什麼我們的進步這麼快?為什麼我們的愛心一下子就快速地增長起來了?
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移動支付和網際網路募捐平臺的出現。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用現金進行捐贈了,我們都是透過各種各樣的數字方式觸達到公益。
這是2014年到前幾年中國網路募捐的資料統計,2014年的規模還非常小,但我們現在有29家網際網路公開募捐平臺,可以接受不同形式上的捐贈,每年有百億人次跟百億規模的網際網路捐贈。人次數是指很多人是多次參與,比如每月都進行捐贈。

我們藉助網際網路技術,使公益實現了線下到線上的變革。很多網際網路平臺和公益組織還開創了很多行為公益的創新玩法,你可以不用捐錢,可以透過捐小紅花、捐步數、捐綠色能量等參與公益,關注周圍任何的公益議題。

同時,公益也愈發深入地嵌入網際網路場景和生態,比如去年王者榮耀就跟江豚保護做了一個深度的嵌入,你可以在玩遊戲時助力江豚保護行動。甚至在每一次微信支付時,你都可以點選金額下方的小紅花,透過分分捐把零錢捐給遠方的人。
如何建立公益信任?
當公益從線下走到線上後,如何讓大家獲得更多公益參與的真實感,信任在其中至關重要。但並不是一家公益組織做很多的資訊披露就等於建立了與捐款人的信任,它需要更多地觸達到捐款人,給大家有更多的場景感。
可能很多人接觸公益專案都是基於特殊的緣由和特殊的關係,例如某個朋友向你推薦了一家公益組織或公益專案,你基於對他個人的信任而決定捐贈。
我們現在要把對個人的特殊信任轉化成更普遍的信任。我信任這家機構是因為它堅持每個月給我發專案進展,我信任公益組織的這套制度能保證我的善款不會被亂花。
此外,在此基礎上還有一種更深層次的信任。它甚至不需要公益組織每個月給我發專案進展,因為我深度信任這個公益團隊和認可他們做的事情,當我走進他們,發現這些公益行動者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他們具有令我信任的人格魅力。
能不能讓對公益的信任進入到人格化信任階段,還需要眾多公益組織以及在座的各位共同努力。透過建立更深度的社會信任,讓大家減少一點不必要的成本,給大家創造一種陪伴的感覺,使我們共同朝向一致的價值目標前進。
我們希望大家在參與公益時,不是僅僅把錢捐出去就完了,我們希望在公益組織和捐款人雙向奔赴下,大家有感知、有參與,能看到受益物件的改變,看到不同的人因為公益連線到了一起,看到我們每一個個體在其中熠熠生輝的價值。
我以前學的是物理,因為汶川地震進入到了公益領域,後來學了非營利組織管理。在我剛剛接觸公益時,看到了在一個巨大的災難面前,每個人都像木炭一樣被點燃了,彼此互相溫暖。那個時候大家伸手就可以攔車,一起吃著大鍋飯,共同在廢墟上建設起新的家園,讓我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美好,以及每份公益參與創造的珍貴价值。
這些年走來,我們經歷了公益的蓬勃發展,也看到網際網路帶來的影響,同時對公益體系也有反思,檢討在發展過程中一些過度的資源導向或不恰當的形式主義,在反思中重新回到公益的起點,回到人本——我們如何讓其中每一個人,不管是受益人還是捐款人,都能找到價值和歸屬,讓每一份善意迸發和生長出更多的可能。
希望未來大家跟公益能有更多的相遇,把這份美好傳遞給更多的人。
謝謝大家!
策劃丨恆宇啊
剪輯丨大凱

本演講來自“十年如一日,久久做好事”主題演講特別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