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剛|“馬賽克式的”族群和傳統:“義大利之源——古羅馬文明展”觀展記

“義大利之源——古羅馬文明展”7月10日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開幕。此次展覽雲集503件古羅馬文物,系統反映義大利半島實現政治和文化統一的歷史程序,展現義大利文化淵源的豐富多彩。展覽將持續至10月9日。
坎帕納陶板(飾有勝利女神與戰利品),奧古斯都時代
近日,受惠於“中國義大利文化與旅遊年”的重啟,來自義大利26家博物館的503件文物在北京國家博物館展出,讓國內觀眾能夠在不走出國門的情況下就能直接瞭解古羅馬文明,可謂樂事一件。

此次展覽的展品基本是從去年義大利羅馬奎利那勒博物館的一個專題展覽搬運而來,涵蓋了義大利各個區域出土的從公元前4世紀到公元1世紀的文物。單從這個時段就可以基本推知,文物的精美程度很難與帝國盛期相媲美,但這恰恰真實展示了本次展覽所試圖呈現的歷史主題以及學術色彩。


展覽的中文名字叫作“義大利之源——古羅馬文明展”,其實該展覽名的原文是

Tota Italia: Alle origini di una nazione

,其中Tota Italia來自奧古斯都《功業錄》(1.25):“整個義大利都宣誓效忠於我。”奧古斯都的這句話帶有強烈的象徵意涵,那就是他實現了義大利在領土上的統一。奧古斯都的統一不僅體現在政治上,還體現在文化、宗教和語言等方面。所以這個展覽旨在梳理羅馬從一個城邦擴張到整個義大利半島的過程,展示羅馬征服之前的義大利半島豐富的(用展覽的術語就是“馬賽克式的”)族群和傳統。羅馬對義大利的統一,一方面是義大利半島各個族群逐步羅馬化的過程,但另一方面也是羅馬與各個族群互相影響的過程,這個展覽將這種豐富性充分展示了出來。


展覽的學術性也可以從策展人的背景得到印證,這個主題展覽在義大利最初的推動者和策展人就是義大利文化部博物館總局局長馬西莫·奧薩那(Massimo Osanna),而他的老師馬里奧·託列利(Mario Torelli,1937—2020)是義大利傑出的考古學家,從後者的兩本文集題目就可以看到本次展覽主題和內容的由來了:

Tota Italia: essays in the cultural formation of Roman Italy

(1999);

Studies in the Romanization of Italy

(1995)。



左右滑動

檢視義大利地理
從地理角度來看,義大利半島如同一隻靴子伸入地中海,北部的阿爾卑斯山雖然並非不可逾越,但在很大程度上隔離了歐洲的北方地區,使得義大利基本成為一個獨立的地理單元。在亞平寧半島上,有一條主要的亞平寧山脈從北向南把半島切開,山脈在北部的海拔更高,到南部地區後逐步降低,並分散為多個緩斜山脈,進一步劃分中南部區域。義大利半島從北往南,依次是北部的山南高盧(Gallia Cisalpina)、翁布里亞(Umbria),中部的伊特魯尼亞(Etruria)、拉丁姆(Latium)、坎佩尼亞(Campania)、薩姆尼烏姆(Samnium),南部的阿普利亞(Apulia)、盧卡尼亞(Lucania)和布魯提烏姆(Bruttium)。從族群上說,義大利半島上族群眾多,最有代表性的有北部的凱爾特人、中部的伊特魯尼亞人、薩姆尼烏姆人以及半島南部的希臘人。羅馬在四個多世紀中對義大利的逐步統一就是整合和重組複雜的區域與人群的過程,羅馬在義大利因地制宜,建立了包括公民殖民地、自治市、拉丁殖民地、聯盟者等等在內的多重統治體系。羅馬與義大利這一豐富而複雜的關係在展覽中都有體現,下面就以幾件文物為例略作說明。
個展廳一進門的第一件展品就是在羅馬第一個殖民地奧斯提亞出土的祭拜馬爾斯、維納斯和西爾瓦諾斯的聖壇。奧斯提亞離羅馬城不遠,是一個海港城市,今天的奧斯提亞古城仍然保留了大量的古代建築,置身其中就像在當代藝術區的紅磚牆間遊走。
祭壇被發現時的場景,但無從得知它最初是否擺放在這裡。
祭拜馬爾斯、維納斯和西爾瓦諾斯的聖壇,公元124年

將這個祭壇作為展覽的第一件展品不難理解,因為它有一面細緻描繪了羅馬的來源。我們可以從中依次辨認浮雕所講述的故事:左下角是羅慕路斯和雷穆斯吮吸狼奶,這是羅馬最著名的建城者故事,但在李維等羅馬史家筆下,這些故事背後所要傳達的是羅馬城有著全新的起點,是自我建城與奠基;狼的上方是一隻鷹,象徵著諸神之王朱庇特;鷹的上方則是帕拉丁山的人格化象徵,帕拉丁山是羅馬七丘之一,也是羅馬城的發源地;在帕拉丁山對面的是撿到羅慕路斯和雷穆斯兄弟的牧人;而浮雕右下方則是臺伯河的人格化象徵;旁邊的紋飾則象徵著豐盈與幸福。所以這一面的浮雕在方格中匯聚了山河神人,以及羅馬建城的所有重要細節。



看過祭壇和著名的拳擊手(複製品),便來到第二個單元“馬賽克式的諸族群”,這個板塊用墓葬文物來展示義大利不同地區的文化傳統。看展覽總不免被華麗色彩與金器所吸引,但展廳中一個冷僻的墓葬文物展示櫃卻值得特別關注,這就是公元前3世紀的內爾卡·特洛斯蒂婭亞(Nerka Trostiaia)墓出土的隨葬品。

一個冷僻的墓葬文物展示櫃
這個展櫃的文物出土於義大利東北部的威尼託。威尼托地處義大利半島與中歐的交流帶,雖距離伊特魯尼亞地區(今托斯卡納地區)頗有些距離,但從文物上看卻帶有濃厚的文化交流的跡象,特別是具有伊特魯尼亞文明的特徵。這個墓反映了當時富有商人的生活世界,青銅燭臺明顯是伊特魯尼亞式的,黑繪陶瓶和阿提卡式雙耳細頸罐則可能是經由亞得里亞海海路貿易而來。展櫃右後方展示有一個青銅靠椅模型,椅背上有五匹馬的形象,可能暗示商人利用馬隊組成商隊壟斷了該地的貿易道路展櫃左前方陳列的項鍊則由金飾品、銀飾品、骨頭等組成,也帶有明顯的伊特魯尼亞風格,可以幫助我們直接還原墓主人衣飾樣式。
內爾卡·特洛斯蒂婭亞墓隨葬品,公元前3世紀
三個黃金頭冠此次未參展,圖為義大利展覽的陳列展櫃圖

另外一個位於義大利東北部的貴族女子墓葬展櫃也展示出豐富的隨葬品。這個墓出土精美的金飾,包括頸環、手鐲、戒指以及此次沒有展出的頭冠。此外,這個處於凱爾特人區域的墓葬的隨葬品中,還有更明顯帶有伊特魯尼亞風格的青銅器皿,包括餐具、酒具、刻紋青銅鏡,以及帶有青銅雕像的燭臺。
果說從墓葬出土的隨葬品可以看出不同地區之間文化和物品的差異與交流,那麼展覽第三單元的語言板塊就更直接地顯示了義大利的多元。各地的本土語言(Umbrian, Oscan, Etruscan, Venetic)後來隨著拉丁語逐漸佔據主導地位而消逝,但從此次展品可以看出,羅馬在統一義大利的過程中,拉丁語和各地方語言有著更復雜的使用故事,至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多種語言並用的現象並不罕見。這其中最有名的兩個例子就是皮亞琴察銅肝和赫拉克利亞銅板。
皮亞琴察銅肝(複製品)

這件用於占卜的青銅羊肝形狀模型,原件是公元前2世紀的文物。此時拉丁語已經是皮亞琴察的官方語言,但這個青銅羊肝模型上卻仍使用了伊特魯尼亞語,上面鐫刻的是伊特魯尼亞神明的名字。



赫拉克利亞銅板的銘文資訊更為重要,這兩塊銅板出土於位於義大利南部的希臘殖民地赫拉克利亞,現藏於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館。兩塊銅板的時代約為公元前4世紀末到前3世紀初,銅板兩面均有銘文,較早的銘文是公元前4或3世紀用希臘語寫成,記錄了對狄奧尼索斯和雅典娜聖殿的土地的管理和分配。較晚的銘文則是用拉丁語寫成,內容則是羅馬法的重要文獻。因為公元前89年義大利同盟戰爭結束,義大利人獲得羅馬公民權身份,赫拉克利亞也成為自治市(municipium)。銅板的拉丁銘文中有一長段關於自治市管理條例的內容,一般認為這是尤利烏斯·凱撒頒佈的《關於自治市的尤利烏斯法》的一部分,內容涉及行政建制、人口普查、市政建設等等方面,是研究羅馬共和國晚期自治市的珍貴材料。希臘語和拉丁語銘文極具象徵性地標識出了赫拉克利亞先是作為一個希臘殖民地,後逐步融入羅馬的雙重身份。

赫拉克利亞銅板,銘文中的古希臘語部分,以及出土環境
宗教和崇拜方面,展覽在不同的單元中給予了關照,無論是青銅和大理石塑像、神廟構件和浮雕,都給觀眾留下最為直觀的印象,其中關於赫拉克勒斯的兩件作品讓人過目難忘。第一件是展覽海報上的赫拉克勒斯青銅雕像,這件青銅雕像的年代在公元前3世紀到前2世紀。赫拉克勒斯一直是義大利各個地區崇拜的神祇,但是他在不同地區被崇拜的理由並不完全一樣。現在看到的這座青銅雕像背後有一個複雜的藝術史故事,它本是對偉大的希臘雕塑家呂西波斯(Lysippos)公元前4世紀一件赫拉克勒斯青銅雕像的摹仿,但是呂西波斯的這件原作在世上留存了1500多年,直到1205年十字軍攻陷君士坦丁堡後被融掉。但是,羅馬帝國時期,Glyko用大理石對原版青銅雕像進行了放大複製,獻給卡拉卡拉浴場,這件大理石雕像於1546年被重新發現,現藏於那不勒斯考古博物館。雕像中的赫拉克勒斯略顯疲憊,靠在自己的大棒上,上面蓋著獅皮,背後的右手裡握著金蘋果。而展廳中這座青銅雕像可以推測為呂西波斯作品較早的仿品,可以幫助我們想象原作的風采,唯一的遺憾是背後右手中的金蘋果已經不在了。
赫拉克勒斯休憩像(正面與背面),公元前3—前2世紀
羅馬帝國時期的赫拉克勒斯大理石複製像,背後的右手裡握著金蘋果
展廳中另外一件赫拉克勒斯作品是出土於奧斯提亞赫拉克勒斯神廟的一塊浮雕。根據浮雕上部的銘文和所描繪的場景,我們得以知道奉獻者的名字,也知道他製作這個浮雕的原因。銘文上寫道:“C. Fulvius Salvis haruspex d(onum) d(edit)”,某個Caius Fulvius Salvis,一個haruspex,即一個負責占卜的牧師,奉獻的這塊浮雕。這個動機透過以下分為三個場景的故事得到了澄清。從右邊開始,我們看到兩組漁民正在用網從海底撈起赫拉克勒斯神的雕像;在中間,描繪了同一個神,他手持棍棒,從一個盒子裡取出一個Sors(神諭),遞給負責祭祀的男孩Camillus。在浮雕的左側,故事被一個人像打斷了,他可能是Fulvius Salvis本人,正在向浮雕的缺失部分遞送一件物品,同時還有一個帶翅膀的勝利女神,她手中拿著一頂桂冠。我們對這一場景的解釋如下:在海上發現赫拉克勒斯神的雕像後,求問神諭要做什麼,在諮詢了祭司後,經過神秘的解答,Fulvius Salvis決定將浮雕獻給赫拉克勒斯。
赫拉克勒斯雕像被打撈場景浮雕,公元前1世紀前半葉

宗教和崇拜主題的文物中,最為宏大的當屬卡皮托里尼山三主神坐像。三主神分別是中間的朱庇特,左邊的朱諾和右邊的密涅瓦,腳下是各自的象徵性動物(鷹、孔雀和貓頭鷹),三主神坐像原先供奉在卡皮托里尼山上的朱庇特神廟中。朱庇特神廟是羅馬共和時期第一位執政官興建,意在象徵羅馬共和國的起源,在後來一千多年的歷史中歷經了多次毀壞和重建,是羅馬最重要的宗教建築。在神廟中有三間內殿,供奉著卡皮托里尼山三神,而此次看到的這個公元2世紀的雕像則是已知唯一對卡皮托里尼山三神的大理石複製品,朱庇特神廟與三神像也是羅馬義大利時期摹仿的母版。


卡皮托里尼山三主神坐像,公元2世紀
羅馬不僅為轄內各地提供神廟或神像典範,而且也對外來神祇抱有開放態度,這其中最有名的當屬埃及的伊西斯神崇拜,龐貝古城無疑是這一方面材料最豐富的地方。伊西斯女神雖然是古埃及的神,但卻在希臘和羅馬世界中大受歡迎,伊西斯通常被視為理想的女王、妻子和母親。在大約公元前100年時伊西斯崇拜傳入龐貝城,龐貝後來還建有伊西斯神廟。此次展覽中有一幅壁畫,繪有伊西斯女神和她的兒子荷魯斯,這幅畫被認為表現了伊西斯女神和命運女神的融合。有趣的是畫中的拉丁語CACATOR CAVE MALUM,意為“小心邪惡的眼睛”,這背後也有神意。為用水方便,羅馬時期家中廁所往往和廚房連在一起,這會引起各種健康問題,故這句俗語也被用來壓制汙穢之物,維持健康。
伊西斯-福爾圖娜與年輕男子壁畫,公元1世紀
為羅馬對義大利統一主題的展覽,最後自然不能放過戰爭和帝國的主題。
戰象獻納品盤中的大象讓人聯想到漢尼拔率象兵跨越阿爾卑斯山的奇蹟,而這個祭盤則是和羅馬征服義大利南部皮魯斯軍隊有關。還有一組展品銘記了第二次布匿戰爭期間,迦太基將軍漢尼拔圍攻並征服赫拉克利亞的戰鬥遺存,我們可以從建築殘片和攻城石彈想象殘酷的攻城戰事。
戰象獻納品盤,公元前2世紀
展廳最後將位置留給了羅馬眾生相和奧古斯都開啟的新時代。與希臘的頭部雕像相比,羅馬的大理石人像的特徵通常被稱為“寫實主義”。在羅馬人像上,身體往往被罩袍或盔甲覆蓋,頭部的眼周、嘴角和額頭則可以看到真實的皺紋,這體現著羅馬人獨特的人生觀念,即要將一生的經歷都體現在面容之上,特別是擁有輝煌職業生涯的重要人物。在奧古斯都開創元首制之後,他的個體及家族雕像逐漸理想化,並且還開始出現面向公眾的女性雕塑。元首家族肖像基本都在追求肖像的完美性,奧古斯都作為元首的肖像則兼具神聖、莊嚴之感,肖像由原來的反映人物的既有品質開始轉向表達元首所應擁有的美德。

整個展覽終於奧古斯都時期對曆法和時間的革新。透過重新恢復和界定百年祭,奧古斯都為自己開創了一個新時代,羅馬帝國自此開端。當走完國家博物館這兩個大展廳之後,看到如此豐富的文明傳統,不得不讓人重新思考羅馬與義大利、以及羅馬與地中海世界的關係。一來羅馬征服了義大利和地中海世界,將地中海納入自己的內海;另一方面,在羅馬不斷擴張的過程中,不同地區的文明傳統也融入到羅馬之中。正如賀拉斯的那句名言:

Graecia capta ferum victorem cepit et artes intulit agresti Latio.
希臘,雖被征服了,卻最終征服了殘暴的征服者,並將文明帶到了粗俗的拉丁姆。

只不過,當看到義大利各個族群和地區的特殊性後,“希臘”二字可以進一步替換成與羅馬相遇、融合和相互塑造的所有地區。

編輯: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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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剛 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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