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粉絲網紅虐狗爭議:流量世界裡的“惡犬集中營”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潘宏是一個以暴力訓犬聞名的網紅,在短影片平臺上有超過1600萬粉絲,他擁有一所狗界“KK園區”,無數狗主人主動將狗送到那裡,期待在潘宏的威懾下,獲得一隻聽話、乖巧的寵物。
然而今年1月19日,潘宏團隊直播給小狗艾特洗澡時,艾特突發疾病不幸去世,此後輿論迅速發酵,其過去訓犬過程中暴力的一面被髮掘出來,引發大眾對其虐狗的聲討。本刊記者走訪了潘宏的團隊、狗主人和粉絲們,發現潘宏的走紅,仰賴一種共同的社會意識——暴力和管教不可避免地聯絡在一起,而人和動物之間的關係,核心是等級和服從。潘宏團隊這種違反現代動物行為學研究的馴養方式,卻因為其在鏡頭前表現出的殘忍刺激和戲劇效果,在網際網路上獲得了極高的流量,直到遭遇流量的挾制。
記者|夏傑藝
實習記者|楊純希編輯|陳曉
白城的新產業
3月中旬的吉林白城還沒有春的跡象,天空中下起了鵝絨般的雪。這裡靠近科爾沁草原,古時曾是少數民族的遊牧地,白城的名字源自蒙古語“查干浩特”,意為白色之城。如今,這裡被改造得同大部分東北城市一樣,棋盤式的街道,建築低矮而工整,帶有上世紀流行的俄式工業風格。當我下午坐車從鬧市區穿過時,行人寥寥,道路乾淨、空曠。
“人都走了,上外頭打工去了。看著有點凋零是不是?”計程車司機說。白城缺少大型產業,旅遊資源也比較匱乏,城裡沒什麼景區,而知名的大安嫩江灣旅遊區、向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都分佈在下轄的幾個縣裡,所以經濟一直沒有很大起色。我問司機白城有什麼特色美食,他思索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我:“你吃狗肉嗎?我們這兒有狗肉絲兒,帶皮狗肉,有原味的、燒烤的、醬湯的。”他說,白城的畜牧業不發達,狗肉是相對易得的,“家家戶戶都是三代養狗,狗肉好整”。
在白城,狗或許已經成為一個新的城市標誌——去年,這裡誕生了一個在短影片平臺上擁有1600萬粉絲的訓犬網紅——潘宏。一談起他,年近40的司機聲音突然變得激動,“你要找他啊,那就好嘮嗑了!他可是我們白城唯一的新興產業”。關於潘宏從普通農村小夥變身頂流網紅的傳奇財富故事,已經傳遍了白城的大街小巷,而他的據點,白城北部的大青山村,現在也成了一塊“福地”——過去談起那兒,當地人只會想起火葬場,但是去年因為潘宏的走紅,這個人丁稀少、嚴重老齡化的村莊竟然新建了幾間狗糧工廠和訓犬園區,每天都有“威風的大皮卡”排隊進進出出,拉著成千上萬包“增肌壯骨牌”狗糧,發往全國各地。
潘宏的狗界“KK園區”(夏傑藝 攝)
從市區到大青山村,開車只需要20分鐘左右。車越往郊外走,人越少,雪越大,落在田間被曬得發白的草垛子上,彷彿能聽到響聲。到了大青山村,沒有想象中網紅經濟帶來的熱鬧,路上幾乎看不到人,村裡有許多被廢棄的舊紅磚房,門上掛的鎖已經生鏽,偶有幾間住人的房屋,空曠的院落裡傳來狗吠聲。兜兜轉轉走了幾條村道,我才找到一位70多歲的村民為我指路。他拄著柺杖駝著背,勉強能聽清我說的話,談起潘宏,他的評價很高,“腦子活”“做事敞亮”,託他的網紅事業,村裡無事可幹的老年人找到了新的收入來源:一天100元,幫潘宏做點打包發貨、打理園區的雜活。
在村民的幫助下,我找到了潘宏團隊的二把手“老叔”——王闖。他今年43歲,在潘宏團隊中主要負責照看園區的狗,為狗做直播、拍段子。影片中王闖常常戴著厚厚的皮草帽子、穿著貂皮襖子,打扮得像動畫片《熊出沒》裡那個虎頭虎腦的老獵戶。現實中的王闖一米七左右,皮膚黝黑,寬臉肉下巴,零下的天氣只穿了薄紙似的連帽防風服,腳踩運動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他用東北人特有的口吻招呼我,“進屋裡嘮吧”。
潘宏出生於1995年,從小一直叫王闖“老叔”,兩人在大青山村是門挨門的鄰居。在王闖眼裡,潘宏從小機靈,“見啥人說啥話,嘴還甜”,但和大青山村的多數孩子一樣,“不愛上學,上房扒瓦,打架鬥毆”。18歲時,“成天惹禍”的潘宏被父母送去當兵,2016年退伍後到城裡打工,“安過監控、在工地做過力工,啥都幹”,但每份工作都幹不長。不久,潘宏又回到了家裡,跟父親幹起了小型犬繁殖的生意。那幾年,全國寵物產業規模正以每年10%的增速迅速擴張,養寵家庭超過5000萬戶,天貓和京東紛紛入局活體寵物交易,潘宏的父親也加入了這個產業鏈。
王闖和潘宏的人生軌跡類似,也是在外打工不久後回到老家。王闖的母親這樣評價兩人性格中的共性,“不願意讓人指揮,受不了氣”。兩人都從小喜歡養狗。王闖回家務農後,家裡養了五六隻狗,他最喜歡的幾隻杜賓犬,是大部分城市禁養的烈性犬種,攻擊性強、性格敏感,但在偏僻的農村並沒有人干涉,家裡還有一隻被朋友棄養的沙皮犬,有鬥雞眼,走路有點瘸,看上去傻傻的。當我們交談的時候,這隻狗就一直在我們的腳邊轉來轉去,或者去蹭女主人的腳。而潘宏回家做繁殖後,最多時一年繁殖了400多條成犬,接觸過市面上不同品種的狗,每天都在給狗接生和治病,這也給了他從事訓狗事業的底氣,他經常在影片裡強調,“我家三代養狗,狗都沒我瞭解狗”。
王闖的杜賓犬(夏傑藝 攝)
2017年,潘宏結婚。王闖回憶,這之後潘宏開始琢磨創業,注意到市面上狗糧價格偏高,便自己找工廠生產,並在快手上開了個賬號,讓王闖和他一起拍段子、賣狗糧。但賬號經營了約七年,也只攢了一萬多個粉絲。成家後的他依然沒少“惹禍”——根據裁判文書網的資訊,2019年潘宏因在一個沙坑釣魚,與看管沙坑的人發生肢體衝突,用拳頭將對方打傷,經鑑定屬“輕傷一級及輕傷二級”,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賠償後獲對方諒解。
當時的潘宏,經濟十分拮据,其妻子曾在影片中回憶,他們幾乎從來不上飯店吃飯,“處物件的時候,(他)就請我吃過一頓烤肉”,生第一個孩子時她到醫院剖腹產,交完所有的費用,兩人“兜裡就剩1000塊錢”。
流量之路
伴隨著怒吼,潘宏手持鐵棍、高爾夫球杆出場了。他總是開著豪車去接狗,背景音樂放著節奏感很強的蒙古語說唱;訓狗時,潘宏喜歡戴上大金鍊子,穿上鑲金紋的西裝,每一次轉場總會發出暴躁的咆哮;在影片結束的時候,他會將頭向後一靠,很拽地喊出一聲“撤”。
這是2023年下半年,潘宏轉戰抖音後,最具標識性的影片形象。王闖評價,潘宏腦子很活。這套浮誇但獨特的表演方式是他根據流量反饋摸索出來的。影片有一種特殊的反差感:潘宏彷彿在扮演一個說一不二的“黑幫老大”,但身處的卻是簡陋的農家小院,而令他大動干戈的,不過是一群看上去有點憨或有點蒙、只會齜牙咧嘴的“惡犬”。多位粉絲告訴我,自己正是被潘宏的這種風格吸引,“搞笑”“特別”“抓人眼球”。
但這只是開始。王闖回憶,為了吸引流量賣更多的狗糧,潘宏想出了一個點子——建立一個免費的“訓犬園區”,生產更多更具衝突性的人狗故事。潘宏借來自己叔叔廢棄的院子,在裡面放上數十個籠子,改造成了大約一兩百平方米的簡易狗舍。最初進入園區的一批狗,除了王闖和潘宏自家養的,大多來自兩人熟識的朋友。它們幾乎都是大型犬或烈性犬,並且有過傷人的歷史。“訓犬園區”的故事來源就是“惡犬”們相處和被馴服的過程。
現在回過頭看,王闖很佩服潘宏“天才的設計”,為他們打開了流量之門。他記得,第一個爆火的,是園區裡的美國惡霸犬“來福”,它因為染了怪病突然發作,意外咬死了隔壁籠子裡的柯基“墩墩”。這被潘宏拍成了影片,影片中展示了柯基剩下的半邊屍體和被咬斷的大腿,以及潘宏的吼聲:“它,給它,吃了!”因為是“惡犬”之爭,殘忍和血腥獲得了發表的合理性,並得到很好的傳播效果。“潘宏愛玩狗”的播放量一下就衝了上去,來福被網友稱為“狗界漢尼拔”,而柯基殘缺的身體則是“肯德基全家桶”。
流傳度最廣、關注度最高的,是潘宏發明的一整套訓狗的辦法,大多是一些刺激性很強的懲戒手段——比如心肺復甦(用繩子勒暈狗,再搶救回來)、放風箏(用繩子或鐵索將狗吊起來)、高爾夫/保齡球(跳起來用棍子打狗頭)、火龍果/藍莓汁(讓狗緊緊咬住棍子,直到嘴部出血)、窩心腳(三步並作兩步,將狗飛踢出去)、戰爭踐踏(高高跳起後踩在狗身上)。一位受訪的狗主人是小學教師。她發現,在自己任教的學校,許多學生都會在課間時高喊這些潘宏發明的“黑話”,互相打鬧。
在影片中,這些刺激性手段的展現總是若隱若現的。鏡頭會避開狗的表情,偶爾入畫也會打上馬賽克。在一次做“心肺復甦”時,潘宏一邊拉著繩子,一邊大聲唱道,“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但狗的身體幾乎都在畫外,觀眾只能聽到它的嚎叫,看見它搖晃的尾巴。

“艾特”和“六六”就是因為這些訓狗手段而揚名的“犬王”。多位接受採訪的粉絲提到,他們關注潘宏的起點源於這兩隻狗。艾特是一隻體形碩大的阿拉斯加雪橇犬,2024年1月被主人送入園區,起初表現得性情暴躁、見人就咬。潘宏上手段訓過之後,被網友評價“眼神乖巧清澈”,還會握手、作揖、汪汪叫“大哥”。一位粉絲說,她最喜歡的就是艾特,“它是園區耐打王,火龍果加心肺復甦最高紀錄保持者,長得好看,性格霸道不服輸,經常主動出擊(和別的狗打架),別的狗比它受歡迎不行,來它窩邊也不行,搶它風頭也不行,所以我們都叫它艾特大王”。
而六六則是一隻性格倔強的哈士奇,被認定為“惡犬”送入園區後,“吃了十幾次心肺復甦”,非但沒有變得溫順,反而趁夜晚翻牆逃跑了,被譽為園區的“最強戰神”。“六六出逃”的影片被許多網友二次剪輯後,在網際網路上病毒式傳播,被戲稱為“狗界肖申克”。

“六六”被網友戲稱為“狗界肖申克”

當被問到如何看待這些暴力訓犬手段時,多位粉絲給了我類似的回答——“如果不是潘宏,這些狗早就沒命了”。一位粉絲說,其實每次潘宏對狗使用暴力的時候,他都不太忍心看,他選擇告訴自己,這些狗都是“主人不要了即將被安樂死的”,而在進園的時候,這些狗也經過了“咬合力測試”,確認了它們對人有很強的攻擊性。所以,作為“惡犬”,它們怎麼被對待似乎都是合理的。
這也是潘宏經常在鏡頭前強調的:如果沒有自己,這些園區裡的“惡犬”都無法活著。在一次勒艾特脖子時,潘宏對著鏡頭大聲說:“兄弟們,這種狗就得受到這種待遇!主人再三強調要給它‘安樂死’,咱這是在救它!”另一次回應虐狗質疑的影片裡他說:“哥,我感覺我在救狗,發到我這兒來的,都是主人說要安樂死的……訓、吃、驅蟲、疫苗我一分錢不收,在我這兒,它生老病死,總比安樂死強。”
暴力因此獲得了正當性,潘宏的粉絲數量也一路飆升,狗糧銷量狂漲。王闖回憶,從去年8月開始,流量的增長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期,“火得太快,園區根本來不及建設,養了上百條狗,每天光喂糧就得五六十斤,加上肉和骨頭,開銷不小。我們這邊僱了百來號人,客服、打包、餵狗的都有。潘宏又在長春搞了一個MCN公司做直播,做切片授權,那邊也有三四十號人”。潘宏的廣告報價漲到一條數十萬元,而其關聯店鋪“天祺寵物”銷售的狗糧至今已經314萬斤。
“惡犬”的來源
這些“如果不受訓就會被安樂死”的“惡犬”來自哪裡?我找到了多位將狗送到潘宏園區的狗主人,想聽聽他們的講述。
孟堯是一個20多歲的女孩,生活在安徽亳州。她說自己將“樂樂”送到1500公里之外潘宏的園區,是因為“實在沒有辦法”。當她從寵物店將樂樂接回家時,它才出生30多天,牙還沒長齊,就會對她發出嗚嗚的低吼聲,她兇它,它就會生悶氣,好幾天不接受投餵。在吃飯的時候,樂樂隨時都做好了攻擊人的準備,但凡有人從腳邊路過,它就會齜牙咧嘴,甚至直接衝過來咬人,是一隻“傲氣、暴躁、以自我為中心”的比熊犬。
這是孟堯第一次養寵物,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每次樂樂咬人,她會大聲呵斥、拍打、罰站,但沒有太大起效。亳州當地的訓犬機構很少,她選擇了其中一家,花2000塊錢把樂樂送去待了一個月,但回來後樂樂還是經常咬人,“每次都會出血,傷口很深,還咬掉了我的一片指甲”,孟堯身邊的鄰居、朋友、店裡的員工都被咬傷過,“650塊買回來,四年間賠了兩萬多塊”。
我聯絡了四位將狗送去潘宏園區受訓的主人,發現她們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城市女性,對狗的習性不算非常瞭解,除了孟堯之外,另外三人養的都是大型犬。當她們發現狗出現咬人的問題後,普遍認為是自己“過於軟弱的管教方式”導致的,而身邊的人也會勸告她們,“要打,要讓狗知道誰才是主人”。
一個狗主人和潘宏團隊託運老闆的溝通
林奕的狗是一隻叫“無憂”的阿拉斯加雪橇犬,狗在五六個月大的時候,被男友當成情人節禮物送給了她。在林奕的描述中,無憂從小就是一隻領地意識很強的狗,不能在吃飯時拿走它的飯盆,也不能在睡覺時摸它,否則就會發出低吼警告,或者含住她的手作勢要咬。有一次,無憂已經含住了她的手,嘴巴在抖,但一直沒咬下去,林奕的男友看到後說,“萬一以後真的咬,就訓不過來了”,直接上去扇了無憂的嘴,她一下就心疼哭了。
林奕一直不願使用暴力的管教方式,但去年8月的一次公園遛狗後,無憂開始變得失控。“當時別的狗主人來擼它,無憂反嘴咬了對方的手,留下紅色的印子,那個主人就拿東西砸它。”陌生人左手拎著無憂脖頸上的皮繩,右手拿著牽狗繩追著無憂抽打,還一邊教育林奕,“這狗不打不行”,但無憂叫得很兇,越打叫得越厲害。這之後,無憂變得脾氣很怪,更容易應激,因為護食接連咬傷了林奕男友和男友的媽媽,留下了三四道傷口。當時無憂已經100多斤,拽都拽不動,男友只能透過暴力制止。
林奕記得,自己當時也考察過市場上的訓犬師,收費都是五六千元起底,狗糧自備,最少是一個月的訓練週期,實際訓狗天數只有10多天,成效並不明顯;而潘宏的園區包吃包住,免費訓狗,訓好了才送回來。一次潘宏直播間連麥,林奕男朋友反映了無憂領地意識強,在籠子裡不讓摸,拿了個棍棒試探,無憂直接咬住了,潘宏看到後馬上爽快地說:“發來!”
在送入潘宏園區之前,孟堯也多次尋找過訓犬機構,但對方都以“年齡太大性格固化”而婉拒。去年11月,樂樂竟然一週咬了三個人,最後她下定決心把它送到潘宏園區,希望它能在兩個月之內“蛻變”,回來參加她即將舉辦的訂婚典禮。
在受訪的四位狗主人中,沒有一位打算讓自己的狗安樂死,其中三位都計劃在三個月內接回寵物,但希望它能重新恢復溫馴的姿態。“說實話,樂樂已經是一條‘惡犬’了,該怎麼訓就怎麼訓。只要性格能訓好,回來後不咬人,哪怕吃點苦,哪怕被打,我也能接受!”孟堯說。
對於是否接受一條狗,潘宏有一套看起來專業的“診斷標準”。在直播中,他會讓狗主人重現平時餵食、互動的情景,如果狗確實表現出明顯的攻擊性,潘宏就要求對方“發來”。儘管潘宏在直播中做出判斷的過程,通常不超過五分鐘。但一旦被判斷為可以接收的“惡犬”,這隻狗就進入了流量的汪洋。按照王闖的說法,“每一隻被送來的狗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戰績,咬過幾個人,做過什麼壞事,來到園區之後,又會發生新的故事。”接收它們,就等於“買下了它們的故事”。
到了2024年下半年,潘宏團隊打造的“惡犬集中營”玩法越來越成熟。潘宏會透過直播連麥的方式“面診”來自全國各地的狗,“家裡咬人的,你想把它處死的,極其兇狠的,(送到我這)負責給它養到生老病死”。
園區的形形色色的“惡犬”,為潘宏及粉絲提供了大量二次剪輯的素材。在影片網站上,有網友自發剪輯了“潘宏園區入門手冊”,介紹了園區的數十隻“惡犬”的故事,單集播放量達三四百萬,在手冊中,每隻狗都有“外號”“技能”“戰績”“級別”,就像是遊戲裡的英雄角色。
“惡犬”的另一面:
複雜的動物行為學問題
戴更基是中國臺灣地區知名的動物行為學家、動物行為治療師,澳大利亞悉尼大學的獸醫理學碩士,曾在紐約動物行為中心進修學習,出版過多本寵物行為學科普書籍。他告訴我,“惡犬”的背後,是人類飼養者為了買賣而繁殖動物,讓它們與父母分離,在嘈雜、粗暴的環境中成長,導致動物的行為發展、大腦發育都出現了問題。
在他看來,那些性格敏感、情緒不穩定的小狗,都有各自的原因,“你回憶一下,寵物狗出生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生下來第一天,就被獨自關在狗舍的籠子裡,身邊環境亂糟糟的,人來人往。你一哭,就有人嫌煩,過來敲你的籠子,也得不到母親的安撫。到了第45~60天,它就會被販賣,相當於人類2~3歲的小朋友被關在籠子裡,經過長時間的封閉運輸,到了另一個陌生人的家裡,大小便不會,就要被打被踢,這樣的小孩心理會正常嗎?不會正常的。那為什麼狗會正常?”戴更基認為,整個寵物產業,都在源源不斷地生產病態的動物,當這樣的動物流向市場,承擔的人其實是商品鏈末端的消費者。
戴更基介紹,懲罰性訓練法的理論依據是早已被推翻的“阿爾法地位學說”。這一學說最早由動物學家魯道夫·申克爾(Rudolph Schenkel)於1947年提出,是他長期觀察圈養狼群得出的結論,認為動物群體中存在等級秩序,處於較高地位的成員“阿爾法狼”可以支配並控制其他成員。而在上世紀90年代,學者戴維·梅奇(David Mech)更正了這一學說,透過對野生狼群的觀察結果,證明狼群的天然社會結構不基於等級秩序,“阿爾法狼”只是父母,而非競爭勝利的主導者;此後,梅奇多次在公開場合澄清“阿爾法”狼學說的錯誤,並強調這一學說不適用於家犬,科學界和動物福利組織同步跟進,逐漸糾正傳統訓犬法的錯誤,轉而推廣正向訓練法。
動物行為學家、動物行為治療師戴更基
我聯絡上一位使用正向訓練法的訓練師宋國鋒。巧合的是,他和潘宏一樣都服過役,退伍後成為了訓犬師。他告訴我,自己從2010年左右開始從事訓犬,過去一直和潘宏採用同樣的懲罰性訓練法,他向我展示了手上的疤痕,“那時候我經常被狗咬,身上的傷口不計其數,看到別的訓犬師說正向訓練法,我很不以為然,內心覺得他們都是不入流的外行”。改變發生在兩三年前,他在網上意外看到了一個採用正向訓練法的訓犬工作室,和他們交流後,感覺“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百聞不如一見,我立刻跟著宋國鋒一起去現場訓犬。他帶我來到了北京東四環的客戶的家,這裡住著兩個年輕女孩,養了兩隻洋娃娃般的雪白西高地。狗主人告訴我,之前來家裡玩的客人無意中嚇到了小狗,小狗就變得很敏感,她們起初在小紅書上聯絡了第一位訓犬師,對方教她們用皮鏈、嘴套和“鎖喉功”對付小狗,“結果狗更嚴重了,本來只是低吼,後來直接咬人,碰也不能碰”。她們感嘆,訓犬師圈子太過混亂,難以甄別。
兩隻“惡犬”的確不好惹——我一進門,小狗立刻趴低了身體,發出陣陣低吼,彷彿做好了撲咬我的準備。我蹲下來看著狗,想要拍拍它的頭,表達我的友好,但它似乎更警惕了,汪汪大叫。宋國鋒指出我的錯誤,“你現在的姿態,容易被狗理解為在和它對峙,身體要放鬆一點。你是陌生人,手不要直接從上往下拍狗的頭,它被打過,會習慣性覺得你抬手是想打它”。他讓我先轉身離開,讓狗知道我不想發生衝突,再拿著狗糧回來,輕輕喚它名字,並將手攤開放低,做出邀請的姿態。
我按照宋國鋒說的做,才五分鐘不到,狗已經對我放鬆了警惕,埋頭在我的手裡吃起狗糧。反覆幾次,當我再次伸出手,“惡犬”已經變成了一隻普通小狗,懵懂地將爪子搭在我的手心,跟我握了握手。兩位狗主人看到這一幕,也開心地尖叫起來:“你看你看,它終於不兇陌生人了!”
鮑雲也親身體驗過兩種訓練方法的不同。她曾將自己的小狗“神舟”送去潘宏園區。從園區回來後,小狗神舟似乎變得更加敏感,“我一抬手,它就會不自覺地閉上眼睛,覺得我要打它,還出現了尿失禁、生殖器發炎的問題,鼻子上也留下了兩道傷疤。性格不像以前那麼活潑了,總是喜歡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鮑雲有些後悔,便聯絡到了宋國鋒。擔心狗狗再次遭到暴力對待,她特意選擇了上門訓犬的形式,方便自己監督。

鮑雲的小狗“神舟”

在宋國鋒的幫助下,她意識到,神舟應該是在使用皮鏈之後,產生了應激行為,越來越喜歡攻擊人。“我們以前都沒有科學疏導過它的情緒,都是依賴懲罰,其實反而增加了它的壓力”。現在鮑雲學會了觀察狗的情緒,她發現當神舟舔鼻子、扭頭時,可能已經產生了緊張的情緒,需要透過食物和誇獎來紓解壓力。她清除了家中的噪聲源,遛狗也選擇人少的清晨,減少神舟應激的可能性。
鮑雲告訴我,經過幾個月的正向訓練,神舟的狀態有了很大的改善,吃飯不再護食,能聽懂簡單指令,“看上去開心多了,很有元氣”。她在朋友圈裡寫下一封給神舟的信:“最近讀了些動物心理學、動物行為學的相關書籍與資料,才知道自己早期教育小狗的方法並不科學。不聽話會吼你,犯錯時會嚇唬你、打你,不讓你那麼去做,雖然你真的很聰明,會很多技能,接球、趴下、握手、轉圈……但這都是我們人類為了滿足自己而要求小狗去學習的,在動物最原始的社交環境中,它們不需要與任何動物握手,聽其他動物的指令去使用這些‘為我們人類服務’的技能。……我不是一個合格家長,也總反省著自己。喜歡和愛永遠是免費的,養育的責任和擔當則是沉重的。”
暴力的“共識”
但潘宏團隊並不相信所謂的“正向訓練法”。王闖堅持,訓犬不可能離開暴力,但他不認為這是虐待,“什麼是虐,沒事折磨它那才叫虐,犯了錯打一打那是應該的,是教育”。他認為狗之所以會咬人,只有一個原因,“分不清主次,沒把家裡的地位梳理清楚。現在的人都把狗慣壞了,成天擱被窩裡摟著,吃飯還先餵它,這狗能不咬人嗎?狗和狼群一樣,你必須給它建立等級關係,它害怕你才不咬你”。在他們的想象中,沒有不打就能訓好的狗,覺得肯定是訓犬師“揹著主人偷偷打”。
當被問到這套訓犬方法和理念從何而來時,王闖說是他們靠自己的經驗摸索的,“咱得承認,這就是農村的土辦法,算不上科學”。在他看來,這種訓犬方式,和農村家庭常見的棍棒教育是一樣的,他和他的父輩,都篤信這種暴力的效果,“簡單、直接、有效”。在一則《我只做我自己,就這麼簡單》的影片裡,潘宏說道:“我是在這個土地上養的狗,我就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幹。可能他們的想法確實厲害,招數確實高明,但我這人就這樣,我就信我爸的。我爸也犟,他就信我爺的,我爺他就得意我太爺那套業務。2014年我們繁殖400多條狗,每天接生,每天有死亡的,每天都在研究原因,我經驗夠多了,我跟誰學啊,有幾個人養過400多條不同品種的狗啊?……我餵狗吃‘火龍果’‘心肺’,你整不樂意了。我小時候偷看試卷,就這一個事兒,我爸給我‘心肺’四回,給我媽嚇得二胎都沒敢要,我跟誰說啊。”
我注意到,潘宏的粉絲大多也認同這些觀點,並用類似的說法在評論區為潘宏辯護。根據抖查查的資料,潘宏賬號的粉絲有七成是男性,有近一半是18~23歲的年輕人。而潘宏店內的狗糧熱銷,也能說明粉絲中有大量養寵物的人。我找到了五位潘宏的粉絲。他們大多都還是學生,從13歲到22歲不等,均有養寵物的經歷,認為自己是“愛狗的人”。
梁峰是潘宏的粉絲之一,剛滿18歲的高二男生,身高一米八幾,看上去濃眉大眼,有體育特長,熱愛足球和羽毛球運動。初中的時候,他曾經收養過一隻有心臟病的哈士奇,幾乎從來沒打過它,“那隻哈士奇大概六七十釐米長,和人的身形差距明顯,會有點怕人,收養它的時候就知道它活不久,想給它送終。後來兩三歲它就去世了,給我的打擊很大,就像一個家人突然離開了”。
梁峰說,他和他的家人並不喜歡暴力,唯一一次打狗,是母親給哈士奇餵食,順手拍了一下狗腦袋,結果反被狗一口咬傷,他氣得沒忍住踢了狗一腳,當時狗就趴好不動了。這件事讓梁峰相信,利用肢體懲罰訓狗是有效的。
梁峰喜歡潘宏,更多是因為“他是個搞笑博主”,直播連麥的時候很幽默、會“抖包袱”,他欣賞潘宏在訓狗過程中展現出來的“很Man的樣子”。“有些愛狗人士質疑潘宏虐狗,他總是不退讓,不害怕網路噴子,頂住壓力堅持自己的方式。在艾特死亡的事情上,潘宏承擔了自己的責任,私密了所有的影片,損失了金額龐大的廣告費。很直率,很有勇氣,是真正的心理強大。 ”在自己的生活裡,梁峰也承擔了許多壓力——父親在外工作,他自覺應該承擔起照顧母親的責任,充當家裡的男子漢;馬上面臨高三,長輩都希望他能給弟弟做個榜樣。“可能我也想成為潘宏這樣的人吧,不逃避困難,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性情”“真實”“搞笑”,這是受訪的粉絲們經常提到的詞彙。他們會強調,潘宏團隊和狗之間並不只有暴力,也有許多溫情的時刻。梁峰說,“潘宏會救別人不敢救的狗,頂住壓力養它們,那隻羅賓犬黑豹是準備安樂死的,是他接了回來。還有那隻鬥牛犬小助理,兩條後腿都瘸了,潘宏在大馬路上撿回被主人遺棄的它,收留了它,還給它的後腿安裝了小車輪”。
另一位正在讀研的粉絲陳婭說,她覺得園區的直播“很溫馨”,陪伴了她許多的課餘時光,“老叔的直播很搞笑,每天早上9點開播,鏟狗屎、掃院子,讓艾特表演謝大哥。園區裡的狗每天早飯吃什麼都能看到,老叔每天轉著圈給它們喂鮮肉,狗狗們的毛髮、體重和精神狀態都很好,瘋狂搖尾巴,看過的人都不會相信這些狗受到了虐待” 。陳婭說,自己看過幾次拍攝花絮,“可能踢籠子這段拍了好幾次,但只有一次真的踢了”。
王闖也對我否認了真實訓狗中暴力的嚴重程度,他說“暴力”更多是鏡頭前的一種表演,“潘宏拍影片,說話動作全是誇張,(看著)多狠,全是演繹效果。那個棍往狗嘴裡一插,它自己就用力咬,腮皮就冒血了。(像影片裡)蹦起來這麼高,純扯,狗早就被打死了” 。但他認為,在鏡頭前表現得更兇狠是必要的,“你要流量,不誇張誰看啊?”。
失控的流量
去年年底,潘宏的賬號粉絲已經超過1500萬,但他們感覺流量已經走到了一種無法控制的地步。王闖回憶,當時直播間的粉絲數量迅速增加,每隻狗都有自己的粉絲群,粉絲會相互吵架。一次在直播間給神舟洗澡之後,粉絲就強烈要求也給艾特洗澡,認為這不公平。
“我都解釋了好多次不能洗,艾特年紀大了,已經7歲了,這相當於人類70多歲的老人,而且它一直有基礎疾病。之前有兩次我帶它去寵物店,它就半路暈厥過,差點沒救回來。”王闖說,自己和潘宏都一直不願意給艾特洗澡,擔心出事,但最後拗不過粉絲。
2025年1月19日,潘宏團隊在直播給艾特洗澡時,艾特被綁住了嘴,呼吸困難,掙扎了幾下之後,艾特漸漸癱軟下去,沒能搶救回來。這起在流量浪潮頂峰發生的死亡事件,把潘宏團隊帶到了輿論的反面。對於網上因此洶湧而來的虐狗罵聲,王闖覺得很委屈:“艾特流量這麼大,最不希望艾特死的就是我們,伺候都伺候不過來呢。狗糧它都不吃,天天吃肉,鴨腿、鴨肉包。誰沒事敢捅它?還直播殺狗?怎麼可能呢,整個園區我最怕它死。”他說自己也難以消化艾特去世的事件,好幾天吃不下飯,只能安慰自己,“艾特是一隻氣性很大的狗,本來也活不長”。

潘宏團隊給“艾特”洗澡時的場景

艾特去世之後,潘宏團隊已經很久沒直播了。王闖帶我見了團隊的其他工作人員,四五個中年男性,坐在寵物託運店老闆的門店裡,在茶几邊一邊皺眉頭抽菸,一邊反覆刷手機,情緒很低落。
王闖苦笑著說:“你看,剛發的影片又被舉報了,舉報的理由是我沒系安全帶,我都氣笑了,現在這些愛狗人士、這些黑粉,還有恨我們砸了飯碗的同行,天天組織起來舉報我們。”另一個人說起最近遭遇的大量退貨事件,狗糧生意不得不暫停,“有的人一次性下單幾千斤狗糧,等你快送到了,點退貨”。前段時間,每個成員都接到過許多騷擾電話和辱罵簡訊,但現在過去一兩個月了,熱度漸漸落下,他們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復出。
最讓他們傷腦筋的是,有多位狗主人和園區發生了糾紛。就在艾特去世的前一天,1月18日晚上,5歲的薩摩耶“小寶”也意外死亡。潘宏團隊的說法是,小寶被隔壁籠子的羅威納咬住尾巴撕下了後背,出血過多而死,而園區的監控剛好壞掉了,沒拍到當時的情況。小寶的主人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她告訴我,自己想看園區監控,但“他們說沒有,而醫院的監控影片只有進出畫面,治療過程全被剪了,我要傷口照片,他們說太血腥了不給看。我擔心骨灰被調包,要求他們火化全程錄影,但他們非要我籤一個違約金50萬元的保密協議,才給我看,說是怕我之後拿這個影片炒流量。到最後也只給我錄了火化的開頭和結尾”。
鮑雲是在艾特去世後想要回神舟的。但是潘宏團隊起初以害怕對方“炒流量”為由,不願意歸還,“我提出可以籤一個協議,只拿回自己的狗,保證不炒流量,結果潘宏團隊竟然要求我以後都不能在社交媒體上發自己的狗,否則賠償100萬元。這個條款太嚴苛了,而且賠償金太高,我無法接受”。為此,鮑雲在社交媒體上主動發聲,並求助媒體,講述了自己的情況,才要回了小狗神舟。
談起這些糾紛,潘宏團隊的工作人員都很生氣,他們對此看法一致,“這些狗主人,都是被黑粉賄賂了,被那些訓犬師收買了,和他們聯合起來整我們,不講良心”。
王闖帶我轉了轉園區。園區裡還剩10來只狗,在他推開門的那一瞬間,齊齊轉過頭來朝著我暴躁地狂吠,我不敢輕易步入,只能跟在王闖後面觀察。這裡比影片中看上去小一些,大概100多平方米的紅磚院子,左邊放著一排籠子,右邊是一排狗屋,中間有兩隻體形碩大的狗在水泥地上踱步,園區衛生條件一般,地上殘留著雜物和泥沙,撲面而來的是一股狗尿的味道,我輕輕屏住了呼吸。
這裡看上去寂寥了不少,一半籠子都是空的,一串串新年時掛上的小紅燈籠,還在飄落的大雪中微微顫動。王闖介紹說,園區有一部分狗被主人領走了,目前還剩三分之一,分散放在兩三個院子裡,但每天都有新的狗源源不斷地送來,“依然有很多狗主人選擇相信我們”。他打算在新的一年裡將園區改造一下,變得更現代化、更乾淨,籠子也要重建,杜絕狗打架的危險,而且運營方式也要改變——所有送來園區的狗都會被買下來。“我們寧肯花錢直接買,把你這隻狗的故事買下來。咱不缺這個錢,以後這個狗就和你(狗主人)無關了,省得糾紛。” 
我問他,是否有可能徹底改變暴力訓犬的模式。他笑著搖搖頭,“你要流量的話,那肯定沒人看的”。
(文中林奕、鮑雲、孟堯、梁峰、陳婭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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