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文、影片 |姜婉茹
剪輯| 陳秀靈
編輯 | 陶若谷
週六早上九點開課。北方某三線城市的一個大學演講廳,坐了近40名學員,多是企業老闆。每個人面前的姓名牌,標註了公司和行業:門窗、採暖、緊韌體、建築、智慧裝置……近兩年,建築相關行業的學員較多,部分學員的賒銷賬期,一年比一年拖得長。
講師樓克佳43歲,有20餘年賬款催收經驗。他一身西裝,戴黑框眼鏡,開啟藍色商務風PPT,在知識點之間,習慣性展開自己經手過的案例。
他講兩年前幫客戶去園林公司追債,上門發現公司名對不上,第二次去,公司名又變了。後來他在前臺處,發現了四五塊招牌,原來這家公司根據上門的是客戶、催收還是法院執行人員,需要哪塊招牌就掛哪塊。

還講到一次債務人價值4千萬的上海豪宅被拍賣,他在門口跟保安聊天,感慨房子裡的紅木傢俱價值600萬,都是按戶型定製的,賣掉可惜。保安告訴他,債務人搬去隔壁另一座豪宅了,紅木傢俱直接擺過去,一點不可惜。這裡的知識點是,實地走訪至關重要,和保安、物業閒聊的細節裡,能看出欠債者的經濟狀況是否真的緊張。
課堂氣氛沉悶,學員大多穿著黑色衣服,低頭記筆記。走神兒、犯困、打哈欠的,又會在聽到“常見的拖延手段”“查詢失聯債務人”等關鍵詞時抬頭。課間,老闆們相互寒暄,客氣體面,不聊催收。下課之後,約樓講師私聊的人,才吐露自己的困境。
一次課後,一家商場請樓克佳去分析,如何處理商戶欠租金。光景好的年份,位於黃金地段的商鋪要靠搶,出價高者得鋪位。如今這家商場積攢的欠租案子有十多個,分為仍在運營、關停、起訴了但沒錢還三種狀態。
他們卡在一些棘手的狀況上,想學學怎麼催債,比如一個租戶欠著租,已經回老家了,貨品留在商鋪裡,影響再次出租,若是給搬走,還得出幾千搬運費,又不敢當垃圾清掉。
另一次課後,一個工程專案的分包商,約樓克佳私聊了半小時。專案2021年交工,甲方付了一部分工程款,總包留下了自己的成本和利潤,不按之前約定的比例分錢。接專案前,層層轉包、出借資質、事實承包人不寫進合同,屬於“江湖規矩”,但討債時要講法律,沒合同很難要賬。
剛捋順債務關係和問題癥結,會談就結束了,樓克佳答覆說,“要回去考慮一下”——怎麼催收他有答案,要考慮的其實是,對方願不願意付費。
同樣亟需解法的學員,還有五十歲出頭的沈明遠,頭髮已經花白,坐在中間的位置,聽得認真。他自嘲幾年前還像個小鮮肉,“債務壓力是殺豬刀”。
他做弱電工程,應收款兩千多萬,近兩三年“形勢急轉直下”。上游廠家發律師函催款,員工工資發不出,這些都靠貸款支撐。他焦慮得睡不著,後悔沒在市場變化時看清大勢,還是依照從前的慣性做判斷,加大了投資。
一個做財務諮詢培訓的老闆,來培訓班預防性學習。三家小企業拖欠尾款,欠錢不多,不影響公司運轉,但在他看來,今後可能會出現很多逾期付款,學了知識用得上。

預防風險,是課堂反覆提醒的知識點。樓克佳把催收比喻成治病,治病要及時,早催還可能回款,催晚了,“錢總是等著等著就沒有了”。樓克佳會挑選標的金額大的案子,“給富人看病,和給窮人看病,流程是一樣的,但投入產出比更高。”
他2001年入行,從2013年開始,給小額貸款協會和有需要的公司做催收技巧分享,一年講二三十場。五年前,他做了一套直播課,每週講一場,每期能賣二三十萬,但很難促成後續的催收委託。還要跟網上的律師卷,一些律師“服務費才收幾百幾千”。
後來他開發了面向企業家的線下催收培訓課,課程有多種選擇:半天的課是“引流課”,免費上;2天的公開課,4800元一人,每場給組織方一半分成;進入企業做內訓,6萬兩天。課程之後,跟著完整的“輕資產”商業模式——給自己公司和合夥人接催收委託,視案件難度,回款成功後收取10%-40%的委託費。
10個催收委託裡,樓克佳最多接3個,按他的說法,“其中大概只有一個能回款,另外2個還要虧錢”。幾十萬的小案子最多,他就教學員自己催,收1%的諮詢費。
催收是綜合了調查技術、人情世故、法律知識的心理戰,他傳授給諮詢者。
開寶馬的餐廳老闆,是他最愛講的案例之一。老闆欠賣牛肉的供應商24萬,樓克佳幫供應商追債,從上海跑到馬鞍山,在老闆老婆的親戚家堵到人,讓他很沒面子——老婆比他小20歲,還以為找了有錢人,結果被催債催上門。樓克佳質問他,“不是說你這種大老闆,不欠農民工錢嗎?”威脅再不還,就把其他債主也叫來,讓大家看看,他連牛肉供應商這種“農民工”的錢都欠。
抓住欠債者高傲又要面子的心理,是樓克佳分享的重點。即便欠了錢,很多債務人也一直是老闆範兒,中華煙抽不起了,舊盒子裡,裝的可能是紅塔山。
因此在追討時,對歲數大、有過一些身家的債務人,不能直呼其名,打招呼要用“您好”,如果有其他人在,就默默到旁邊等,給足面子。再有,按江湖規矩,正月十五之內不催債,讓債務人過好年。年前催債,要帶點茶葉、兩瓶茅臺——表示看得起債務人,幾百上千萬的債,賠瓶酒以小搏大。有個債務人很驚訝,本該是欠債的送禮,為了這份送酒的面子,還了一部分錢,樓克佳說。

面子也困住了一些債權人。49歲的催收班學員秦暖,家裡和人合夥開了家小額貸款公司,放給陌生人的貸款好催很多,可以用“5C評估法”來評估客戶的信用——品質、能力、資本、抵押和條件,基本都收回來了。而最難催的債,就是人情債,秦暖說。
她借給過閨蜜的老公20萬,說用來倒賣茅臺酒,借條都沒寫。姐妹間一交流,他還借了老婆其他閨蜜的錢,拿去賭博了。對方是有編制的人,“不敢撕破臉”,拿不出錢,最後還了一些茅臺,“20萬現金變成了酒”。
在秦暖的講述中,弟弟有個好朋友,長相憨厚,做養豬生意。秦暖幫弟弟催債,弟弟反而替朋友說話。後來知道好朋友犯了“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早晚要進去,還給他介紹了中醫按摩師傅。
老爸也抹不開面子,秦暖說,欠債的朋友拿出好酒,兩人酒一喝,飯一吃,催收的事就得緩緩。老爸剛說出“兄弟你得給我籤個字”,還款計劃書都沒掏出來,人家就說,大哥你不用拿了,我什麼都不籤。老爸碰了壁,換秦暖去催,老爸的“兄弟”很懂法律,故意把字簽到錯誤位置,製造文書上的瑕疵。
今天沒錢、客戶沒付款、我不在、打完官司就給錢、照顧好生病的家人再還、正在辦貸款……這些都是老賴常見的拖延理由。老爸的“兄弟”會表演一分錢都拿不出,成了失信人,飛機坐不了,房子也快被執行了,身上穿的卻還是Prada、LV。
秦暖委託樓克佳追債,引入第三方,讓對方摸不清底牌。必要時戰術翻臉——樓克佳配合她,細問債務人的每個藉口,有幾個還款來源?房子是誰的名字?有沒有掛牌?糊弄不過去,“兄弟”還了一部分錢。要繼續施壓,老爸和合夥人反而怪她,不讓用不留情面的方式催。

在樓克佳看來,老闆親自學討債,是應收賬款變得越來越重要的結果,也可能不想讓員工知道經營狀況。與此同時,催收市場也在快速變化。從業20多年,他感到近兩年,錢比以前難要了,“需求變多,但是回款率下降,業務看似多,利潤不如以前高。”
催收這活兒不是誰都能幹,樓克佳說。他舉例之前的一個催收員,人高馬大的,見了老賴,人家說能帶他做生意,反倒借給老賴兩萬。企業員工去催,可能被買通,假裝努力催過;債權人聘來的律師,都可能被老賴策反。
他記得一個老賴,面對催收很鎮定,沒聊還錢,聊自己16歲騎腳踏車出來闖世界,聊創業史,資產最多時有一億,又全虧掉了。他見過的老賴裡,有被騙的,有做少兒培訓突然關店的。
“不能用老眼光去看待現在的債務人”,據樓克佳觀察,近年企業倒閉可能是突然暴雷,所以要花更多時間,提前發現危險訊號。可以去木材工廠門口蹲守,早上8點上班的工人多了還是少了,是加班趕工還是做二休一;有豪華大辦公室的企業,突然租了一層樓給酒店,這些都昭示著經營狀況的變化。反應慢一點,“咯噔一下,首富變首負”。
“我們也有錯誤,就是太相信甲方了”,催收班的學員徐文淵說。他為一家大公司做了展覽專案,600萬應收款拖了三年,起初負責溝通的中間人還告知流程到哪裡了,後來電話也不太接了。
自己公司的員工薪資下降,福利縮減,三十幾個供貨商也來催債,指責集中在老闆身上。徐文淵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抑鬱的狀態也影響到家人。上六年級和八年級的孩子,會叫他早點睡,家人越是包容,他的負疚感越深。
去年開始,樓克佳的“應收賬款催收及風險控制訓練營”,出現了嫌4800學費貴的學員,申請打折。企業也在意起培訓費和差旅費,之前派10個人學,現在派5個。一些學員,賬收不回來,也被人催收,陷入“三角債”,遊走在攻防之間,“錢收回來就是老闆,收不回來就是老賴”。
樓克佳見過一個老闆學員70多歲了,有幾千萬的應收款,把業務都交給大學生,自己專門催債。賣塑膠杯子的學員,利潤不高,往年都不會被拖欠,這兩年也有了十幾萬應收款。一位做建築的老闆,從雲南趕到杭州上課,為了省錢,坐了一夜的綠皮火車,凌晨四五點鐘抵達。
陷入絕望的老闆,來培訓班找一點啟發,聽了催收方法不過是電話、信函、上門、訴訟,又覺得失望。“你看醫生一次能看好嗎”,樓克佳認為這種期待不切實際,有的案子已經連續催了10年。
培訓班上,他掃一眼就大致知道,誰是潛在客戶,誰已經第二次來聽課了,誰是“白嫖黨”,自己已經窮盡了討債的辦法,就跟在他周圍,想多蹭幾句諮詢。捨不得花錢的,他不想多聊,“那就要另外收費了。”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除樓克佳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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