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還錢,中國人春節裡最開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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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償還債務如同清晨的陽光,既照亮債權人的賬簿,也溫暖債務人的靈魂。”
賺錢難的當下,能收到被欠了許久的錢,是這個春年裡最大的快樂。

還錢的季節

年關將近,大雪覆蓋東北平原,哈爾濱巴彥縣龍廟鎮,獸醫龍殿慶等來養殖戶們集體還錢的季節。
龍殿慶整理這幾年的欠條,陳年舊賬按屯子擺在桌上,“計有70萬到100萬”,如果這些欠款變成紙鈔,摞起來可以有一米厚。
幾十年來,龍獸醫服務了周邊10多個村子的養殖戶,他主要靠給牛治病、手術和接生收錢,但每年上半年出診時,養殖戶大多要賒賬:買牛、飼料要用錢,小牛犢養五個月左右能賣,賣出四五頭牛刨去成本,大概能掙2、3萬,農戶們多數要等賣了牛才有存款。
龍獸醫理解鄉親們的處境。常常到年底,他才邊出診邊要債。不過今年要賬並不順利。一些養牛戶的牛遭遇疫病、下半年的牛肉市場價格波動,欠款只能一拖再拖。屯子裡剩下的多是50歲以上的老人,養牛沒賺到什麼錢,倒是老人們糖尿病、高血壓吃藥,支援兒女們要花錢……
要了一個多月賬,龍殿慶總結,鄉親們欠錢有三種情況:疾病、賭博、天災。心軟之下,他能免的債都免了。不過,春節前他清帳,免去給牛配種、打針的錢,“今年虧了2000多”。
好在這兩年,在城裡創業失敗的兒子回家,將龍獸醫給牛看病的影片發到網路上,龍獸醫爆火了,數百萬網友在龍獸醫的影片號上,圍觀他上門催收欠款的過程。龍獸醫也能賣貨賺錢了,他說,“成為網紅是幾代人修的福,鄉親們的債,該幫的都幫一幫。”
從東北鄉村到內陸工地,年關將至,清賬結算是春節最重要的盛事。工人討薪、工廠盤點、商戶結賬……只為用年終的盈餘證明這一年未曾虛度,帶著希望踏進新的一年。
對於國企銷售劉佳傑來說,任何一筆欠債都可能攸關他的職業生涯。劉佳傑的催款記憶,始於每週公司的清款會議。四十多位同事聚在一間小小的會議室,像他這樣的銷售員擠在靠牆的椅子間,直面領導的問話。
“XXX,再追不回欠款,你的其他業務都停了,也不許接新的業務。”“XXX,暫停你的全部報銷!”劉佳傑看到同事被領導擺臉呵斥,他悲憤不已。
劉佳傑也曾是其中被擺臉呵斥的“同事”之一。2022年開始,他有一筆100多萬的客戶欠款,一直拖欠了公司兩年。兩年前,劉佳傑接待了一位來自山西的採購人員,對方來廠裡訂貨時,硬塞給他一個裝著錢的信封。劉佳傑怕成把柄,趁對方車還沒開走,順著窗戶縫扔進車廂。兩年間,那家公司果然積下大概一百多萬欠款。每次劉佳傑電話過去催款,對方都說馬上還款,事實證明,這只是哄他掛電話的說辭。
意識到拖下去這筆錢可能永遠追不回來,劉佳傑決定起訴。他和單位的法律顧問分頭開車,在對方公司門前匯合,當面提交律師函。2024年4月,起訴終於生效,財務處通知他,法院判決,對方償付貨款和違約利息共140多萬。劉佳傑鬆了口氣,終於可以把這件事放下。
只不過,催回這筆欠款外,劉佳傑年底算賬,2024年還有270萬欠款等待他催款。沒要回的回款,成為他沒有完成的工作壓在心頭,劉佳傑說,“像是變成自己欠領導和單位的錢一樣。”
債務人和債權人可能同樣在經歷一個難捱的春節。在網際網路,分享自己負債生活的內容可以收穫上千評論,這被稱為是欠債人的“上岸文學”。
2025年1月,博主“Ehoo”在小紅書主頁絕望地傾訴,第三方催收人將電話打給了“她單位的領導、人事和財務”。催收人懷疑她惡意欠款,催收簡訊同樣發到了家人那裡,他們威脅要上門、起訴,凍結她的銀行卡,有時還會循循善誘,“你這樣的態度是逃避”。
Ehoo網貸了11個平臺,欠款21萬,逾期3個月。她回憶這些負債,多是由於超前消費以及消費貸的愈發便捷,自己在無意識中越陷越深,她感嘆“眼裡流的淚就是(借貸時)腦子裡進的水。”如今悔恨之餘,Ehoo只能自我勉勵,未來踏實賺錢還錢,早日迴歸正常生活。
根據2019年《中國消費年輕人負債狀況報告》顯示,我國年輕人中,總體信貸產品的滲透率已經達到86.6%,實質負債人群約佔44.5%。而根據《2024青年客群消費洞察及金融體驗報告》,自2023年以來,信用卡客戶及信貸規模增長趨緩,銀行消費貸和網際網路消費分期、消費金融公司則取得了大發展。
博主“可樂”也是“上岸文學”的作者之一。她的個人主頁分享瞭如何靠5000月薪、兼職和拼命節制,還掉20萬的網貸的歷程。2015年,她剛畢業踏入工作,學習同事開通了信用卡。從新款手機、包包、化妝品開始,或許是消費帶來的愉悅感,驅動她啟用每月幾百的分期付,信用卡里的欠款一度積累到了五六萬。
後來遭遇失業,可樂只能以卡養卡,用網貸填補窟窿,逐漸將欠款累積到20萬時,她痛下決心還債。每個月只留幾百生活費,強制儲蓄,才逐漸走完她喻為“8年有期徒刑”的上岸之路。

收回欠款的“爽”

金錢的流動,就像南來北往的春運隊伍一樣。在平常人的生活裡,任何一筆追回的欠款都值得一個“爽”。
歷經一年的艱難催款,2025年1月初,劉佳傑接到財務處的通知,安徽一家客戶把最後的幾萬元尾款匯來了。直到現在,劉佳傑還不忘那一刻的興奮,“幾百萬,一分不落地結清了。”
這是位付款爽利的客戶。去年年末,劉佳傑自駕五六個小時,拉了一箱本地酒廠的特色酒,開到客戶家的樓下,約對方出來吃飯。
在酒桌上,年齡相近的兩人聊得極為愉快。聊起來才發現,兩人都是農村出來的中專生,曾經都是成績名列前茅,卻為了畢業包分配工作,沒選擇大學,而進入中專。他們流著時代的眼淚,上頭之後,有了更多共同話題。不久後,財務通知劉佳傑,這家公司的專案回款正在逐步匯來,劉佳傑很興奮,這段維繫關係的付出沒有白費。
今年春節,金廣志也在不安地等待著朋友打來分期付的欠款。2024年春,金廣志收到調解員打的來電話:我們聯絡到他了,欠債人同意來調解。那一刻,廣志提了許久的氣鬆下來。他釋懷地想,“是不是祖師爺寬恕了我之前的罪孽,讓事情起了一些轉機?
前一年3月,一位朋友刷爆了金廣志借出的3張信用卡,還以卡養卡,滾出16萬的債務待還。廣志立馬聯絡對方,朋友還了3萬塊,還欠下13萬,自此失聯。
金廣志34歲,在淄博有編制,年薪16萬,原本在小城過著滋潤的生活。借給朋友的信用卡暴雷時,他趕上還貸款、裝修新房,身上“連200元現金都沒有”。丈母孃住院需要2000元押金,父親做CT照心血管,他只能讓其他親屬出錢。信用卡的債務,也是全家人湊錢幫他還。
消失的債主和越滾越重的利息,讓金廣志一度有些變形。憤恨之下,他甚至生出報復念頭。為平復心境,廣志皈依了道門。他至今感念在正一道拜了個師父,師父教他找張黃紙,寫“威未制天政德可伏御地祇敕”燒掉,可以過“魔考”,消除人性惡的一面。焦慮又無計可施的日子,廣志靠每天的早課晚課念度人經,幫助自己調節負面情緒。
大半年後,朋友仍舊音訊全無,廣志決定起訴。因為家在法院馬路對面。從立案到訴前調解,金廣志只要一休息,就跑下樓找訴前調解員詢問進展。好在4月,他等來了調解員通知這位朋友將分期還款的訊息。

圖 | 金廣志早晚課唸經

近年來,受經濟變化等因素影響,部分小中企業、個體工商戶及個人面臨資金鍊斷裂風險,導致民間借貸違約率、債務糾紛增多上升。加上2021年《民法典》實施後,民眾維權意識提升,更多人選擇透過法律途徑解決糾紛,因民間借貸糾紛產生的訴訟案件數量呈上升趨勢。河南安陽殷都區人民法院的公告顯示,2024年1-6月新收民間借貸糾紛案件439件,同比增長84%;2024年7月,12月新收469件,同比增長55.29%。
2025年1月26日晚8點,農民工鄭有良等來“滴”的微信轉賬提示音。看到轉賬訊息,鄭有良並未先點選收款,他笑著連發3條語音,表示“不急”“感謝”,等到工程商回應訊息,他才收下錢。
鄭有良年前催賬的電話“幾乎沒停過”。58歲的鄭有良流動在安徽中部一座縣城及周邊,做裝修工人已經有30年。縣城像他這樣的大齡農民工不少,“閒不住,也想為自己攢養老錢,不增添兒女負擔”。過去30年,他眼見縣城的基建越發完備,可這一兩年,他也明顯感覺到 “拖欠尾款的老闆也變多了”。鄭有良計算過,過去兩三年零零散散累計了至少5、6萬工錢沒結算。
2023年開始,初中畢業的鄭有良開始上網自學訴訟和勞動仲裁知識。他還養成了在給工程商打電話時、開啟錄音的習慣,對方一拖再拖,他就在電話和微信裡一遍遍重複對方欠款的數目和具體時間、承諾還款時間,並催促儘快還款,只為給訴訟保留證據,他的手機裡斷斷續續積攢了1080條錄音。2024年夏,他還在縣城法院發起過一次訴訟,追討回一筆工錢。
要回欠款的快樂,往往是意外之喜。北漂陳宇飛住在合租房的主臥,第一年來北京,他講求生活品質和鬆弛感,月薪8千時便買了臺3千多的投影儀,每天下班後,陷入沉浸看一部電影的儀式感。有次出租屋停電,投影儀突然黑屏,他用微信開通自動繳費功能,每次50元的自動扣款繳費,淹沒在微信賬單中,那時陳宇飛“不怎麼在乎錢”,也不求讓室友第一時間給錢。
直到交季度房租時,他望著存款中的餘額感嘆,北漂數月,自己竟然沒有存款。但人情消費難以避免。陳宇飛變得務實,1月,陳飛宇參加同學聚會前,在高鐵上將12月和1月總共繳納的1272元電費截圖,發在室友群裡,並艾特所有人。近一千塊很快分三股計入他的微信餘額。
“不愛算錢”的陳飛宇看到這筆意外的零花錢忍不住喜悅。1000多元換算成一些悅己的消費,似乎也變得豐厚了。至少這次聚會,他可以“請每個同學喝一杯二十元的咖啡,使用4塊錢半小時的共享充電寶”,還可以在寒冷的北京街頭奢侈一把“打車回家”。這像一種延遲滿足,他曾忘記它的存在,現在它去而又返,成為拮据生活中的小小幸福。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金錢問題解決之後,還清欠款的人重拾信心,而收到欠款的人,也能對金錢、人情有了更深的理解。
面對突如其來的債務,金廣志忽然警醒,怎麼在34歲還拿不出這些錢?
調解之後,朋友按法院要求,如期逐漸還款。廣志也發生了變化。一年過去,愛人說他不再像個孩子。其他親人也說,他30多了,終於變得腳踏實地。
金廣志經歷過一段出手闊綽的時光。他大學學的編導專業,正職之外,還會兼職接一些婚禮拍攝的活,一天能結算1200。錢來得快,他年年出去旅遊,和朋友去夜店消費,一晚高達幾萬。當時,朋友的店面希望擴大生意經營,採購液壓起重機和囤貨,才向他借錢。後來這些擴張的願景轉化成債務。朋友身上背起兩個訴訟,他每月還款7000元,為了還錢,他白天修車,晚上就跑網約車或送外賣。
廣志有時也會想,是形勢不一樣了,不能怪朋友。從法院出來,他想請朋友抽根菸,卻看見朋友騎著共享單車早已遠去。
朋友現在每個月要還廣志2000元。年前幾天,金廣志又收到調解員的電話,問說快過年了,還款有沒有履行到位。
金廣志苦澀地想到,其實對方也要過年和家人團聚。朋友每月還錢偶爾延期,等朋友把錢還了,他也替朋友安心,至少承受著壓力的朋友,還平安地活著。
從東北屯子裡的養牛戶,到上海黃浦江畔的高層公寓,人們在金錢的潮漲潮落中,收穫著不同境遇的感受。
曾經的高階珠寶銷售劉漢臣在欠債後,每晚都失眠,他形容自己已經習慣夜晚的感受:想到自己35歲,一無所有,身心都墜入深淵。睡著後,又會做夢夢到過去輕鬆的生活,引起醒來後無法紓解的落差。
幾年前,劉漢臣做高階珠寶生意,每月成交量保持在百萬以上,銀行卡能一次打入八位數佣金。有次去客戶家,走入客戶湯臣一品600平的大房子,站在陽臺俯瞰黃浦江。劉漢臣衍生出一種“年紀輕輕便登上了山頂”的感覺 。
錢來得容易時,他沒有想到要存錢。劉漢臣在上海買了房、車,剩下的錢,30歲的他在“明知大環境不好”的情況下選擇了投資,結果“陷入殺豬盤”,資產一夜清空。
消費降級就像一場風暴,席捲他的生活。衣櫃裡還掛著上萬的衣服,有些連吊牌都沒有摘。他只會希望那些消費從未有過。現在, 他堅持“十公里以內不下雨,都騎共享單車,開卡之後一次不到2塊5。一年外賣點不到十單,做飯一次也就幾塊”,省錢。
為了還債,他做過兩天不露臉主播,“叫姐姐刷禮物, 12個小時掙了4塊”。最終,他選擇了低成本、吃苦力的掙錢方式,折價賣掉二十多萬買的摩托車,又向銀行貸款,和人合夥經營了一家小吃店。
做小吃免不了煎炒油炸,他的手常常被燙傷。劉漢臣說他享受手上持續五六個小時的紅印,疼痛會讓他保持清醒,努力適應突然滑落的生活,實在難受,他就躲進衛生間,待上兩個小時讓自己平靜下來。
這個春節前,劉漢臣算了一筆賬,他的小吃店還差一點就要回本。等還完貸款,35歲的他再也沒有欠賬。他長出一口氣,覺得只要腳踏實地,還年輕,未來還是自己的。
在那些追討、償還、解脫的過程裡,每個人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救贖。2024年開年,張鵬宇覺得,天塌在自己身上了。前一年,朋友拉他合夥開公司,合作了一陣,朋友突然去世,朋友負責的外聯部分他不熟悉,後來專案逐漸停擺,失去變現能力。
鵬宇算下來,30多萬的債務,變賣賬號等資產後,還剩下17多萬要他去還。
他的第一反應是自己去找工作,打工還錢,把事情瞞過去。這個想法堅持了一夜。睡醒來,他意識到瞞不過,給遠在上海的愛人打電話。愛人很冷靜地問清款項,幾天後把錢打給了他。
借錢的那個早晨,1月初的成都久違地迎來晴天。他站在公司二樓的窗外,兩棵銀杏樹的葉子簌簌下落,但心灰意冷中,他看到再美的天空和銀杏葉都是灰濛濛的。
他變賣了公司的資產,處理完各種事項,張鵬宇開始四處問朋友、投簡歷,一個半月後,春節剛剛結束,鵬宇終於在北京找到一個編輯工作機會,他沒問工資,就搬來了北京。在北京,他白天為一家不到10人的初創公司寫稿,月薪八千。晚上,他讀書、整理資料,接一些兼職的稿子,增加一些收入。
每晚七點下班後,他散步二十分鐘回家,同時和遠在上海的愛人通話。他們互相沒提還錢的事,但鵬宇開始單獨承擔成都的房貸。
今年春節前,鵬宇和愛人在電話裡盤算這一年的盈餘。愛人往常每年能存七八萬,這兩年再一算,愛人的存款多出快二十萬。唯一的變數是他來到北京,想辦法賺錢補償愛人。
這兩年,他們雖然兩地分居,但卻逐漸達到近十幾年來最積極平和的狀態。
張鵬宇對愛人說:“你看,我把錢還清了。”現在他想,就欠款這件事來說,還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圖 |今年春節,張鵬宇又路過那兩棵銀杏樹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資訊有模糊
– END-

撰文|劉思聰
編輯|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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