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男人的奧德賽,逃離是刻進女性身體的史詩。”
奧德賽源自於荷馬史詩裡的一個故事。它講訴了一個希臘英雄在戰爭結束後,不惜經歷千辛萬苦也要回家的故事。
在過去二三十年裡,在經濟的騰飛下,一大波留學生湧入海外求學、工作,一代移民紮根,二代移民長大成人。時光流轉,在異國他鄉,海外華人經歷著怎樣的苦與樂?
職場的舉步維艱、持續高企的物價、難以融入的白人社會、無法排遣的孤獨……在“理想國”幻滅後,有一些人已經選擇回家,回到他們出生長大的地方。
上海人Bella便是其中之一。過去,她在澳洲生活了漫長的十二年。2020年,口罩時期,已經成為母親的Bella帶著女兒倉皇回到國內。
Bella形容,那時“情緒分分鐘處於崩潰的邊緣”。Belle把自己的遭遇寫在社交平臺上,沒想到幾百條留言與私信瞬間湧進來。很多人訴說著自己在異國漂泊、陪讀、打拼的經歷。如同處於大海的浮萍,很多人被浪潮推著向前走,而家成了難以回頭的島嶼與抹不去的鄉愁。
留學生在斯坦福圖書館的桌子上看到的“我想回家”中文字,圖片源自小紅書作者“小青蛙不苟”。
2008年,剛滿18歲的上海小囡,被父母送往澳大利亞讀書。在悉尼新南威爾士大學,Bella花五年的時間拿到了本科與碩士學位。畢業後,她在澳洲結婚生娃,並拿到身份,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但女兒Sylvia出生後,Bella時常被嚴重的情緒問題困擾,直到在收到醫生的產後抑鬱症診斷書的那一刻,Bella才明白那些無數個晚上的輾轉難眠、與深夜的崩潰流淚原來不是沒有理由,而是自己的身體裡住著一隻生病的“黑狗”。
2017年,在女兒大概兩歲時,為了職業發展,Bella的先生回到了上海尋找機會。在舉目無親的國家,只剩Bella和女兒相依為命。城市就像一個巨大牢籠,日復一日的日子過得單調、沉悶、令人厭倦。
2020年是轉折點。那時,疫情向全球襲來。在Bella生活的社群,她甚至都買不到食物,長年累積的情緒終於到達了臨界點,“再不回來就真的扛不住了。”
從做出決定到登上回上海的飛機,只花了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Bella連房子都沒來得及收拾。其實,在Bella的原有計劃中,回國只是短暫過度,但是在上海的生活太快樂了,即便那時上海也在封控,Bella跟著家人一起囤菜、搶菜,充滿人間煙火味的生活讓Bella樂此不疲。Bella感嘆“回國都治好了我的抑鬱症”。
時光轉瞬即逝,不知不覺,Bella一家人在上海已經生活了四年多。而且未來幾年,Bella也不打算再回到澳洲。
在Sylvia大概三歲時,她眼睛紅腫。Bella立馬帶著女兒去醫院檢查,從最開始的澳洲GP(家庭醫生)到專業眼科醫生,Bella四處尋醫,緊張不已。
但沒想到,在好不容易見到眼科醫生時,整個看病過程只花了5分鐘。而且過程中Bella看到醫生竟然在上網Google查詢,這一幕讓Bella頗為震撼。在“一頓操作猛如虎”後,醫生的結論是“回家再觀察一個月看看,可能會自己好。”
但一個月過後,女兒的眼睛不見好轉,紅腫越來越大。Bella終於坐不住了,趕緊連夜買機票回國,回國後便直奔上海兒童醫院。見到醫生後,醫生當面指責大人,“怎麼這麼嚴重了才來看?”很快,女兒被推進手術室,做了全麻手術切除,所幸手術很成功。
而女兒Sylvia的案例成了各大醫院的“模範”案例,因為Sylvia眼睛裡面的霰粒腫多達19個。Bella說,“據說當時震驚了醫療圈,其他醫院相關的醫生都知道我們的案例。”
如果Bella沒有當機立斷,帶女兒回國治病,後果不堪設想。
Bella在小紅書上講述女兒看病的經歷,收到近1000條留言,很多人吐槽自己在海外看病受難的經歷。
在澳洲時,Bella形容自己是捨不得點外賣,捨不得下館子。哪怕很想吃一碗“鮮芋仙”,都捨不得點外賣,只能自己做。“要不然坐一個公交車,大老遠的跑到市中心,還要在那邊吃完再坐個車回來,這個開銷也是不得了。”
上海雖然被網友戲謔有自己的“滬幣”(指物價貴),但回到上海後,Bella感嘆一下子是“外賣自由”、“下館子自由”。在大家都在消費降級時,Bella卻有消費升級之感。
不止是自己一家人,Bella觀察到自己身邊差不多一半有PR身份的人在近兩年都回國了。其中有一對相識多年的夫妻朋友,男方回國後選擇了創業,做得風生水起,女方則在留學機構當a-level數學老師。
在社交平臺上,很多網友分享著自己的迴流經歷,還有人賣車賣房回到國內。
主要是“澳洲生活太無聊、太安逸了,特別是在職場上,華人的天花板觸手可及,在白人主導的國家很難有晉升漲薪的機會,更別提創業”,這也是Bella的先生幾年前選擇回上海謀求發展的原因,如今Bella的先生也在創業,事業也已經小有成就。
對於網路上流傳的“海外只適合兩種人,社會底層和鉅富”,雖然這種說法不太政治正確,但Bella深有感觸。“如果在澳洲從事服務類行業,比如送外賣、開網約車,會活得比較有尊嚴;至於富豪,在任何國家,都能生活得如魚得水。”
不過,還也有一些人是融不進,也回不來。就像生活在一座孤島,對於那些被困住的人來說,出國就是一扭頭,但再想回家,發現路已被斬斷。
Mike出生於二線城市小鎮,原生家庭普通,父母給不了任何助力。但Mike讀書成績優異,本科考上重點985,研究生時透過獎學金在澳洲留學。
畢業後,Mike在澳洲順利找到工作並拿到身份。從中國小鎮到澳洲,Mike揹負著全家人的期望。同時,在家人的眼裡,他是光耀門楣的存在。但門關上後只有Mike明白他過著怎樣清苦的生活。有段時間,Mike也被情緒問題困擾,“一個待著要抑鬱了。”Mike告訴我。
Mike的生活只有公司和家,每天兩點一線。他在澳洲貸款買了一個小公寓,因為要還房貸,生活上只能省吃儉用。出去買菜、買水果都要反覆看價格,Mike說自己寵物都不敢養,因為養一隻狗,狗每個月需要的開銷差不多是自己每個月生活費的二分之一。
在婚戀市場,華人男性向來處於鄙視鏈底端,而對於Mike這樣出去約會都要精打細算的男生,Mike的相親之路更是艱難。眼看快35的年紀,但Mike至今獨居未婚。
Mike也曾考慮過回國找工作,但他所在的行業,只有北上廣深這些大城市比較有發展機遇,回國依舊意味著遠離家鄉、遠離父母,漂泊在外。而且國內大城市房子買不起,人即將步入中年的年紀,還要從頭再來,租房生活,回國的成本實在是太大。Mike感嘆,如果他再年輕一點,或者如果當初畢業就直接回國工作了,或許命運會不一樣。
Mike其實是現如今不少海外華人的真實寫照,或者說“回不來”的不止有Mike。尤其是當一代們有了孩子後,橫亙在眼前的子女教育更是困住很多人的大山。
在Bella成立外籍華人互助群后,500人的一群很快滿員,Bella又成立二群。我潛伏在群裡,看到家長們最關心的問題是子女上學問題。
Bella回憶說,在自己剛回國時,也擔心孩子沒學上。那段時間,她每天在網上研究入學政策與學校資訊。後來,Bella瞭解到,外籍的孩子其實也可以在國內上公立學校,拿她生活的上海長寧區舉例,外籍孩子每學期只用交1000多的學費。如果孩子辦了永居,學費可以享受義務教育階段一樣的價格。
但是,有些二代們從小生活在國外,已經失去中文環境,尤其是高年級階段,想要轉軌到體制內加入到“內卷”大軍,基本不太現實。而且我國不接受雙重國籍,未來想要參加高考,必須身份二選一。這一道高門,就向不少有“迴流”之心的人澆了一盆冷水。即便他們再想回家,但有了孩子後,只能忍耐與苦熬,熬到孩子上大學。
當然還有另外一條路,這也是Bella的女兒Sylvia正在走的路,即選擇國際學校,準確來說是外籍人員子女學校。但國際學校費用一年一二十萬起步,不是每個迴流家庭都承擔得起。
還有幾天,Sylvia就要開學上三年級,Bella說女兒很喜歡自己的學校。至於未來,Bella說至少小學階段會在上海讀完。悉尼他們也買了房子,將來Sylvia也許會回到澳洲讀大學,因為本地生身份,學費會便宜不少,還不用另外租房。
如今,Bella一家三口居住在長寧區自己的房子裡,雙方父母也能常見到。親人、好友都在身邊的日子讓Bella體會到了在澳洲不曾體會到的歸屬感。
Bella坦誠自己是幸運的,但她也明白自己“迴流”之路的順遂可能只是個案與運氣。比如,先生創業順利,她找工作順利,而且她本就出生於中國大城市,還有雙方父母託底。
除了教育問題,對於每個“迴流”的華人家庭及華裔個體,身份認同問題亦是繞不開的議題,而它的影響往往也更為隱秘。
在英語單詞裡,有個詞叫“anchor baby ”定錨嬰兒。
它指父母將子女誕生在異國他鄉,就如同在海外放錨停泊。由於種種原因,一部分“錨孩子”被父母帶往中國生活,就如同Sylvia一樣。
然而,有些孩子會面臨身份危機與困惑,他們會問父母:“媽媽,我究竟是哪個國家的人?”Bella也被Sylvia問過類似的問題,“媽媽,我究竟是中國人還是澳洲人?”
回憶起Sylvia的成長,自她會說話起,Bella便有意識地為女兒創造中文環境。在Sylvia三歲時,她在澳洲上托兒班,每天放學回家後,Sylvia習慣性地跟她說英文,Bella便用半英半中回覆。回到上海後,Bella便堅持用上海話和女兒交流,如今女兒能在英語、普通話和上海話之間自由切換。
Bella雖然有澳洲身份,但她從骨子裡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今年的巴黎奧運會,她和女兒坐在電視機面前,為中國隊奪得金牌而歡呼雀躍。
包括女兒現在就讀的國際學校,非常重視中文教育,這也是Bella選擇這所學校的原因之一。Bella說自己有一個私心,希望Sylvia習中文字,瞭解中國文化,希望她未來無論在哪裡,都不忘自己的根在哪裡。
只有記得自己來時的路,人的心在孤寂與迷惘時才有依託,他才能更好地砥礪前行。
在海外摸爬滾打過一圈的Bella明白,哪怕你出生在澳洲,從小生活在澳洲,哪怕你一句中文也不會講,但只要你長著一張亞洲臉,你是個黑頭髮、黃皮膚的人,白人都不會完全接納你,這個殘酷的現實,女兒Sylvia有一天終究要經歷與體悟。
“我究竟是澳洲人還是中國人”,Bella相信女兒長大後,會慢慢有自己的想法。“我會告訴她,你有一個亞洲家庭,中國家庭,你的根在中國。我相信她會慢慢接納多元的自己。”Bella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