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歸去:瓊瑤離世折射的老年人尊嚴需求

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文|周子萌 何琦雋 
(上海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這是我最後的選擇

時間已到 生命不會更好

不拖累所愛 也超越病魔

我心翩然自如奔放快樂”

12月4日,知名作家瓊瑤在臺灣新北市淡水區家中去世,終年86歲。這一突如其來的悲痛訊息在網際網路迅速傳播,網友們紛紛表示哀悼,微博話題#瓊瑤去世#閱讀量超7億次。
以電視劇為例,從1986年首映的《幾度夕陽紅》到2013年的《花非花霧非霧》,瓊瑤女士的作品跨越了幾代人的青春歲月。當《還珠格格》又開始重播,少時在電視機前守著暑期檔的日子便自動浮現腦海。雪姨敲門,依萍冒雨借錢……《情深深雨濛濛》的情節仍在不斷被重播和再製。“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在震驚與哀悼之餘,大家不禁疑問:瓊瑤為什麼做出這樣的終極選擇?
壽則多辱:長壽背後的老年人尊嚴需求
彷彿早有所料,瓊瑤在她的遺書和《當雪花飄落》影片中做出了回答:

“我不想聽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我想為這最後的大事‘作主’。”

“當人老了,都要經過一段很痛苦的‘衰弱、退化、生病、出入醫院、治病、不治’的時間,這段時間,可長可短,對於必將老死的人,是多大的折磨!萬一不幸,還可能成為依賴‘插管維生’的‘臥床老人’!我曾經目睹那種慘狀。我不要那樣的‘死亡’。”


瓊瑤的遺書

2014年,瓊瑤的丈夫平鑫濤曾讓她代寫信給兒女交代身後事:“無論是氣切、電擊、插管、鼻胃管、導尿管……通通不要,讓我走得清清爽爽。”因堅決反對給丈夫插鼻胃管,瓊瑤飽受爭議,在兒女的反對下,她最終痛苦地妥協。這場“插管之爭”不僅僅是家庭內部的意見不合與糾紛,更涉及了個人生死觀、醫療倫理和善終權等議題。瓊瑤的堅持和最終妥協,展現了她在面對生死抉擇時的掙扎和無奈。
2024年,瓊瑤女士選擇了“在生命不會更好”時告別。她的離去,是對個人生死觀的堅持,也是對善終權的深刻詮釋,為世人留下了關於生命、死亡和尊嚴的思考。基於這一事件,本文將目光投向老年群體的尊嚴需求和選擇權,試圖探討瓊瑤的告別折射的問題:我們常常祝願老年人健康、長壽、有福氣,但生活質量和尊嚴是不是對他們也同等重要呢?
尊嚴是一項基本人權,它意味著每個人都應當受到尊重、榮譽和敬意,從倫理視角來說,每個人都有內在的、個性化的、具有自主性的價值,尊嚴即是這種“生命價值在社會關係體系中的反映”(張愷桐、胡成花,2023,p.111)。尊嚴既可以是一種主觀的感受,也可以透過自我或他人的尊重行為來體現。雖然尊嚴是一項普遍的權利,但不同年齡段的人維護和體驗尊嚴的方式可能有所不同。對於老年人而言,其尊嚴需求主要包括三方面:物理層面的尊嚴需求主要是身體和行動方面的自主性與尊重,比如安全、自由活動、醫療自主決定權、照護隱私保護等;心理層面的尊嚴需求主要是老年人內在的認知及情感需求,包含尊重、認可、自我認同、自我價值等;關係層面的尊嚴需求主要是指人際間互相尊重地交流及互動的需求,包含社會融入、社會參與、社會支援、平等機會等(Bayer等,2005;Black & Dobbs, 2014;Moody, 1998)。在實際操作中,這些需求常常互相交錯,比如對於善終權的討論就涉及對身體的自主權、對隱私的需求、心靈的寧靜與希望等(Hemati等,2016;Powell & Cohen, 1994)。
對於老年人而言,有諸多因素限制了他們獲得或維持尊嚴,其中最顯著的就是健康狀況的限制,正如瓊瑤在影片《當雪花飄落》中提到的“不拖累所愛,也超越病魔”,慢性病和日常生活能力下降會顯著增加老年人的抑鬱情緒與精神壓力(Zeiss等,1996)。身體健康狀況不佳的老年人不僅要忍受身體上的痛苦,而且由於勞動能力與自理能力減弱或喪失,他們需要依賴他人照料,由此造成的家庭經濟壓力和照料壓力使他們產生強烈負罪感。在身體和心理痛苦的雙重摺磨下,老年人容易產生極端想法(安蓉等,2021)。除此之外,年齡歧視(如缺乏尊重、機會不平等、過度保護等)、負面事件(如喪偶、經濟困難、照護責任等)、家庭壓力(如親子關係問題、缺乏照料等)、養老機構對自由和尊嚴的剝奪、數字時代的社會排斥等也會是老年人喪失尊嚴的重要因素(穆光宗、尹書山,2023;蘇文成等,2021;Black & Dobbs, 2014)
百善孝為先:老年尊嚴與中國社會
尊嚴是倫理概念,因此與社會語境密不可分。常言道:“百善孝為先。”中國自古便有著深厚的孝道文化,尊老敬老更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孝”文化的傳承和長者為尊的概念讓老年人在家庭和社會中享有尊重和照顧,也維繫了家庭養老為主的養老模式。
為了切實提升老年人的生活質量和尊嚴,近年來,政府也印發了一系列政策法規來保障老年人的權益,如《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十四五”國家老齡事業發展和養老服務體系規劃》、《關於推進基本養老服務體系建設的意見》等,涵蓋養老金制度、醫療保障、老年福利等多方面內容,著力推進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國家戰略,努力實現老有所養、老有所醫、老有所為、老有所學、老有所樂。而基層社群的各項措施也讓老年人切實體會到方便與關懷,例如,每年為65歲以上的老年人提供的健康體檢免費服務幫助老年人積極管理健康狀況;步行可達的社群食堂解決了老年人做飯難、不會點外賣的吃飯難題;長期護理保險制度的逐步建立有效幫助失能老年人家庭擺脫長期照護的困境;老舊社群改造、老年友好型社群建設等有效增強了老年人居住環境的舒適度和安全性,豐富了社群精神文化生活。
然而,現存的老年人尊嚴困境也不容忽視。根據國家統計局最新發布的《中國統計年鑑2024》,2023年中國65歲及以上人口數量高達21676萬人,佔比15.4%,老年撫養比為22.5%。中國人口老齡化趨勢不僅無法逆轉,而且在波浪式演進中不斷增強(陳衛,2022)。社會和個人都缺乏經驗和準備,需要時間來適應並解決銀髮海嘯帶來的問題。
但時間不等人。隨著現代社會對個體的強調和家庭結構的轉變,傳統的大家庭養老模式成為難題,忙於工作的子女們往往沒有時間和精力長期照護老年人,遑論對老年人精神和尊嚴需求的關注。在人口老齡化和照料資源匱乏的背景下,養老機構逐漸面向社會大眾提供商品化、專業化的照護服務,成為家庭成員的“孝親代理”(吳心越,2024),然而老年不友好的環境、管理與照護使得尊嚴也常常成為在機構中養老者的奢望(穆光宗、尹書山,2023)。農村養老的尊嚴問題則更為棘手,現代性講究市場理性,看重核心家庭的利益最大化,而缺乏經濟來源或病痛纏身的老人常常被子女視為累贅,乃至於不得不在“好死”與“賴活”中做出選擇。
此外,在面子和孝道的影響下,子女傾向於以物質形式展現對老人的關懷,而忽略老人的精神需求,對精神贍養的認知不足(尤吾兵,2020);同時,傳統文化中對死亡的忌諱使得生命和死亡教育缺乏,老人的醫療自主決定權和善終權也被忽視:在“命令-服從”的父權式醫療傳統下,替弱勢的老年病患做主天經地義,此時,為了顯示家屬的孝心,減輕圍觀者施加的社會壓力,子女往往會忽視病人的自身意願,過度使用各種儀器和藥物延續生命末期患者的生命(關曉清等,2019;李欣,2013)。如果忽視病人的主觀意願和所承受的痛苦,僅僅為了延長生命而使用各種醫療手段,這一決定的合理性是否也值得商榷?
需要注意的是,生命的珍貴毋庸置疑,並不是將尊嚴放在生命之上才是合理選擇。瓊瑤選擇離世可能與其目睹並照顧母親及丈夫的老年失智、追憶亡夫等個人經歷有關,她在遺書中也叮囑道:“千萬不要輕易放棄生命。”正是因為生命珍貴,我們才更應該關注並保障老年人的尊嚴,為此,諸多學者已經提供了很多建議,比如:加強老齡工作法律體系的建設,透過立法形式明確老年人的社會參與權,將維護老年人自主權落實到老年人照護政策中(何燕華等,2024);積極推動多元主體協同的養老服務體系,從單一的福利院模式或傳統的家庭照護模式轉向機構養老、社群養老、居家養老等多種方式,尊重老年人的多樣化需求(陳紅梅、黃石松,2016;陳友華,2024);在數字化程序中應重視老年群體對數字技術的需求與排斥(蘇文成等,2021),提升數字技術的適老化設計水平,並在社會服務中保留必要的非數字化手段與通道;在關注老年人物質生活需求之外,應大力倡導家庭成員的情感關懷和社群建設中老年人的自主性與參與度(張容南,2024;Black & Dobbs, 2014)等等。

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因為解開了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謎(“早晨用四隻腳走路,中午用兩隻腳走路,晚上用三隻腳走路的動物是什麼”,答案是人)而獲得了擁護與權力,成為國王,然而他最終因為弒父娶母的命運而被放逐,又失去了曾經的榮耀與尊嚴。俄狄浦斯的一生彷彿成為了謎語的註腳,隱喻著老年的困境:我們在壯年時期所獲得的一切,無論是健康、財富、地位,抑或是記憶、感情、自我,都有可能在年老時統統失去。我們無法阻擋時間的流逝,但可以選擇如何對待生命的每個階段,重視老年人的自主性、尊嚴與價值,讓每一位老年人都能以從容和尊嚴迎接人生的黃昏,這是整個社會共同的責任,也是積極老齡化的題中之義。

參考文獻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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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朱凡。
本期微信編輯: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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