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公司假裝上班

文 |亞紀 姚汶含
編輯 元歌

待業者聯盟

小凡“上班”的新公司在瀋陽的市中心,一棟地標性的寫字樓,她一眼就能見到公司的牌子,進入電梯、大門,刷過三層門禁關卡,這裡的辦公環境在整個市裡也能排上前列:明亮的大落地窗,寬闊的場地空間擺放好標準的辦公桌椅,格子間、會議室、洽談室,連茶水間的茶飲、冰箱、微波爐都貼心地準備好了。
一切都是“假”的。
但那種真實熟悉的、緊繃的工作狀態又回來了,她覺得舒適。早上9點多,小凡換上一身職業的裝扮,從不遠處的家裡出發,來到這裡,開始進入一天的“工作”狀態。
她工作的上一家公司就在這附近,年前所有的子公司都被砍掉了,小凡的飯碗也丟了。對此她並沒有太意外,很多行業在做調整,“大型的國企央企也在裁員、降薪,已經不存在鐵飯碗了。”
之後幾十封簡歷投出去沒有迴響,小凡一直待業到現在。AI時代到來,她也沒有一個可以努力的方向,趕上快過年,沒有工作回家更不是滋味了。
她就這樣在網上刷到了這家“假裝上班公司”——“誠邀各位失業無去處的寶子們入夥,1500平方米豪華寫字樓”。公司的合夥人接待了她,對方看上去很年輕,在那場“面試”裡,合夥人向她描述了一幅藍圖,每個月交1000塊,除了可以假裝上班,公司還有一些專案未來等待參與,比如做出國留學和勞務、寵物銷售等等。
小凡有點心動。她以往的工作偏職能崗,被最佳化的風險更大。她覺得這裡或許是一個渠道,能瞭解目前的市場環境,有什麼賽道是今年適合做的,動了創業的念頭。
待業狀態總讓人不安,她無法徹底鬆懈下來——她擔心,如果一直處於鬆懈狀態,再進入職場就比較難了。因為手頭暫時有副業,她需要一個假裝“上班”的地方,不是咖啡館,也不是自習室,而是一個“職場”。坐到新公司的工位上,她終於感到回到了舒適區,常年處於職場,這才是她習慣的。
早早佔了一個心儀的位置,就是她的工位了。十點,帶著電腦、筆記本、水杯,“同事們”陸陸續續來了,有女孩在工位上擺了小花和小玩具。大家開始各忙各的,打電話的,也有人來訪,小凡覺得和上班沒什麼兩樣。

辦公格子間。 圖源東方IC

在一家假裝上班公司,你能遇見各種各樣的人。主動從投行離職,想Gap一段時間,享受休閒時光,卻被家裡催著找工作的人;一個大二的學生,同學都去實習了,她不想但也怕掉隊,好奇“在公司待著是什麼感覺”;因為生孩子放棄工作,想重新開啟事業,處於過渡期的全職媽媽;還有人覺得現在的工作無聊,想尋找“靈魂交流地”,也有野心勃勃想尋找創業機會的年輕人。
有人假裝上班為了體面,有人為了找興趣搭子,也有人只為了找一個說話的地兒。形形色色的人,構成了這些野生的“待業者聯盟”社群。
和小凡不同,小海在另一座北方城市“假裝上班”——她對工作本身興趣不大,而是被各色各樣的人吸引,如果能和他們產生一些碰撞就好了,順便也能“感受一下上班的感覺”。
來到假裝上班公司之前,小海已經有七年沒工作過了,一直是“很盲目的狀態”。非典後,她得了糖尿病,然後是股骨頭壞死,脊椎疼得坐不住,站立和走路都很賣力,前幾年發展到腎衰。
回不到上班的狀態,她的社會生活似乎也被困住了。一個人太無聊,接觸到的都是病友,聊的是婚姻孩子、家長裡短。炒股、科技、養老、社會發展,她以往工作時候關心的是這些,網上都是碎片的資訊,總覺得不夠,“這個片區有很多高精尖人才,即使失業了,跟他們交流肯定能獲得很多有意思的資訊,有一些談資”。
在這裡,小海也見到許多煩惱:有男生講到自己身體不好需要自我調節,大不了和疾病做朋友;也有年輕的女孩想找工作,得到各種回應和建議。她常常在他們身上找到共鳴。
“假裝上班”似乎用戲謔的前提消解了人們的社交面具。“就算同學聚會大家也不會說真話,比較愛面子,有自己的面具和邊界感。這裡可能因為有這樣一個主題,也沒有利益關係,就能聊開了。”小海說。

“新年好001”

對於假裝上班這件事,一些小品和短劇裡演過,寄託了一些爽劇式的想象,也被寫在了這些公司的招募帖裡:比如把方案摔在經理桌上,開資本家吐槽大會;可以選擇“商務、研發”崗,也可以選擇成為“保安、保潔”——這些“職場”情景充滿對工作和職場的嘲諷。
但回到現實,作為一家假裝上班公司的老闆,Matthew也知道,“爽劇”和嘲諷只是噱頭。“假裝巡視,假裝開會,其實沒有人需要這些,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做。”
Matthew在杭州創業,看到假裝上班在網上討論得火熱,也發了一條招募帖子。“就覺得挺好玩的,反正辦公室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大家坐過來一起聊聊天。”他回憶,前公司整個部門被砍掉之後,他沒有選擇很快進入職場,而是想休息一下,好好和自己相處。
不少“假裝上班公司”的老闆都有過類似的經歷。一個在武漢的創業者想象過,打造一群屬於待業者的快樂老家,去年同事被最佳化後,不時聚到他那兒喝酒、吐槽職場,“他們身上有很多需求,需要被關注到,(可以有一個地方)讓他們輕輕鬆鬆的,不要有那麼多負擔”。
今年年初,假裝上班的帖子在網上火了一陣,讓待業也變成了一門生意,以“假裝上班”為名義的公司,在全國各地冒頭:註冊資本通常在10萬以下,註冊員工兩三個人,不負責交社保,只需要收租工位的錢。這樣的辦公空間,有人甚至用的是自己家閒置的房子,幾個或十幾個工位,一個假裝上班公司就初具雛形。
有開公司的人記得,一條相關的帖子發出去,開始拉群,500人的群三天就滿了。他對一個來客印象深刻,對方非常拘謹,像是面對一場真正的工作面試,坐得非常正,挺腰板,雙手放在膝蓋上,他之前從一家媒體公司離職。

商務區的寫字樓。圖源東方IC

據天眼查顯示,以“假裝上班”為名義的公司陸續在全國各地冒頭。圖源網路公開資料

上班的儀式感還是要給足。臘月二十五開業那天,Matthew饒有興致地給每個人編了一個假工號,001、002一路排下去。過年的時候互相在網上拜年,“新年好001”,他這樣回覆。他還考慮過像阿里那樣給“員工”起花名,“不過他們起花名太慢了,有人從早到晚都沒有起出來就走了。”
“新員工”還被拉進企業微信,Matthew有時候會催促他們打卡。倒不是公司有這樣的強硬規定,只是有人要逃避家裡的壓力,提出來,要拿給家裡人看;還有人問他要公司title授權,想印在自己的名片上。
“可能中國式的家長希望子女有一份看上去穩定體面的工作。”一家假裝上班公司的創始人黑貓說,在私信裡,好幾個人向黑貓提到過類似的煩惱,家人不理解待業這件事,做自由職業或者待業過渡的人就希望出來透透氣,順便找人聊聊天,或者做自己的事情,討一個清淨。
黑貓不喜歡在社群裡聊工作的煩惱,聚餐時有人說起關於工作的煩心事,她會跳出來打斷,“親愛的,我們在吃飯,這個話題能不能換一換了?”
黑貓在上海開的這家假裝上班公司,實際上更接近“搭子公司”。她二十年前在初中就入坑二次元,這些年也一直在做相關工作。最近幾年,她發現零售業態在落寞,也很少能見到同齡甚至更大的同好了。“上海節奏太快了,比較空虛,這座城市可消費的物質很多,但精神層面的需求是有所空缺的。我需要一些心理慰藉,希望有搭子能提升我的上班慾望”。
藏在水面之下的需求被調動起來,來的人比黑貓想象的多。有留學生、哲學專業畢業生、前穀子店老闆,還有遊戲公司離職的設計師等等。第一次“上班”就像大型cosplay團建一樣,有人帶了桌遊,有人帶了很多吃的,有種學生時代交友的氛圍。
Matthew覺得,假裝上班能引起人們的關注、狂歡和熱烈參與,大概是切中了待業者“迷茫又想做些什麼”的心態。“就是拔劍四顧心茫然。很多人其實是有能力的,但不知道力氣往哪邊使。”

我們與工作的糾纏

怎麼形容和工作的關係?小草覺得是糾結的。作為設計師,很多時候她想過要上班,尤其沒有活兒的時候;等準備找工作的時候,活兒又來了,上班的念頭又打消了。常常在家待著鬱悶,她很糾結,是不是上班才是正常的?
過去半年,她在家附近找了一家正常的公司,花200塊租了個工位假裝上班。她從2018年開始就沒有上班了,有了孩子之後,在家工作變得困難,常常被打斷。
假裝上班的這半年,離開家的時候,“心情跟放假一樣”。每天早上,她會主動在工作的對接群裡打卡。公司白天也開著燈,顯得明亮,光線透過電腦反光,晃得她眼睛疼。她收到過公司發的抽紙,逢年過節,還有粽子、月餅、柚子,她有了真正上班的實感。
在這裡,小草久違地擁有了“同事”和“老闆”,一開始見到“老闆”還會有點社恐,不好意思去他辦公室門口接水,後來才慢慢習慣。這裡唯一的真員工並不坐班,唯一一個常常來的“同事”是老闆的朋友,對他們來說,小草屬於來租工位的自由人,有時也會一起聊聊,今天有什麼熱搜,又有什麼八卦。周邊閒置的工位,也有“新同事”來了又走,和小草一樣是租工位的人,有開小吃店的,帶著計算器;有做電商的,不愛說話。
小凡也在假裝上班公司找到了一幫新“同事”,很多人和她一樣在過渡期,他們像上班的時候那樣,一起去樓下的寫字樓食堂吃飯、聊天,“和同事聊什麼我們就聊什麼”。

山東某地今年的人才招聘會。圖源東方IC

有人覺得“(假裝)上班只是一種形式,讓人們走向上班”,也有人抱著不同的工作觀,生病之前,小海說自己事業心很強,即便沒有固定工作,她也沒有停下來過,做直銷、開網店、和人合夥做實體店,跑過保險,炒股票。
“那時候覺得只要活著就一定要做點事情,不然人生就沒有意義了,我們80後這代人接受的都是這種思維模式——人在死的時候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覺得羞恥。真正生病了,什麼都不做了,你發現人是可以沒有工作的。”一開始只是想體驗上班的感覺,現在,這裡對小海而言,成了一個輕鬆、能隨便開玩笑的地方。
Matthew也有類似的感受。“大家有時候感嘆,在這裡‘上班’蠻好,因為職場有很多勾心鬥角,有點累,大家要協同、分配任務,還有一些利益鬥爭。這裡就像同學一樣,甚至比同學還要簡單,因為我們連成績的優異都不分。”
或許沒有人知道,假裝上班這件事最終會生長成什麼樣子。在商業上,許多創業者都不太樂觀,只是扮演一個老闆出租工位,“感覺跟保安沒有區別”,Matthew在想能不能創造些什麼,比如藉著這個東風做一做自媒體賬號。
也許像所有網際網路風潮一樣,新生事物迅速地到來,然後迅速地消逝,也有創始人悄悄更改了公司的名字,拿掉了“假裝上班”四個字,覺得它不那麼“正能量”。
至少在假裝上班的日子裡,設計師小草逐漸地找回了生活的秩序感,那種晝夜顛倒、熬夜的日子不再,作息和專注力都調整回來,整個人的狀態好了很多——但“上班”久了,熟悉的另一面也重新浮現,她開始感到厭倦,“班味太重了”,她又想回到自由的生活。離開辦公室的那天,她很開心,“終於不用‘上班’了”。
(文中講述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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