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父親的恨與愛

這期一封信關於「我對父親的恨與愛」的主題,一共收到166封來信。
對父親的感情是複雜的集合體。很多人極其坦誠講述了對父親的陌生、不滿、厭惡甚至恨,他們跟父親的角力、拉鋸和精神上的分割。
比如,對於父親的缺位,讀者「沒有生活在小馬谷的碧琪」,至今也「沒有辦法代替小時候的自己行使赦免或者釋懷的權利」;作為長女的讀者「五點」,被父親嫌棄的眼神深深刺痛過,也會偶爾地想:在他心裡什麼最重要呢?父親的愛是無條件的嗎?
一個男生探討了經典的「弒父」命題,在經歷了與父親漫長的競爭、對抗後,反而在父親權力的真空期,對父親和父子關係有了新的理解;在青春期對父親最依戀和引以為豪的讀者「小李」,卻在成年後與父親在精神上分道揚鑣,拉黑微信。
「沒有生活在小馬谷的碧琪」提到,看到這期的主題,發覺那些看來並不「正向」的情感,是允許被放在陽光下展示的,讓她莫名舒了口氣。其實,人的情感,大多時候沒有所謂正與負的二元劃分。那些令人不舒適、不溫暖的部分,在我們坦然的敘述中,反而有可能找到一個舒展的出口。
還有很多人講述了對父親的感激、想念、遺憾,純粹的或仍夾雜著其他情感的愛。它們無比真切,或許並不完滿,但始終是我們最渴望也最珍視的關係和情感。
就像魚鷹在回信裡所說,不必急著用某個標籤、某句論述給父親做定論。回到具體的人,在生命的跋涉和流動中,去感受父親和他們與我們構建的河床。
這期來信都很動人,但礙於篇幅,我們仍抽取其中4封作回覆。
祝父親們身體健康。
策劃|《人物》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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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人物君:
您好,展信佳。
我和父親,其實不太熟悉。不熟到什麼程度呢,打電話不超過半分鐘就會陷入彼此無話可說的尷尬;2022年,在我的婚禮上,有一個環節是父親牽著我的手走過紅毯,彩排的時候司儀反覆提醒我抑制情緒,別哭得太厲害,我笑他多慮,果然整個過程我和父親都出奇的平淡,根本不存在大家所說的感動抑或是聲淚俱下,甚至在門口等候入場的時候我倆基本沒有交流。
看到這裡你可能會誤會,以為我是離異家庭的孩子。不僅不是,我爸和我媽的夫妻關係非常好。
我爸一直是個比較任性的人,而我媽的一生都在為他的任性買單。我爺爺奶奶是電力系統國企正式職工,我爸子承父業,一路順風順水,作為家裡最小的孩子他受盡了溺愛,沒吃過苦。1998年左右趕上東北下崗潮,在沒和任何人商量的情況下他買斷了工齡,拿著幾萬塊錢在家修生養息,總覺得還會有鐵飯碗遞到他跟前。高不成低不就的日子過了很多年,這期間他買過二手三輪車載客,有一天賺了50塊錢,據我媽說我拿著50塊錢到處炫耀說我爸也能賺錢了;再後來我爸就和他那些所謂的朋友一起北上、南下、西進,去過好多工地打工,還差一點誤入傳銷組織,是我媽半夜帶著錢坐火車把我爸帶回家的。在我印象裡經常出現的一幕就是我爸帶著鋪蓋卷出發,沒兩天又帶著鋪蓋捲回來。
所以,在我印象裡父親是一個漂泊的影子,經常出現在火車站、客運站,在我孩童時代、青少年時期,他都輾轉在各個工地,抑或是躺在家裡苦悶下一站去哪。
後來,我離開家到北京讀書,我爸終於在親戚的幫助下擁有了一份正經工作,沒錯,他回家了、安定了,而我卻飛走了,把自己的小家也安在了外面。去年我爸做手術,我跟單位請了一週假回去照顧,那是我跟他朝夕相處最多的日子,每天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一點點了解他愛吃什麼、他的生活習慣,他的人物形象在我心裡才慢慢鮮活起來,印象特別深的是,我爸術後第一次排便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在醫院,他快200斤,我一百零幾斤,需要幫他翻身的同時處理排洩物,當時情況緊急,我什麼都沒想就一頓操作,後來我發現我爸哭了,說「閨女,爸爸謝謝你。」
結婚後,我基本沒再回過老家,我女兒今年兩歲了,她特別喜歡姥爺,因為在她的世界裡,姥爺會給跳小熊舞蹈、會給買大汽車,會寵溺、會嬌慣,他和我女兒影片有聊不完的話題,有一次和我媽打電話聊天她偶然間說,你爸是把外孫女當成了小時候的你,瞬間淚目,也許他這麼愛我女兒是在彌補小時候的我吧。
預祝端午安康。
一白
  圖源電影《如父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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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回信 
一白:
展信佳。
如果說你和父親越來越理解彼此,靠近彼此,那麼我對父親,則是相反。
小時候我真的很喜歡我父親,他幽默開朗,又很有意思,我記得小時候學數字,他會用蘆葦給我做很多小棒,我們就拿著蘆葦棒學習加減法。他也很會逗我開心,有一天中午我回家,他躺在沙發上,忽然就從背後掏出一雙紅色涼鞋,那種「驚喜感」到現在也沒有褪減,寫到這裡我依然會忍不住微笑起來。
所以,當面對「愛爸爸還是愛媽媽」這個每個人都會被問到的問題時,我小時候幾乎都沒有猶豫過,當然是愛爸爸。我和爸爸像朋友,經常一起出去玩,去釣魚,兜風,爬山。我們也很親,記得高考完那個暑假,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手機,和朋友去爬山,山上沒有訊號,下山一看,我爸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問他有什麼事嗎,沒有,只是閒聊天。
我們的關係是什麼時候發生些許變化的呢?我也說不出具體的時間點,或許是我長大了,開始用一個成年人的眼光審視「爸爸」,或許是我爸後來生意不行了,他的性格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我發現,女兒的成長其實是一場對父親的大型祛魅,尤其是近些年,經受了一些女性主義的洗禮,我越來越覺察到,我爸身上也有很多缺點,大男子主義、遇事衝動、不懂得溝通,只是小時候被我忽略了,或者說,他沒有向我展示這個面向,而媽媽承擔了很多家裡的隱形勞動和情感勞動。
當你說到你和父親的關係,因為照護,因為下一代,變得更加溫情,更懂得彼此了,其實我挺為你高興的。沒有人不渴望父母之愛,無論它遲到多晚,表現形式幾何。我們和父親的關係就像兩顆星星,關係是流動的,星星之間的距離也不是恆定的,忽遠忽近,忽明忽暗,並不影響我們愛彼此,而這些愛會支撐我們走過很長的夜路。
希望你和父親都好。
枕木
  圖源電影《困在時間裡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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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弒父」彷彿是弗洛伊德借俄狄浦斯的故事給每一個男孩套上的枷鎖,像是高考數學卷子裡的最後一道大題,想不想解、會不會解它都光明正大地印在那裡,目的就是考驗你的功力。
我向來以為自己不需要解這道題,或者說覺得自己早已不戰而勝。我爸出身窮困,拼盡全力來到北京,又趕上了經濟發展的高速列車,帶領全家奔向小康。我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從小沒有過物質上的匱乏,我也很爭氣,心無旁騖地讀書,加上腦子靈光,成績一直不錯,後來考上了不錯的大學,隨後又出國讀書,每一步都領先父母同時期幾個身位。
出國留學的時候,爸媽把我送到美國,幫我安頓好了才回國,臨行前我爸用來時的登機牌給我留了些話,希望我學成歸國,當一個響噹噹、有胸懷、有責任、有能力的男人。我當時讀後,第一反應是自己早就做到了這些,有點自滿。面對我爸的期許,我有十足的信心:我在各方面全方位地超越了他,一定可以走得更遠、走得更長。
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在我爸面前總有著十足的安全感,很少感覺到「父父子子」的壓迫感。家裡同輩的孩子在我爸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但我總在他面前嬉皮笑臉,甚至還時不時衝撞他的權威。
早些年我買了一本卡夫卡的《致父親的信》,看到他描述令他恐懼、威力無邊的父親,我毫無代入感,到現在也沒有讀下去。我全心全意地認為,「弒父」這件事來自於權力不平等,弱勢的兒子需要透過戰勝父親來宣誓自己的權威,而我從未成為過弱勢的一方,因此這件事與我毫無關係。
兩年前的某一天,我爸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父親的陰翳給予我的「絕對」安全感在一瞬間崩塌,穹頂的玻璃碴子掉在我身上,給我留下無數傷口。就在那一刻我才理解,原來我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堅強,我爸給我的支援和鼓勵也遠比我想象的更加有力。我做出的每一個決策都是在有我爸兜底的前提下完成的,但這種前提如同空氣一般無色無味無形,直到被抽走的時候才知道它的存在。
我爸造成的權力真空也讓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他在我生命中的分量。人常說棋逢對手,兩個拳頭撞在一起有相互作用力,所以才能發力,突然一邊的力量被撤走,另一邊的力道也卸了,覺得遊戲沒意思。我有一段時間非常叛逆,這也不想做,那也不想做,不想成為工作機器,也不想成為窮酸文人,更不稀罕成為我爸期許的對人類社會有貢獻的人。為了未來的方向,大大小小的架吵了不知道多少,我每想出一個點子就拋給我爸,經過多方斡旋他終於同意之後,而我又不會真的實踐,這一切徒勞都是在我以為自己人格獨立、思想獨立、敢於為後果負責的幻象中進行的——折騰背後是對我爸權威的挑戰,更是對他具有權威這個事實的間接肯定。
我慢慢理解到,所謂的「弒父」,並不是打敗父親,而是考驗你如何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繼承之戰》最後一季裡,父親羅根突然死了,除了驚訝和悲痛之外,繼承人們拷問自己:我們從小生活在父親的庇佑和高壓之下,愛他、恨他、背叛他、奉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對他這個絕對權力核心的一種反應。他走了之後,我們是誰?我們該向誰作出反饋?在沒有那種對抗的力量之後,你如何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想,這才是這道人生大題想考的知識點,委實有些超綱。
這兩年走過來,我也意識到我爸的精神世界是一座怎樣的寶庫。他有著強大的內心,拼搏向上的堅毅,以及對事物近乎病態的樂觀。我原來總抱怨時代不公,他們那會一窮二白,隨便乾點什麼都能隨著時代浪潮漲起來,而我們這一代人只能看到邊際收益遞減的增長曲線,但我忽略了「一窮二白」本身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我爸吃過的苦、受過的累、取得的成就以及意想不到的終局,都轉化成了某種能量積蓄在我的體內,支援我熬過他不在的日子,熬過溫吞的生活。
以前我爸總愛打微信電話,我總是接不到,因為在現代人的生活中,突然打電話過來是很沒有禮貌的事。後來我爸開始給我發語音,我從來都是一鍵轉文字,現在總是重新點開聽一聽,感念他當時不愛打字,不然真的會忘記他的聲音。
圖源電影《大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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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回信 
X:
見信好。
很少能讀到這樣冷靜地討論「弒父」、且有明顯認知轉變的信,加上又是在父親節之時。單看字面意思,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但正如你所說,這是每位孩子都必須面對的話題。
你有一位很好的父親。他像是一棵大樹,保護了家人成長,支撐你前進,即使你走得再遠,他的目光也始終注視著你。正如你所說,他有著強大的內心、拼搏向上的堅毅、以及對事物近乎病態的樂觀,也正是這些品質,讓他在一窮二白的困境裡突圍。
在信的前半段,你講述了你有多麼自豪自己「在各方面、全方位地超越了父親」。單從成就來看,這似乎是個毋庸置疑的事實——你比父親小時候物質條件更好、比父親更靈光、比父親學歷更高、比父親去過更遠的國度……因此,全面領先同時期的父親。
然而,這種比較就像稱重量,天平的兩端放著兩個人可量化的成就——問題在於,人真的能被這麼簡單地比較嗎?當把自己擁有的東西放上天平的那一刻,弒父的魔咒也會被施加在天平之上。
是的,弒父其實是一句魔咒。它鞭笞著孩子,一定要超越父親,一定要擺脫父親。它推動著孩子一方面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一方面又不斷地反叛父親,就像你做的那樣。這場拉鋸戰越是曠日持久,孩子就越是無法擺脫父親投下的陰影。它有時會保護我們,有時會遮蔽我們,有時還會傷害我們,它會成為我們腦海中的另一個聲音。
卡夫卡也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在《致父親的信》中,他痛苦地寫道:「請你給我一點點讓我走自己路的自由。」他看到父親對他的愛,但也承認父親讓他失去自由的痛。他裹挾在弒父的魔咒裡,自己則永遠被困在了小時候——那個被父親半夜拽到陽臺上關起門懲罰的時刻。
其實太多人誤解了弒父。弒父的最終目的,其實不是為了讓孩子戰勝父親,而是讓孩子意識到自己不是父親。弒父的終點在於與父親分離——正如你後來明白的,成為一個獨立的人。
某種意義上,你與卡夫卡的處境正好相反——卡夫卡是因父親失去自由,而你是被父親給予了太多自由,導致最後,陷入了這也不想幹、那也不想幹的迷茫中。
對你來說,意識到弒父真正意義的代價是巨大的。父親從生活中消失了,才從權力真空中感受到了這一點。讀到這裡時,我感受到命運的悲傷和無情,但也同樣感受到這無情之後的一股生機。這股生機透過你的講述傳遞出來,有一種不同於過去的力量。這都源於你的父親傾盡一切守護你,而直到他不在了,他依然能用這種方式,幫助你走入到另一個新的人生境界。
我想,走出迷茫的上一步,一定是迷茫本身。父親的目光一定會陪伴著你。
祝好。
臨安
圖源電影《如父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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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親愛的編輯部,
展信佳。
我爸爸是一個思想非常開放,非常超前的人,甚至比很多我的同齡人思想都開放。他不會用各種框架規訓我,應該選擇什麼樣的專業,應該找什麼樣的男朋友,找什麼樣的工作,不會要求我這個獨生女一定要留在他的身邊,不會要求我找的男朋友一定要買車買房給多少彩禮。他只是告訴我萬事應該靠自己,靠父母,靠愛人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才是最有底氣的。
所以我可以自己選擇我將來要生活的城市,我要就讀的專業,我要從事的工作,我喜歡的男朋友,我喜歡的生活方式,我可以獨自一人去到遠方旅行,我獨立到自己做手術,畢業後不問家裡要一分錢。我也可以和他討論女性主義、丁克不婚、重男輕女等話題。
但其實他性格古怪不愛交際,也因為思想和他的同齡人太不一樣不被他們理解。他也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他疑似在我媽媽懷孕的時候孕期出軌,媽媽生下我之後沒多久就帶著我去到他工作的城市看著他,結果車禍去世。這些都是我長大之後聽親戚說的,我無從考究,因為媽媽已經去世了,我也沒勇氣直接質問他。
都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我會埋怨為什麼他不為我計深遠,特別是看到周圍同齡的朋友們家裡幫忙買車買房準備嫁妝,而這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我還要操心他的社保,操心家裡的老房子的時候,深深的無力感和覺得命運不公的感受包圍了我。成年之後有很多崩潰的瞬間都與他有關。
他說他是個很遲成熟的人,到50多歲才覺得自己真正成熟了,我聽了只能苦笑,心裡暗暗說道:確實。
想起之前在網上看到的那段話:東亞父母給孩子的愛恰如其分剛剛好,沒有多到讓小孩長大成為一個健康的人,也沒有少到讓小孩安心反孝拋棄他們恨他們,就是剛剛好讓人痛苦一生。
能怎麼辦呢,誰讓他是我的爸爸呢,現在我只希望他身體健健康康的,畢竟,有他在我也算有個家。
W
圖源電影《飲食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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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回信 
W:
你好:
讀你的信是在北京一個清麗的早晨,不遠處一座建築工地正在施工。你的信很奇妙地融進我耳邊的兩種聲音:前半段是這個早晨輕快的鳥鳴「啾啾」,我會覺得你很幸運,有一個如此開明的父親,甚至可以和他討論「丁克」和「不婚」。但後半段卻如工地傳來的「嘭嘭」打樁聲,第一聲起得突然、沉重,之後便持續地擊打著人心。你說沒有勇氣去質問父親的過往,但謝謝你,已經很有勇氣地寫下這一些。
雖然只有隻言片語,但我能感覺到,愛和傷痛同時雕琢了你,讓你長成為在生活裡能夠獨當一面的女孩。前段時間,我們編輯部做過一個「我為父母繳社保」的徵集,做這件事的大多是女兒,你恰好回應了那篇稿件裡所說,懂事、貼心,同時感到辛苦和疲憊。父親雖然沒有為你計深遠,但你已經在為他計深遠。
看你信的同時,我也在回憶我的父親。曾經,我和朋友以「對父母印象最深的一個場景」為題進行過聊天,會發現母親的場景非常鮮活,幾乎是自動跳到腦子裡來,但關於父親,我在記憶裡搜尋了很久,卻沒有一個場景能夠概括他帶給我的全部感受。從某種程度上說,講述父親要比母親更復雜,有愛,有恨,有不解,有心疼。在這裡,我簡單和你分享我與父親相處的兩件小事。
第一件事是我和父親在春節期間吵架。起因是我和他討論將來結婚不辦席的問題,因為實在反感老家婚慶沿襲的那一套繁瑣舊風俗。但父親說,在老家,只有老來求伴或者重婚的人,才會只打證不辦席,他接受不了我也如此做,親戚盤問起來,他面子上會過不去。我當然不同意這一番論調,質問他辦席是為了我開心,還是為了他的面子。
一直以來,我父親脾氣很差,小時候對他有意見,我也不敢當面表達,怕他不順意會對我發火。但現在,我似乎長成了一個足夠強硬的人,那個夜晚第一次和父親針尖對麥芒,不允許他侵犯我的選擇自由。吵架在彼此不讓步中升級,父親最後惱火過頭,拿起手邊一把椅子,雖然忍著沒砸,但我對他的舉動感到震怒,當即收拾行李要走。
其實從小到大,那也是父親第一次想要動手打我。最後,是母親的勸和、妹妹的眼淚平息了這場紛爭。我不想讓她們變成夾在我和父親之間受傷的人。第二天早晨,父親過了火氣,感到悔恨,讓母親幫忙轉達他的歉意。但他做不到當面和我道歉。
第二件事發生在次年春節。我們一家四口吃完年夜飯,不知道怎麼就聊起過去。我說很感謝爸爸,高中三年走讀,每天早晨5:30起床送我到校,晚上10點接我放學。凡是上學的日子,無論下雨還是下雪,他的身影一天會準點出現在校門口兩次。在我畢業後,他又如此接送了妹妹五年,但我們姐妹從來沒有當面向他說過感謝。爸爸聽到這一串晚到的表白,眼眶當時就紅了。除了爺爺去世,我沒見過他這樣想哭過。
所以你理解,為什麼我說對父親有愛,有恨。他責怪我對他的忤逆,但也是家裡第一個記起我生日的人,會發紅包祝我生日快樂。他的暴脾氣發洩在母親身上時讓我感到受傷,但事後,他又會做各種小動作討好母親。他笑起來很憨厚,曾說他的生活是被三個女性包圍,可得小心翼翼,不能把我們母女三人都得罪。
今年夏天,父母帶著外公外婆來北京玩了一趟,父親順便去做胃鏡檢查。我帶著他去醫院掛號、抽血、問診、等結果,那時候會覺得父親距離老年越來越近,而我確實長大了,除了社保,開始思考為他和母親買醫保。曾經一個採訪物件告訴我說,父母是隔在我們和死亡之間的一道牆,有他們在,我們會覺得有家在等候,有人可以依戀,死亡就變得遙遠。最後我們的期許或許都一樣,只希望父母身體健健康康,可以活得更快樂,陪伴我們更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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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電影《飲食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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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人物》·一封信:
「我對父親的恨與愛」,正是今年我腦海裡一直盤桓的話題。在三個月前,我終於微信拉黑了父親;從三四年前開始,和父親的相處總讓我隱隱難過;而在十幾年前,父親是我整個青春期最依戀和引以為豪的人。
從有記憶起到上大學之前,他總是那個給我支撐和自信的人。小學時我被男生欺負,他不會要我反省有沒有自己的原因,也沒有親自去學校為女兒討說法,而是手把手教我怎麼打回去,接下來好幾天都問我「今天打贏了沒有」;一年級時,我人生第一次要參加運動會,他天天陪我在操場跑步,又在我終於拿冠軍時把我高高舉起;青春期,父親能尊重我的愛好和選擇。中學時,通常房間門一被開啟我就下意識把正在看的課外書或漫畫藏進被子裡,但如果是他進來,只會笑著說「沒事兒看吧,我又不是你媽。」我要參加報紙廣告上的作文比賽,他明知是騙局,在解釋勸說未果後,依舊陪著我去銀行給騙子匯了錢;被老師告狀早戀,他聽完哈哈大笑。就連與糟糕的物件戀愛,他也每次只把擔憂藏在心底,在得知分手後才告訴我「鬆了一口氣,以後女兒不會受氣了」。
然而,隨著我離家上學,三年,五年,十年,那個總無條件支撐我的父親似乎變了。一開始,作為我唯一沒有遮蔽朋友圈的家人,他頻繁在評論區「唱反調」:當我分享在看的歌劇,他會貶低道這都是被歷史淘汰的藝術,可我高中組建國學社時他明明會拉著我追《百家講壇》、下載電影《孔子》給我看;當我惋惜學校的獨立書店要倒閉了,他卻評論時代的車輪總要往前走,多愁善感沒有意義;今年我第一次跟朋友去外地聽演唱會,興沖沖地把照片發給他,他卻指責已經讀博的我在浪費時間,居然做「學渣」才會做的事。
這是我微信拉黑父親的導火索,當然,我沒有「斷親」,我們還是會電話聯絡,只是承載了生活點滴的微信不再與他連結。或許別人會覺得我小題大做,可這些年來,我眼看著一個開明、有趣的父親變得「爹味」、「掃興」,變得和曾經判若兩人,每一次不歡而散的對話只會將彼此拉遠得更快。
這種疏離感早在幾年前我結婚時便已無法忽略。他從那時便不時暗示,結了婚就是別人家的人了,以後不用老惦記回家,要賢惠才能過得幸福;一向尊重我穿衣、愛好、生活習慣的他也越來越多顧及道:「你這樣,xx家人可能會不高興」,哪怕我並不與婆家同住。
這幾個月,我反覆咀嚼我們關係「變質」的過程,得出的結論是:從朝夕相處到離家上學、結婚,弱化的父親體驗讓他不自覺地用傳統模式找回身為「父親」的掌控感——於是,少年時期陪伴時他是專屬我、鮮活的父親,離家後他只能透過說教規訓來扮演社會模板中的父親,我結婚後,他更成為了五千年父權社會中的一塊麵目模糊的基石。
他表現得越「像」一個父親,就越不像我的那個父親。
可如果我的那個父親未曾鼓勵我自愛與自強,教會我無視別人的眼光,我便不會與今日的他從精神上分道揚鑣。
在未來,我依舊會愛他,會照顧贍養他。既然朋友般的親密和信任一去不復返,那便只做塵世間,一對最尋常的東亞父女。
小李
圖源電視劇《請回答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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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回信 
小李:
你好。謝謝你的來信。
這封信雖然從「微信拉黑父親」開始,但我想,你一定會收穫很多很多的羨慕,因為在你的童年、少年時代,你有一個如此親密、開明、會表達愛的父親。就像你說的,「如果我的那個父親未曾鼓勵我自愛與自強,教會我無視別人的眼光,我便不會與今日的他從精神上分道揚鑣」。
從這個意義上說,你爸爸的教育成功了,它使得你成功地與父母分離,邁向明晰地知曉自己界限的自我。雖然有不捨,但你總是很清楚,你要如何抉擇,進退有度。你是被好好愛過,加持過的人呀。那些沒有這麼幸運的人,在遇到相似的評判、干涉時恐怕會更加糾結,懷疑自己,而你沒有,這就是爸爸送你的禮物。
已為人母的我,也會有一點點惆悵,因為你的信讓我更加相信,父母與子女是終將漸行漸遠的,這是一條該坦然接受的路。一個身心茁壯的孩子,更會越長越高,越走越快,漸漸超出父母的視野與認知,世界變得越來越廣闊。而父母,哪怕不是停留在原地,前進的步伐也顯得遲緩了。
我會暗暗地好奇,日趨保守、忍不住評論你生活的父親身上,這些年發生了什麼?有什麼事,使他失去控制力,牢騷變多,有了一點點試圖左右什麼的掌控欲。這或許並不是他有意為之,只是下意識的行動,這或許出自他一些你未能體察的焦慮?畢竟,這與過去的他反差有點大……
為什麼我這樣猜想,是因為我回憶起自己的父親退休前後急劇的心理變化。當他即將退出自己的工作,退出幾十年來標定自己一半存在意義的社會身份,他遭遇了一些情緒的危機。那種虛無和焦慮,他自己也不懂得如何表達,或者不知如何命名。
那時我也在向外不斷擴充套件我自己的世界,覺得我們之間的心理距離越來越遠,可以說的話越來越有限。直到有一天,他猝然離世。
這樣的斷裂與衝擊是巨大的。不能說誰做錯了什麼,但我確實在此後的很多年裡都在想:是不是存在一些方式,讓當時的我更靠近、更懂得他一點……畢竟我是那個視閾更大、生命更長的人,由我靠近他,會不會比由他靠近我稍微容易?
私心裡,我會暗暗希望,你別急著用「五千年父權社會中一塊麵目模糊的基石」來給你的爸爸定論。別讓他面目模糊地走進你此後的記憶。有一天,你一定會盼望他更具體,無論是怎樣一種具體。
請原諒我好像給出了太多建議。因為你的信,真的觸動了我的心。
祝你一直勇敢。祝你父親健康。

魚鷹
圖源電視劇《請回答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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