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多廣為人知的地方我們仍然所知甚少,阿富汗就是其中之一。
《陌生的阿富汗》記錄了作者班卓在阿富汗獨自旅行的經歷。藉助一位女性旅行者的視角,我們得以看見阿富汗這片古老土地上的風土人情,以及那裡的人們在傳統與現代、自由與束縛之間掙扎的複雜情感。
既沒有穿著布卡,也沒有男性陪伴,頭巾下還袒露著一張異國人的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阿富汗要面對的是什麼?

我知道被拒絕的原因
我是一個女人
沒有男人陪伴的單身女人
三樓的旅館接待室兼經理室正對著樓梯口,裡面坐著三四個男子。我走進去,房間驀地安靜下來,他們直愣愣地盯著我。
“有房間嗎?”
沒人回答。我又問了一遍。
“沒有。”坐在桌子後頭的男子開啟一個大本子掃了一眼說。
我被失望壓著了,不想再揹著沉重的行李去別家碰運氣,想,屈服吧,這是在阿富汗。
我當然知道自己被拒絕的原因:我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沒有男人陪伴的單身女人。
在塔利班統治時期,法律禁止婦女上學、工作、單獨上街,規定婦女出門必須穿戴布卡。現今(按:指班卓去旅行的2003年)塔利班的禁令雖已廢止,但動盪不安的時局使得大多數人仍恪守禁令,剃掉鬍鬚的男子雖然很多,不穿布卡出門的女子仍然很少。在喀布林的大街上,除了年幼的女童,偶爾也會瞥見只披頭巾、腳蹬高跟鞋的年輕女子,她們大多是電臺播音員之類的職業婦女,行色匆匆,而且身旁都有男性陪同。這種狀況在阿富汗南部更明顯,除了一些正在上學的小女孩兒敢於只披著頭巾出門,成了家的女子上街幾乎沒有不穿布卡的。
我既沒有穿著布卡,也沒有男性陪伴,頭巾下還袒露著一張異國人的臉,竟然斗膽行走在喀布林的大街上,難免會招來圍觀和蔑視。我原以為戰爭已經告一段落,阿富汗各地逐步平靜下來,在喀布林這樣的北方城市,我大約可以自由行動,不會遇到什麼障礙,可這個旅館經理一開始就讓我吃了一記閉門羹。
弄清這一點,我在喀布林的集市上買了一套布卡。布卡由頭套和圍罩兩部分組成:頭套頂部縫著一個用布纏著的箍子,沉重的箍子可以讓布卡穩穩地卡在腦袋上而不至於輕易搖擺;頭套的眼睛處縫著一片網格,頭套裡的人透過眼前的網格來視物、呼吸;頭套往下是一個多褶的燈籠般的大圍罩,它將人的身體完全包裹住,只露出雙腳——一副合適的布卡應該不長不短,恰好垂至腳面,能將大部分鞋子遮住。後來我在別處發現,布卡也如時裝般在長短和顏色上各有差異。
可這個大布罩十分憋氣,即使有那一小片佈網也無法看清面前的路,這簡直比不穿布卡更危險。我知道若是天天穿著它,自己終究會像阿富汗婦女一樣行動自如,但在喀布林時我一直沒鼓起勇氣穿它出門,直至去了南部它才派上用場。

倘若繼續住在這裡
這種事還會發生
平白打攪旅館的平靜
而當我穿著綠色的長裙長褲、披著頭巾行走在喀布林街頭,或一頭扎進當地集市時,就要習慣男人的瞪視、孩子的口哨,以及別人的訕笑和有意無意對我身體的衝撞。我還要經常提醒自己,人家並沒有請我來這裡,也沒有不讓我穿布卡,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然而怒氣還是日漸積聚。
有一次我站在路旁買鮮榨果汁。攤主把芒果塊和碎冰放進攪拌機裡,開動了電源,之後一邊看我,一邊和別人議論著什麼。在嗚嗚嗚的攪拌聲中,攤子左右的人紛紛瞪著我看。不一會兒攤主停下機器,把盛果汁的杯子遞給我,我仰著頭咕嘟咕嘟喝完。低頭取錢付賬時,卻被什麼猛地砸中後背,回頭一看,地上多了攤冰屑。
周圍看熱鬧的人鬨笑起來。我那勉強裝出來的若無其事瞬間化為憤怒,只想把錢摔到果堆上一走了之,轉念一想還是壓下委屈,把錢遞給了攤主。
我多少有點沮喪地回到旅館。上樓梯時碰到一個在二樓餐廳做招待的十幾歲少年,擦肩而過時他忽地在我臀上捏了一把,隨後飛快地溜了。就連這個小傢伙都來揩油,我怒氣上衝,轉身追向二樓,大聲呵斥:“混蛋!別來碰我!”他笑嘻嘻地一下躥進餐廳,我卻沒了勇氣跟著衝進那道門裡去。
或許我的喊聲太大,剛回到房間,阿里就緊張地跟進來詢問原委。我紅著臉解釋了一番。他聽完想說什麼卻沒說,默默地走了。
晚上,同屋的兩個日本人回來了。路過經理室時,阿里讓他們轉告我,請我換到別家旅館去;倘若我繼續住在這裡,這種事還會發生,平白打攪了旅館的平靜。他們倆好心勸我:“你為什麼不穿上布卡?這樣多不安全!”
我無言以對,只得自己加倍小心。阿里雖下了逐客令,但我賴著不走,他也沒有逼我。幾天後,我離開這裡去了巴米揚。

在你們國家
男人們在做什麼
女人們又能做什麼
過了些天,我從巴米揚回到喀布林,一下車就風塵僕僕、老馬識途般地來到阿里的小旅館。
正好阿里走進來,他看我一眼,猶豫了一下,又遲疑地望我兩眼。他走到桌邊跟後頭那個男人講了幾句,翻開登記簿檢視,再轉過身對我說:“目前確實沒有適合你的房間,但下午五點有人退房,到時你可以獨自住一間雙人房,四美金。”說完他就望向了別處,沒再看我。
我頓覺安慰,卻也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
我在喀布林又待了幾天,和旅館裡的人日漸熟悉起來。熟悉,也意味著習慣,我習慣了這家小旅館,習慣了它那窄窄的、因沒有燈而顯得陰暗模糊的走廊。走廊兩旁是南北朝向的客房。朝南的客房是多人間,裡面通常擺著至少五張單人床,南牆上有扇大玻璃窗,屋裡永遠沐浴著炎熱的陽光。朝北的是三人間、雙人間,還有隻能勉強放下一張單人床的可怕單間,窗戶對著其他建築物,屋裡沒有陽光,氣味難聞。所有房間裡擺著的都是單人床,數量不等,床單很少換洗,客人結賬離開後,夥計在打掃房間時用笤帚掃一掃床單,或者拿起來抖一抖。這些事情,只要習慣了,也沒什麼。
旅館裡只有一個廁所,也就是說沒有專門的女廁。我推想阿富汗婦女大概是不住這種旅館的。我要用廁所,就只能橫下一條心將大門反鎖,雖然門外總有人乒乒乓乓亂敲,但不久大家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便也習慣了。
這樣一來, 我難免得寸進尺,妄想能在廁所裡洗個澡。
一天下午,我走進經理室詢問阿里我能否在廁所裡洗個澡。阿里可能從未遇到過這種難題,坐在那兒半天沒動彈,瞪圓了雙眼直愣愣地看著我。不知道其他客人是怎麼洗澡的,也許不洗澡或外面有公共澡堂?只見過有人在水龍頭那兒把溼毛巾伸進袍子裡簡單擦身。我這樣直接問他也是夠冒失的,可洗澡的願望是那麼強烈啊。
過了老半天阿里才緩過勁來,慢吞吞地說:“我可以幫你把廁所裡的水桶灌滿,你把門關上就可以洗澡了。現在就洗嗎?”
“現在!”我笑起來。他的話正中我下懷,下午正是旅館裡人最少的時候,我得意地向他亮亮手中的塑膠袋,裡面是早已備好的洗漱用具和換洗衣物。
阿里捋起袖子,把橡膠管套在龍頭上往桶裡注水,很快桶就滿了,水嘩嘩嘩地溢了出來。他把管子抽出來,扭頭對我說:“好啦!你可以進來洗澡了。”
我把門鎖上,飛快地行動起來。終於能洗上澡啦,真是興奮和痛快!正舀水時,突然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繼而是重重的敲門聲,嚇得我立刻停止了動作。接著聽到阿里的聲音,他說了幾句話,敲門聲停了,腳步聲漸漸離去。
要知道在阿富汗,能像這樣洗個澡是多麼不容易。我聽本地人說過一件事,一個浴池老闆出乎意料地關閉了生意興隆的浴池,旁人打聽緣由,他說如果有女人從浴池外走過,如果她知道里面是個浴池,興許就會聯想到男人的身體,那是對真主的大不敬。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發生,他索性將浴池給關了。
我迅速洗完澡,打開了廁所門。阿里坐在走廊裡低頭看書,見我走出來,他合上書,起身把椅子搬進經理室,然後走進廁所,把被我用得只剩一半水的大桶重新灌滿。
雖然還很謹慎,但阿里小心翼翼地和我交談起來。他大概早已存下許多疑問,比如:
“你為什麼一個人出門?”
“你的兄弟們在哪裡,他們為什麼不陪著你?”
“你為什麼要從那麼遙遠的國家來到這裡?”
“你來這裡是想做什麼?”
起初他遠遠地站在涼臺門口發問,瞅見有人來了便趕緊閃開。後來他在不遠處坐下來,面朝著我。
我仔細跟他講述我自己、我生活的國家、我的旅行,還有我面對的世界。他低頭沉默而用心地聽著,偶爾抬頭望望我。
漸漸地,他的問題變成:“在你們國家,男人們在做什麼,女人們又能做什麼?”
我也開始問:“你呢?你的家庭呢?你的國家呢?”
阿里是個孤兒,這個三歲時因父母雙亡而投靠叔叔的孤兒,透過自身努力長成了這樣一個誠實忠厚而安詳的人。關於自己他說得並不多,他的目光每每掠過涼臺欄杆投向遠方。
我待在涼臺上的時間越來越長,常常從傍晚到夜近。天黑下來了,遠近的燈光在夜色裡漸次明亮,涼風也從酷日的壓迫裡得到解放,悄悄地從山那頭吹拂過來。
那些交談的傍晚是多麼愉快的時光,坦誠的空氣瀰漫在涼臺上。我本來是孤單地面對著喀布林,與阿里之間的坦誠卻緩釋了這一點,使我感到恬然。
有時人們會問:“你一個人在路上,不會感到孤獨嗎?”
我很少想到這個問題。即便出發時隻身一人,一旦到了路上便會遇見各種各樣的人,便不會感到孤單。我曾憑藉對真誠和信任的理解增強著自己對生活的信心,在漫長的旅程中,在與不同的人交往時,我也將對真誠和信任的發現當作一種至大的收穫。
離開前的那個傍晚,我獨自坐在涼臺上眺望遠方。金黃的落日正從飽經戰亂、遍佈廢墟的喀布林上空緩緩下沉,暮色四散。眼皮底下的喀布林大街正處於一天中最為擁擠混亂的時刻:人聲嘈雜,車聲沸天,垃圾遍地,各種烤肉攤子在牛皮扇的催促下冒出滾滾濃煙,空氣中充滿了煙火氣。
阿里在不遠處做完禱告,悄悄地坐下。我們一同凝望著煙塵和落日。
忽然,我聽到他輕聲地問:“賽瑪,你要紅茶還是綠茶?”
扭頭一看,他正微微地偏著頭,用關切的眼神望著我。我心頭一顫,一股暖流瞬時湧過。
“綠茶。”我微笑著答。

正文節選自
《陌生的阿富汗:一個女人的獨行漫記》
班卓 著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9月
文字與圖片獲世紀文景授權
責編 Leti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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