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斑雨蛙,當一個物種為了另外一個物種的生存而努力

“這群蛙,如果今年能繁殖就好了。”
那是三月,上海的春寒還未去。郊野公園的步道上,我站在郭陶然的旁邊,眼前是一小片罩網,圍住了只有4平方米大小,但卻構建出水域、寬葉植被以及草地多樣生境的“庇護所”。
“無斑雨蛙喜歡這種複雜的生境,它可以在水裡產卵,在岸上取食。”
郭陶然是上海城市荒野的創始人,生於新疆的他,在上海這個車水馬龍城市中,致力於荒野的重新塑造。
“我們不能把城市裡所有的空間,都做成為了人的審美而服務的空間”在郭陶然的眼裡,荒野不僅是自然存在的某種形式,也是闡釋人類與其他生命共存價值的載體
在騰訊基金會神奇物種大發現專案的支援下,我們有機會和城市荒野合作,一起嘗試讓無斑雨蛙,重新鳴叫於長三角的水田和阡陌之中
01所有的生命,都應該毫不畏懼地綻放
無斑雨蛙是唯一一種模式產地在上海的兩棲動物。當1888年它們作為中國雨蛙的亞種首次被科學描述時,研究者並未指定其為模式標本。直到1967年,儲存在德國法蘭克福自然博物館採自上海川沙的SMF2310號標本,才被指定為無斑雨蛙的模式標本。如果你有時間前往上海自然博物館,你可以在那裡看到稍晚一些,於1973年採自上海川沙地區的無斑雨蛙標本。
據說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無斑雨蛙在上海郊區的農田隨處可見,彼時人們經常捕捉無斑雨蛙投餵家鴨。但80年代之後,無斑雨蛙在上海已經鮮有記錄,縱然經過多輪的調查,但這些年,即使是其模式產地川沙,也再聽不到無斑雨蛙的鳴唱。
攀附在植物上的無斑雨蛙
雖然無斑雨蛙與中國雨蛙同域分佈,還曾被當作後者的亞種,但無斑雨蛙其實家世特殊。它屬於環太雨蛙屬,這個屬的絕大部分成員都生活在北美,僅有寥寥幾種生活在與北美隔海相望的東亞,其中就包括無斑雨蛙,此外還有東北雨蛙。在東北林區的夜間,你經常能見到東北雨蛙像壁虎一樣趴伏於牆面上,那一抹耀眼的翠綠色,會讓你瞬間睡意全無。
無斑雨蛙曾經也是這樣與人親密地比鄰而居。
無斑雨蛙曾廣佈於長江中下游地區的低地溼地及稻田,甚至北京西南部都還有一個孤立種群。當然,如今北京早已沒有了無斑雨蛙的蹤跡,而即使在長江中下游地區,它也從大部分的分佈區內消失
上海11月金黃色的稻田
無斑雨蛙的現狀和全球兩棲類是類似的,有研究顯示,自1980年代以來,世界各地的兩棲動物種群都面臨數量減少的問題,包括區域性大規模滅絕,這被認為是對全球生物多樣性最嚴重的威脅之一。以壺菌為主的傳染病、棲息地破壞和開發、水體汙染、農藥的使用、入侵物種等都是脆弱的兩爬動物最重要的威脅。然而,人們對兩棲動物數量減少的許多原因仍知之甚少,因此無論是對於現狀的評估,還是落地的行動,全球依然缺少足夠的科學研究與保護實踐
南京林業大學的包·阿邁爾(Borzée Amaël)教授是雨蛙方面的專家,過去這些年,他在中國範圍內嘗試找尋並記錄無斑雨蛙。在如此廣袤的地區搜尋如此稀有的兩棲類是極為艱難且具有挑戰的,科學家們需要抓住每年5-6月雄性求偶鳴唱的短暫視窗期,在每天晚上通宵搜尋儘可能多的溼地和稻田,傾聽無斑雨蛙那特有的叫聲。
幸運的是,經過阿邁爾教授以及其他諸多人的努力,在毗鄰上海的安徽,以及江蘇的部分割槽域,還零星分佈有無斑雨蛙的一些野外棲息地及種群。於是,在上海市林業主管部門以及社會各界的普遍關注與支援下,諸如城市荒野的郭陶然老師、紅山動物園的陳月龍老師等,希望透過人工繁育,將無斑雨蛙擴繁至更多區域。
無斑雨蛙的蝌蚪形態
一群人為了一個物種的生存而努力,這是這個時代最偉大也最美好的敘事。
這讓我想起了去年在亞馬遜雨林裡,大雨剛過,導遊讓我們關掉所有的燈,靜靜地站在森林的深處,此時,四周突然逐漸閃亮了起來,無數的枯木和落葉好像一盞又一盞漸次開啟的晚燈,閃爍出獨特的光芒。這是枯木裡菌類在生長,發出的明亮是其他生命對於這個世界的某種宣言。突然,一隻綠色的葉泡蛙——一種南美洲特有的雨蛙科——跳到了我的身上,在黑夜裡,我清晰看到這種生命,毫不畏懼地綻放著。
這個世界,當然不止屬於我們。
02無斑雨蛙,傳統農業生產模式下與人類的高度耦合
無斑雨蛙並不大。
在紅山動物園,我終於在一群被救助的動物中間找到依然保留人類形態的陳月龍,傳說中的陳老師。陳老師也在嘗試繁育無斑雨蛙,透過玻璃,我看到攀附在葉子上的這種小精靈。陳老師像一個老父親一樣看著這些和綠色葉子融為一體的生物,眼裡是他看人類時所少有的柔情。
無斑雨蛙“端坐”在葉面上
據說成體的無斑雨蛙體長3~4釐米,它們前肢幾乎無蹼,後腳的蹼只到腳趾基部1/3處,但它們的手指和腳趾末端都有擴大的吸盤,使得它們能夠攀爬並且攀附於植物。
雄性無斑雨蛙嚥下有一個外聲囊,當它們放聲高歌的時候,聲囊會一鼓一鼓,起到擴音器的作用;在雨天的時候,它們的叫聲特別響亮。而我們熟悉的黑斑蛙(也就是青蛙),外聲囊則有兩個,分別位於頭部兩側。當夜晚來臨的時候,無斑雨蛙喜歡在樹葉和灌木叢中活動,吃蜘蛛和昆蟲。
為了未來的擴繁計劃,陳老師和紅山動物園租賃了一塊水稻田,也在和西交利物浦大學的肖凌雲博士探索,嘗試與有機農場合作,讓無斑雨蛙回到本來屬於它們的地方
雖然雨蛙的英文名叫“Spotless treefrog”(沒斑點的樹蛙),但其實無斑雨蛙並不生活在樹林,也很少爬樹,它們的適宜生境是低地溼地。無斑雨蛙的習性表明,無論在農業大規模擴張之前如何,但當人類不斷地透過農業改變土地的時候,無斑雨蛙就學會了與傳統農業這一對於土地最大規模的改造相適應的生存模式。當長江中下游的自然溼地消失後,定期灌水和排水的傳統稻田,讓無斑雨蛙重新找回了家的感覺。
不同於我們對於雨蛙應該生活在水裡的傳統認識,實際上,雨蛙更多的時間是生活在岸上。蘆葦、黃豆、雜草、甚至田埂畈陌上見縫插針種植的各種經濟作物,都是它熟悉又喜歡的植物。它需要用吸盤抓住植物的秸稈來呱呱的啼鳴,也有人說雨蛙甚至可以生活在竹園裡。
無斑雨蛙立在某種慈姑上
因此,為了繁殖,雨蛙需要按節氣進行耕作的稻田,也需要田埂上的雜草、大豆,而不是整齊乾淨千篇一律的水泥。除此之外,作為兩棲類,它們缺乏鱗片保護的溼潤皮膚對水體中的農藥和化肥可能也極為敏感。當面對現代農業,這一極度追尋效率、產量、規模化以及排他性的模式之時,無斑雨蛙顯然有點無所適從。
無斑雨蛙和傳統稻田共存的方式,是中國傳統農業複雜性的一種雕刻,也是對中國傳統農業景觀最細緻的記錄,當無斑雨蛙選擇在田間鳴唱的時候,這種生命力絲毫不遜於任何對於田園生活飽含讚美和嚮往的詩句。
03從金蟾蜍到金蛙,全球兩棲類的困局
放在全球的尺度,無斑雨蛙多舛的命運並不是孤例。
棲息地的改變或破壞是影響全世界兩棲動物物種的最引人注目的問題之一。這是因為兩棲動物通常需要水生和陸地棲息地才能生存,特別是其高度通透性的皮膚對於環境汙染極其敏感。任一棲息地的威脅都會影響其種群數量,因此兩棲動物比其它陸生脊椎動物更容易受到棲息地改變的影響
無斑雨蛙極易受到棲息地改變的影響
當棲息地因開發建設而被隔離,比如一小片溼地完全被建築包圍,就會發生棲息地破碎化,或者一條道路、一個水庫的建設,也會對專屬棲息地的兩棲動物帶來巨大的影響。在這些碎片中生存的小種群往往容易因為環境的微小波動而發生近親繁殖、遺傳漂變或滅絕。當然,外來捕食者和競爭者也會影響兩棲動物在其棲息地的生存能力。除此之外,大規模的氣候變化可能會進一步改變水生棲息地,影響兩棲動物的繁殖。
哥斯大黎加的金扁蟾是受到全世界關注的一個悲傷故事。在一片雲霧林中,分佈著這種奇妙無比的動物,因為它們雄性個體全身呈金黃色,因此也被稱作金蟾蜍。研究表明,金扁蟾主要生活在地下,僅在交配季節現身到森林中來。當4月來臨,降雨量增加,這種動物就會迎來交配季節。此時,雄蟾會大量聚集地面上的水窪中,而在交配之後,雄蟾則會重新隱秘到地下。金扁蟾在1966年被發現並正式命名,但1989年以後,金扁蟾再沒有被發現。2006年,金扁蟾被正式評估為絕滅。一般認為,造成金扁蟾絕滅的主要原因為全球變暖、環境汙染或者真菌疾病。在《尋找金蛙》一書中,爬蟲學家 Marty Crump 博士,將這種蟾蜍描述為“它們像散落在森林中的寶石一樣。”
但是,這種森林中的寶石終究是消失了,就像沒有存在過一樣。
和金蟾蜍類似的,還有澤氏斑蟾,俗稱巴拿馬金蛙。這種以手打訊號來溝通,向敵人及同類揮手的神奇動物,縱然可以分泌神經毒素來保護自己,但在發現時已經處於極危的狀態。不過相比於金扁蟾,保護生物學家及時發現了澤氏斑蟾的困境。
“繁育基地雖然位於澤氏斑蟾活動地域的中心,但卻被設計為一個完全與世隔絕的地方。任何未經徹底消毒的東西都不能進入建築內,就連這些斑蟾,在進入保護中心之前,都用漂白劑稀釋溶液處理過。人類訪客都要穿上特殊的鞋子,並把提包、揹包以及在外面用過的裝備都留在室外。進入水箱的水也要進行過濾和特殊處理。這個地方徹底封閉的特性會讓人聯想到潛水艇,或是一個更妙的比喻——大洪水之中的方舟。”在《大滅絕時代》裡,紐約客的記者Elizabeth Kolbert小心翼翼地描述著這場關於澤氏斑蟾的努力。
諾亞方案,這也讓我想起了郭陶然還有陳月龍所營造的那一個又一個玻璃的方箱,裡面是屬於綠色和生命的希望。
04燃燒的原野
我們總會在很多時候看到了複雜性面對單一性、傳統面對現代的無力。但對於無斑雨蛙的追尋,除了這個物種本身之外,還隱藏著對於過去生活的追溯和回憶,是鳴叫、夕陽、水流的潺緩,稻花的香甜,還有豆芽破“殼”而出的細白。我們需要一些脫離了時間和既定發展軌道的留白。
當城市化漫山遍野的時候,縱然知道現代化的不可阻擋以及無懈可擊,但是這些與複雜性相適應的物種應該擁有繼續生存的權利。因為,當最後一隻雨蛙停止在稻田間啼叫,所有的生命都消失殆盡的時候,這會變成一片死氣沉沉的“燃燒的原野”。
隨著《昆蒙框架》“3030目標”的逐步推進,農業,作為實現30%區域保護重要的組成,需要並且可以承擔更為重要的責任。因為很多研究表明,即使單獨一個管理良好的保護地,也可以防止一些物種的滅絕和遺傳多樣性的喪失,特別是無斑雨蛙這樣的,已經學會和傳統農業共存的伴人物種。
因為個體差異,圖中的無斑雨蛙呈現不同的顏色
無論是對於棲息地的快速調查與就地保護,還是種群的繁育、最後的野外放歸和恢復,每一個鏈條都需要無數人的努力,我們欣喜地看到人類為了這樣一個小小物種的努力,再困難也堅持不懈,這或許是人類這個物種留給未來,以及留給其他智慧體更重要的經驗
希望我們還能夠找到越來越多無斑雨蛙的野外棲息地,希望我們能夠將繁育後的無斑雨蛙恢復到越來越多的區域。只有這樣,它才不會只停留於照片或者文字裡。
好訊息是,文章開頭所說的那批無斑雨蛙最近已繁殖成功,
圖為它們中產生的部分後代蝌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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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趙翔
無斑雨蛙圖片/城市荒野studio
排版/孫木子、趙博雅
*本文來自山水自然保護中心,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和引用。
如有需要請後臺留言或聯絡[email protected]
作者介紹
趙翔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保護主任。自2011年開始駐點三江源,推動以雪豹為旗艦物種的社群保護工作,關注傳統文化、市場經濟、政策等影響因素下,人與野生動物的共存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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