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丨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
作者丨陳梅希
編輯丨園長
圖源丨midjourney
“你看看篇文章,像不像是AI寫的?”
一個普通的工作日,我把一篇稿子發給編輯部的同事,隨後對此展開AI文風大討論。這篇稿子短短兩千字,卻出現了三個“有人認為”,外加三個“有網友認為”。由於正文內容有明顯的“端水”動作,即寫一段正面觀點,立刻跟一段反面觀點,我們甚至開始猜測起文字來自哪位AI。
給AI斷文風,聽起來是件很荒謬的事。我們無法得知準確答案,畢竟去找作者問這篇稿子用了哪個AI,實在有些冒昧了。更何況,這只是一種揣測,很有可能那些“疑似AI創作”的痕跡,本就來源於某位人類寫作者本人的文字習慣。
比起開篇那個問題的答案,我們更焦慮的是這種懷疑本身——隨著AI生成的內容越來越多,人類逐漸意識到,自己無法準確判斷眼前的文字來自一雙手還是一串程式碼,於是一種普遍的懷疑籠罩在所有文字內容上空。
編輯在郵箱裡收到文學作品投稿,會懷疑它是否由AI創作。
讀者在網路讀到新聞報道,會懷疑它是否由AI“採寫”。
使用者在社交平臺刷到一篇帖子,會懷疑它是否由AI批次生產用來起號。
就連開啟外賣軟體的客人,都需要懷疑那些辭藻華麗但充滿“食縮力”的好評,是否由AI生成,以掩蓋預製菜的乏味。
人類的文字內容,正在進入特殊的懷疑主義時代——儘管此前的每一次大眾媒介變革中,我們都曾浸泡在或多或少的懷疑氛圍裡,但AI的高效,正讓矽基語料的傳播度指數級增長,並讓懷疑的情緒線性增長。
我並沒有真正的資料,這只是一種對類似“Scaling Law”表達的模仿。因為情緒無法被統計,而我們也早已無法打撈起所有的AI語料,它們和人類語料共生,像全世界的黃豆和全世界的綠豆混在一起。

但我們總要打撈一些什麼,例如,探測一下AI編造能力的邊界。就像武俠小說裡,徒弟打不過了要搬師父出場,師父打不過了再搬出宗師,我們學文學的,很自然地就想搬出一些文學史上的名字,以安撫自己被AI碾得雞零狗碎的心。
AI對人類作家的風格模仿,究竟能否以假亂真?我們決定進行一場單方面測試。
五位參賽選手分別是豆包、Kimi-k1.5、Deepseek-R1、文心一言4.0工具版和GPT o3-mini。除了豆包,其他幾位選手都能展示思考/推理過程,因而我們可以對“AI如何模仿人類作家”一探究竟。
以魯迅為例:
文心一言當前的推理過程比較簡潔且結構明確:1)解析魯迅作品的特點 2)生成新內容。

但從生成結果看,這位選手似乎更在意模仿魯迅會關注的主題,沒有考慮到魯迅本人所處的時代,及更微觀的文字風格和語言習慣。因此,產生了頗具穿越感的文字。

聽起來很適合寫進初中升旗儀式演講稿裡。
GPT o3-mini 需要用它的“母語”完成思考,儘管我和它對話時使用中文,並要求他輸出中文語料。從結構上看,它的思考過程和文心一言差不多,即先總結出魯迅作品“批判現實主義”“憤世嫉俗”“風格簡潔有力”的特點,並宣稱自己將“進行深刻的反思和尖銳的社會評論”。

當然,這位“洋魯迅”的深刻體現在,幾乎生成的每一段內容都要cue一下他眼中的魯迅“三件套”,要麼“麻木”,要麼“諷刺”,要麼“苦悶”。

Kimi和DeepSeek的思考過程更復雜,對於如何模仿魯迅的寫作風格,也有更具體的執行方案。
例如Kimi對魯迅風格的思考,分為內容題材、語言風格、句式,甚至包括音韻。隨後,Kimi 為自己定下“時間”“希望”“社會”“夢想”“自由”等10個主題,要求自己分別就這些主題展開模仿。
但……完整的思考過程結束後,Kimi產出了10段幾乎句式完全相同的文字,其中9段以“xx如xx”開頭,在模仿魯迅這件事上,Kimi不能失去比喻,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看起來很像我爸會發在朋友圈,然後感慨自己青春不再的文案。
DeepSeek給出的思考過程跟Kimi類似,但它的具體方案沒有落腳到段落主題上,而是直接落腳在“核心意象”上,要求自己使用長衫、辮子、茶館等元素,並注意語言的凝練和節奏感,增強批判的力度。雖然方案給得像模像樣,但在實踐過程中,DeepSeek顯然沒有剋制住“極繁主義”的本體。

一段85個字的文字,DeepSeek共使用18個名詞,在意象的堆砌中秀了一把詞彙拼貼能力,也全然把自己思考過的語言要點拋諸腦後,露出AI魯迅的馬腳來。
在已知AI生成文字的前提下,我們總能找出每位AI選手模仿作家時的蹩腳之處,但如果把真假作家的文字打亂混雜在一起,人類讀者能火眼金睛地識別出碳基和矽基創作者的差別嗎?

本次AI作家測試,特邀我的老闆Tim和我的同桌園長擔任測試嘉賓。Tim出生於湖南,最喜歡的中國現當代作家是沈從文,合情合理;園長在復旦唸的大學,最喜歡張愛玲,但他自稱這與學校的研究浪潮沒有關係。
先說測試結果:當前AI模仿作家風格生成的新文字,完全不能騙過這些作家的讀者。
在確認他們各自熟悉的作家後,我指揮五位“AI牛馬”分別模仿沈從文和張愛玲的風格,各自生成10段新內容,並要求“不要只是在原文基礎上簡單改寫幾個字,而是要模仿XX的風格,生成新的內容”。與此同時,我也準備了若干條沈從文和張愛玲的文字,為避免影響測試結果,我避開了兩位作家的熱門作品。
完成語料準備的工作後,我把50條AI版作家語料和隨機數量的真作家語料打散排列,變成一套測試題,分別交給Tim和園長。最終,測試結果顯示,50段AI沈從文和50段AI張愛玲中,沒有任何一條成功矇混過關,100%被測試者判斷為AI生成。
Tim在5分鐘內就完成了測試。在覆盤時,他詳細解釋了自己判斷標準。“首先,用到‘美好’這個詞的,全部排除掉,沈從文那個時期應該不用這個詞。其次是意象堆疊,有些段落會把很多意象堆疊在一起,但是一般成熟的作家都會追求文字的簡潔性,不太可能做很多無用的堆疊。最後是意象的選擇,好的作家肯定會選擇有創造性的意象,但是AI就會選擇很多陳舊而重複的詞彙。”基於以上三條標準,Tim很快找到了全部50條由不同AI模仿的沈從文創作。
園長則補充了另一條判斷方式:直覺。“很明顯的水平不行,(AI)寫的段落,像一個剛學寫小說的人會寫出來的。就算我不是張愛玲的愛好者,只看過一兩篇張愛玲的小說,也可以分辨得出來。”
在兩位碳基測試者完成測試後,我突然好奇,矽基選手自己能區分出AI文字的文風嗎?於是我把五位AI選手仿寫的魯迅片段,分別投餵給DeepSeek。

結果,它把豆包分迅認成錢鍾書,認為Kimi分迅的題材有魯迅的影子但又接近王小波,把文心一言分迅認成郁達夫,認為GPT分迅雜糅了魯迅、餘華和王小波三位作家的風格。最幽默的是,它把自己剛剛模仿魯迅寫出來的文字,認成了張愛玲+施蟄存+白先勇。
如果大家也想測試下自己識別假魯迅的能力,歡迎拉到文末點選“閱讀原文”,試試這套真假魯迅測試題。


日常語料
才是AI編造重災區
儘管論文、小說、報告、新聞等領域的AI寫作更容易引起廣泛討論,但事實上,這些由職業人類寫作者(暫且以這個身份稱呼他們)完成的文字內容,對當前的矽基寫手,還存在很高的模仿難度。要麼文字更長、結構更復雜,對前後文一致性和邏輯關係要求更高;要麼需要獲取新資訊,生產新知識;如果是成熟作家的創作,甚至還會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AI在編造過程中更容易露出馬腳。
更何況,受眾對於嚴肅/長內容的AI生產,有更強的辨別意願,也存在更多明文規定的限制約束和懲罰措施。
相較之下,充斥網際網路的日常語料,才是AI文字真正的重災區。比起復雜文字,日常語料擁有適宜AI生存的特徵條件:文字短、語境輕鬆、辨別成本高、使用者辨別意願低。
例如社交平臺的短內容。
批次生產的八卦新聞和家庭故事正在圍攻社交平臺,前者偶爾出現的事實性錯誤還會暴露矽基面目,後者由於涉及個人隱私很難證偽,只能激發無限猜測。兒媳大斗惡婆婆,妻子巧抓出軌渣男,情節之離奇,細節之生動,一半使用者跟著情緒起伏,另一半使用者懷疑是否只是為了“起號”,甚至在留言區抓狂發問:“你這是不是AI寫的啊?純想知道自己猜得對不對。”
又例如新聞、短影片、圖文內容的評論區。
微博有羅伯特,小紅書有點點,這些AI內容助手活躍在評論區,使用者都知道它們是AI,不存在混淆的問題。但還有很多由AI生產的日常語料,頂著隨機生成的頭像和使用者名稱,以活人之姿混入評論區。
Tim有看新聞的習慣,今年以來,他發現新聞的評論區,多了很多“假人假話”。
從內容上看,那些只有一句話的評論,例如“詹姆斯今天打得真不錯”,很難被懷疑是否由AI釋出。Tim一開始發現問題,是因為他在評論區刷到很多標點符號完備、句式結構完整的句子。“我們一般正常說話,不會這麼一板一眼。我就點進那個使用者的個人主頁,發現他一分鐘內在好多條新聞下面發了評論,而且都是跟新聞有關的。人肯定沒辦法在一分鐘看完這麼多篇,再寫出這麼多評論,我就懷疑它是機器人。”
“用AI偽裝人類,跟使用者互動,很多內容平臺上都有,甚至比ChatGPT的出現更早。”有網際網路行業從業者告訴刺蝟公社,“五、六年前就有這麼幹的,生成一堆使用者頭像和使用者名稱,去低粉使用者的評論區留言。只是那時候AI生成的留言還很難個性化,只能用一些通用的,比如說真棒,今天真不錯,或者發一堆表情包。大模型出現後,理論上講,AI能偽裝得更像了。”
那麼誰會有動機生產AI評論,製造虛構的互動?上述從業者告訴刺蝟公社,可能是所謂的“水軍”,也有可能是平臺本身。“水軍是第三方,市場上有增加評論量的需求,他們就去生產,用AI比用人高效多了。平臺的動機是促活躍,主要針對低粉使用者的內容,能火的內容是很少的,金字塔底座上的那些內容,可能從頭到尾都不會有一條留言。為了激勵這些使用者繼續生產,繼續活躍,有些平臺就會上一些科技手段。”
至此,這已經不再只是“AI幻覺”的問題了。當人類的日常語料被無限稀釋,當我們刷著用AI剛編的婆媳關係帖,給新聞評論區的AI評論點上一個贊,又收到一條AI留言提醒,也許人類才是一種幻覺。
而我們總不能每次都搬出魯迅、沈從文、張愛玲這樣的名字,就像達摩祖師不可能從第一章打到最後一章。
編造不是AI帶來的,對AI稀釋人類語料的擔憂也不意味著一種反AI的立場。觀察人類語料被AI稀釋的過程,讓我不斷回到《現代性與大屠殺》的閱讀記憶裡。倘若不加以修正,人類語料所要經受的“大屠殺”,或許也將成為AI時代的固有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