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海上影展暨論壇
(紀錄片《無去來處》(I Am So Sorry) 首映於2021年戛納國際電影節,並於2024年11月14日海上影展暨論壇-“生態紀錄片展映單元”進行學術展映)
《無去來處》是趙亮導演2021年首映於戛納電影節的紀錄電影,取景於多個國家。該片關注、展現、描摹了核洩露災難及其受害者,以作者化、未來感的風格與超越虛構紀錄的方式,展示了傷痕累累、觸目驚心的世界1,他用此部影片向觀眾發出叩問,引起人們的反思。
“我們都知道切爾諾貝利爆炸了,福島爆炸了,其實我們覺得離我們很遙遠,遠方發生多大災難,我們就是聽個新聞而已。”趙亮導演說,“但一旦要把這個東西聯絡到自己的生活、你的家鄉,你會覺得那麼好的一片土地,將來有一天真的出事故,那就完了。”2
其實很早之前我就關注到了切爾諾貝利爆炸的事件,誠懇、慚愧地說,我之所以深入瞭解這個事件,是因為想讓我的高中的文章有一些“深度”。記得我看過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很多作品,包括和《無去來處》這部電影關聯性很大的《切爾諾貝利的悲鳴》3,還有《我是女兵也是女人》4等等,這個非虛構女作家在當時就給了我心靈以巨大一擊。
《切爾諾貝利的悲鳴》這本書作者採訪了100多位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的倖存者,用口述史的方式給我們呈現出在那場大災難裡鮮為人知的殘忍事實。書中記錄了不同階層、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人的聲音,他們包括被轉移的居民、犧牲的消防員的遺孀、軍官、記者、核電站工作人員等等,每種聲音都有鮮明的個人色彩。
在這些事實背後,作者投射出的是切爾諾貝利人複雜的感情世界: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他們的身心飽受痛苦的摧殘,巨大的恐懼,讓倖存者對未來充滿迷茫和無望,面對謊言,他們的憤怒,他們的猶疑,他們的迷茫。太多的真實的力量和細節的描寫。在巨大的災難面前,任何花哨的渲染都是徒勞的。
在這部影片中,導演的鏡頭呈現逼仄的屋子,狹小的床,密密麻麻的螞蟻,汙濁的雕像,他們年輕時的照片等,配上旁白的聲音,將他們的故事娓娓道來。導演說“他們的故事是一樣的,我要表達的不是個體的特殊性,而是群體的共性——這個時代裡,他們遭受的命運。”
記得我當時在文章中寫到,上位者因為想逃避、推卸自己的責任,最後導致如此巨大的核反應悲劇,導致如此多的人付出生命,最後挺身而出的卻還是那些年輕的、無辜的、本來有著光明未來的軍人們,他們一個接一個前赴後繼地撲向一線,明知是死路一條,卻還是為了自己的家人,孩子,愛人,英勇無畏地跳了進去。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人會不會、應不應該有戒備地抑制一下自己的野心?
阿列克謝耶維奇採訪了100多位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的倖存者,用口述史的方式給我們呈現出在那場大災難裡鮮為人知的殘忍事實。人類的渺小、無知、狂妄和貪婪在大災難面前暴露無遺,更讓人感到絕望的是,如果未來再次發生這樣巨大的災難,我們依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不同的人的姓名、身份與都被清晰地標註在了書中。當他們齊齊發聲,共同敘述對於同一事件的創傷記憶,就如復調音樂中的多個獨立聲部般,在切爾諾貝利的土地上共同悲鳴合唱5。
趙亮導演用三年多時間拍攝了紀錄片《無去來處》,追溯全世界核災難的歷史,並記錄了現狀6。導演對鏡頭語言的運用對於影片基調、細節、質感的把握,刻畫人物細膩的情感可謂是爐火純青。
影片中,Maria和一位老爺爺,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應該都是回到切爾諾貝利自行定居的倖存者,他們捨不得自己曾經居住過的家鄉,選擇回來,度過餘生。可是這裡再也沒有在災難發生之前的一派祥和,生機勃勃,鳥語花香的景象了。時間放佛被拉長,滯後,過的好慢,好慢。固定機位加特寫鏡頭,將這兩位老人佈滿皺紋的臉和手放大,臉上一道道縱橫如溝壑的皺紋沒有絲毫遮掩的展現在觀眾面前,似乎是我們在注視著他一樣。看著他發紫的嘴唇,看著他眼睛裡的血絲,看著他一點點溼潤的眼眶,他為什麼哭了。
導演沒有讓人們對著鏡頭訴說,而是買下《切爾諾貝利的悲鳴》的版權,把阿列克謝耶維奇當年深入禁區所蒐集的採訪內容嫁接在片中的人物身上。畫面和旁白驚人地匹配7。
在這部影片中,導演的鏡頭呈現逼仄的屋子,狹小的床,密密麻麻的螞蟻,汙濁的雕像,他們年輕時的照片等,配上旁白的聲音,將他們的故事娓娓道來。導演說“他們的故事是一樣的,我要表達的不是個體的特殊性,而是群體的共性——這個時代裡,他們遭受的命運。”8
“我”本與丈夫恩愛有加,可他因核輻射中毒被送入了醫院,變得面目全非,在痛苦中慘死離世。曾經擁有的女兒也因吸收了“我”身上的核輻射,在降生後四小時就離開了人世。9
“我”是妻子、遺孀和母親,“我”曾經幸福,到後來絕望,愧疚與迷茫。
“我”被那些警官驅趕著離開了,把“我”帶到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地方,多少年後,我做夢還是夢到那天的場景。他們都和“我”說“他們會回來的,可是他們也沒再回來”,就只剩我一個人了。和活人對話與和死人對話對我來說沒區別,“我”這一輩子都工作的很努力也很誠實,但“我”也 沒得到公正,只有孤獨。日子對“我”來說過的太長了,“我”現在就是等死,可是等死是很可怕的……
“我”是災難的親歷者,“我”始終期待著舊人相聚的景象,但始終未能如願。“我”始終還是被它所困擾。“我”走不出來。
可是“我”有什麼錯呢。你為什麼要把鏡頭對準“我”。你拍到“我”淚水滑落臉頰的畫面了嗎?這是你想要的畫面嗎?你拍“我”的時候,有考慮到“我”的感覺嗎?我不想你幫我擦身子,換衣服,我不想你每天在我面前禱告。
不想你告訴“我”,要我懷有一顆感恩的心去擁抱世界,擁抱未來。“我”都這樣了,就好像是你在幫我把我的身體一樣把一個個部位一點點的組接起來一樣,“我”甚至都不能算是個完整的人,你拿什麼,你憑什麼對“我”說這些話。
“我”是孩子,是無辜的人,“我”甚至沒嘗過健康的滋味,沒體會過幸福的感覺。
影片後半段,鏡頭給到一個四、五歲的小孩。鏡頭給的角度很奇特,一看就給人感覺即將要出場的就不是一個正常人。果不其然,移鏡頭給到一串身體各有殘缺的小孩們,他們都是被核輻射影響下的孩子們。
導演始終以冷靜剋制的鏡頭,去書寫他想呈現給我們的畫面和意象,不管是老莊哲學虛靜無為說,還是蘇軾的遊心物外說,我總是說服自己要客觀地看待一些事情。鏡頭也不過是以歷史理性的眼光,透過生活真實的表層對社會生活的內蘊做出藝術的揭示和表現。透過對客體進行情感投射和觀念移注來表達導演自己的想法。但是看到這些畫面和鏡頭,那種震撼和反思是控制不住湧上心頭的。
我們在主流社交媒體上看到的永遠都只是上位者想讓我們看到的內容,有些深度的議題和現實似乎永遠都到不了一些人的身邊。其實不只是切爾諾貝利事件,核汙染,二氧化碳汙染,各種環境的破壞,和《切爾諾貝利的悲鳴》一樣,《我是女兵,我是女人》也是差不多的型別。
“戰爭的本質就是——在戰場上相互廝殺的那些人,他們都是一群一輩子都沒見過一次面的陌生人。”10讓一群士兵拿著槍,對著一群從未謀面、無冤無仇的陌生人扣動扳機。可是在戰爭中相互廝殺的人,從來都不是那些高層將領,更不是那個發動戰爭的人。在戰爭中相互廝殺的,一直都是那些最底層計程車兵。就好像在切爾諾貝利事件中,受傷最多的也還是普通百姓。
是你,是我,是我們。
《無去來處》不僅是一部紀錄片,它更像是一面鏡子,甚至是預言家,映照出社會的真實面貌,也映照出我們內心深處或許已被遺忘的那份初衷。鏡頭下雜亂的房間,汙濁的雕塑,倒落的掛像,佈滿灰塵的書籍,不斷流逝的時間,被雜草埋沒的汽車,穿著防護服的人,手拿警棍的人,黑暗的匣道——它告訴我們,它向我們提問,“人的未來真的會好嗎”12,導演的回答不言自明,“人類走出洞穴,還回來的是幽靈,是對未來的詛咒。”13
“人們是無法像契訶夫筆下的主人公一樣再去相信十年後的人類社會會越來越美好。”14切爾諾貝利,911,奧斯維辛集中營,新冠肺炎無疑不證實了這一點。可是契訶夫筆下的主人公卻也和我們一樣,和導演一樣,願意相信還有希望的可能。影片中,出現了很多綠,不一樣的綠。最後出現的那抹綠,是蒼勁的,是淒涼的,是讓人看上去就覺得沉重的,在被核輻射侵擾影響過後的那種無力頹廢之感。燈火酒綠的高樓大廈絢麗的讓人睜不開眼,就猶如轉瞬即逝的煙花一樣讓人沉醉,隨即畫面切到一片鳥語花香,祥和安靜的草地上,而此前卻出現過非常多生機的畫面,有纏繞在門前的蝴蝶,有吸在綠葉上的蟲子,有被怎麼打也打不死的螞蟻,還有很多充滿生機的嫩綠的畫面。
我們的生命其實就和這些生物一樣渺小,一樣脆弱,一樣一觸就碎。儘管導演在影片中無數次的發問,無數次直白表露自己的態度,但我始終執著地相信導演也仍然願意相信“要的越多,越不夠多的,被淹沒在資本主義陷阱裡的,已經生產了太多東西的”15人類在幡然醒悟後仍然能找到自己最初的初衷,這需要時間,這需要無數人的努力和關注。
影片中,在很多地方,都有這麼一些人被記錄下來。他們不斷地堅持在寒風中、在烈日下去派發反核能的宣傳單,固定機位不動,長達幾分鐘的鏡頭裡,派發宣傳單的人,在人流量巨大的地鐵口,一張一張不厭其煩的遞給路過的行人,幾分鐘,這麼多的人,甚至,沒有一個人伸出手去接那張宣傳單。白天天光大亮開車著遊說宣傳,晚上就三兩人一起搭個臺子編個口號編個歌曲來唱,試圖營造一種熱鬧的氛圍,來引起人們的關注。諷刺的是,沒有一個人在乎。一群人拉著手高唱要減少二氧化碳的排放,也被人阻攔。這世界上,確實是有在乎的人,但永遠只桎梏在那一小部分上。
人們匆忙行走在上班的路上,似乎路上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例行公事要忙,淡漠的眼神,無神的目光,生人勿近的氣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是我們當代人的人生信條啊。
真的,要到災難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才能意識到有些事情的重要性嗎?
影片最後,鏡頭給到一條漫長黑暗看不到盡頭的隧道,如此畫面彷彿在向我們提問,問我們,當今世界的發展模式正將人類帶向哪裡?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但似乎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的答案。那些腿斷了,頭沒了的娃娃,她們說“死了的小孩長不大”16,她感覺到自己的頭髮被燒燬了,眼睛被灼燒了,最後自己變成了一沓灰燼,輕輕一揚,就隨風飄走了。
《無去來處》是,也必須是一部值得每個人靜下心來細細品味的作品。它不僅讓我們看到了現實生活中我們沒有機會看到的一面,更激發了我們對於環境、對於慾望、對於人性深層次的思考。
趙亮導演說,“無去來處”的意思是“前進沒有方向,迴歸亦沒有家園”,他認為能概括當代人類的狀況。影片的英文名叫作“I’m So Sorry”,“這是我真心想對世界、對自然、對後人說的話。當下的環境困境、能源困境是每個產生碳排放的人都有的原罪。如果每個人都謹慎起來,多做一些環保的事情,可能這部分能源我們根本就不需要”。17
真實紀錄就是最好的方式。看完之後,除了心理的不適之外,還有深深的反思。導演透過視聽語言,讓我們也長時間的凝視和傾聽,去感受領會每一個平凡生命可能展示出開的真實質感,呼籲觀眾的介入和參與到這個我們無法迴避的議題當中,去抵達真相或是本質,其實我也認為這部影片也是詩意的。
如果人類只是一味地向自然界索取來滿足自己的需求,人類社會賴以生存的這個根基自然界終將毀滅,人類也會隨著自然萬物的覆滅而滅亡。這個問題的重要性的意義,使我們都應該認識到的。
趙亮導演直接發聲,在這部影片中,我們看到導演對於社會的反思,把觀眾也裹挾到這個過程中來,加入這個反思。我一直喜歡寫,“這條小魚在乎”18這句話,因為我覺得它放在哪裡都受用,也很好做結尾。當代,文字和長時間的有意義的影像受眾越來越少,這個我們無法改變,也無法避免。
但是隻要文字仍然存在,影像,電影,電影人仍然存在,那越來越多的小魚就會被救起來。或早或晚,總有一天,這個世界會朝著我們所期待的方向執行。
1李慕琰:《無去來處》西湖首映,全球核災難:世界的發展正將人類帶向何方
凹凸鏡DOC 2021年10月23日;
2李慕琰:《無去來處》西湖首映,全球核災難:世界的發展正將人類帶向何方?凹凸鏡DOC 2021年10月23日;
3阿列克謝耶維奇《切爾諾貝利的悲鳴》 ,譯者方祖芳 / 郭成業,花城出版社,2015版
4阿列克謝耶維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譯者呂寧思,九州出版社,2015年版
5趙亮新片《無去來處》再入戛納,展示觸目驚心的“人類世風景” 凹凸鏡DOC 2021年6月18日;
6 李慕琰:《無去來處》西湖首映,全球核災難:世界的發展正將人類帶向何方?
凹凸鏡DOC 2021年10月23日
7李慕琰:《無去來處》西湖首映,全球核災難:世界的發展正將人類帶向何方?
凹凸鏡DOC 2021年10月23日推文
8趙亮導演的話引自:李慕琰:《無去來處》西湖首映,全球核災難:世界的發展正將人類帶向何方?
凹凸鏡DOC 2021年10月23日;
9趙亮新片《無去來處》再入戛納,展示觸目驚心的“人類世風景”
凹凸鏡DOC 2021年6月18日
10戰爭的本質:殺陌生人! 來源:麥傑遜 網易 2022年2月25日
11出自影片《無去來處》,影片的英文名叫作“I’m So Sorry”
12出自影片《無去來處》
13出自影片《無去來處》
14出自影片《無去來處》
15出自影片《無去來處》
16出自影片《無去來處》
17趙亮導演的話引自:李慕琰:《無去來處》西湖首映,全球核災難:世界的發展正將人類帶向何方
凹凸鏡DOC 2021年10月23日;
18出自廈門大學 “好喜歡這個獎學金的名字” 微博廈門大學 2023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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