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教授的“文學第一堂課”:也談王朔《動物兇猛》

洪子誠教授是北京大學當代文學學科的創始人、建設者和把當代文學學科推向全面發展的厥功至偉者。(謝冕語)
2024年,洪子誠教授講中國當代文學的影片課程在B站上線。在講課過程中,洪子誠嘗試引入一些近年來的新問題、新觀點,探討以往當代文學史裡未曾充分展開或看法有所變化的問題。那些已漸行漸遠的當代文學史,開始進入更多年輕人的視野。
《北大洪子誠講中國當代文學》集中討論了十六個有關中國當代文學的問題,不僅是一門文學課程,更是理解當代中國人的情感結構與政治文化變遷的一把鑰匙。本文為課程《北大洪子誠講中國當代文學》第十五講的作者修訂版,初刊《揚子江文學評論》2025年第1期。
洪子誠
文學裡的城市空間
——也談《動物兇猛》
作者|洪子誠
本文轉載自“遠讀批評中心”
這是那場“革命”帶來的不限於單個人的失重感和虛空感。它可能是那個少年當時的感覺,但更可能也是故事另一敘述者對“歷史”回顧作出的情感歸納。毫無疑問,這是《動物兇猛》中精彩的一筆。
作為一種文化現象
王朔是當代的重要作家。說“重要”,首先指他的創作,包括小說,隨筆,除此之外,還有他的身份、社會活動,跨媒體創作產生的影響:這些都與80年代後期到90年代中國的重要文化現象直接關聯。在某種意義上說,王朔的寫作與活動,是這一時期思想、文化“轉型”的重要徵象。
王朔
當然,王朔的主要成就還是小說。他的作品一度被稱為現代“京味文學”的庚續。不過,正如賀桂梅等多位學者指出的,他既與老舍不同,與林斤瀾、陳建功、劉心武等80年代的京味小說,在取材、觀念和藝術方法上都無法簡單連結在一起。老舍的“京味”,特別是他晚年的《正紅旗下》,就像他自己說的,寫的是一種“旗人文化”,“一種獨具風格的生活方式,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生命就這麼沉浮在有講究的一潭死水裡”。王朔的筆下,沒有送灶過年、求神拜佛、生孩子洗三,做滿月,以至養花遛鳥放鴿子的這些北京習俗描寫,也不醉心於老北京的語言——他不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也不像雖說是外地人的陳建功,在北京生活在“大雜院”裡,很快融入大雜院的日常生活。
王朔寫的是北京50年代後的北京特定環境,作品也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這裡說的“政治”,不是說直接以政治事件、問題作為題材。在自我調侃的前提下——也可以看作是自我掩護的煙霧——對當代政治、知識權力和主流價值觀的某些方面,常有犀利的調侃和“解構”,特別是他認為的“偽善”的知識人(學者、作家),更是經常嘲諷的物件。“某些方面”這個限定很重要,王朔自己也誠實地承認這個限度。王朔的寫作和行為中有許多自相矛盾的現象;有的是有意識的,有的可能不自覺。譬如說,他有時候看不起流行文化,通俗小說,用“現實主義”的尺子批評、嘲諷過金庸(見1999年12月1日《中華讀書報》),說金庸小說裡的人物見面就打架,一句話能說清楚的偏不說清楚,等到要出人命時,就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檔橫”的……他大抵是用西方“現實主義”的文學成規尺子來度量金庸。但是他的許多作品和活動,性質上又恰是大眾、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不少小說就帶有大眾通俗小說的傾向,熱衷於電影改編,特別是連續電視劇的製作,更體現了與商業、市場的聯姻。事實上他的廣泛影響更主要來自電影和諸如《渴望》《編輯部的故事》等連續劇。
連續劇《編輯部的故事》劇照(1992年)
1992年,北京的華藝出版社出版了四卷本的《王朔文集》,打破當代文集出版的成規。在此之前,當代健在作家有資格出版文集的,只有少數如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葉聖陶等“大家”——《王朔文集》讓“文集”出版進入尋常百姓家。王朔也是當代最早“自動”(而非被迫)脫離“體制”的作家之一。不依附某一國家體制的自由寫作者、撰稿人,這一身份從50年代初起逐漸消失,重新出現要到80年代末。他們的生存、活動方式,正如王蒙說的,“沒有哪個單位給他發工資和提供醫療直至喪葬服務,我們的各級作家協會或文工團劇團的專業作家隊伍中沒有他的名字,對於我們的仍然是很可愛的鐵飯碗鐵交椅體制來說,他是一個0”。當然,現在“體制內”仍是一份“鐵飯碗”,但脫離“體制”的行為已經是不同“活法”的選擇;不再具有驚人的效應。
對王朔的評價一個時間也呈現兩極分化,併成為一個受到關注的文化事件。我說的是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討論,他的寫作和文化行為,與賈平凹的小說《廢都》等,被作為人文精神失落的重要例證,批評他以調侃和呼應商業化潮流來消解現實問題,是“痞子文學”,甚至“流氓文學”。但他擁有大量讀者(和觀眾),作家、批評家為他辯護的也大有人在。王蒙的《躲避崇高》就是一例:
他拼命躲避莊嚴、神聖、偉大,也躲避他認為的酸溜溜的愛呀傷感呀什麼的。他的小說的題目《玩的就是心跳》《千萬別把我當人》《過把癮就死》《頑主》《我是你爸爸》以及電視劇題目《愛你沒商量》在悲壯的作家們的眼光裡實在像是小流氓小痞子的語言,與文學的崇高性實在不搭界。與主旋律不搭界,與任何一篇社論不搭界。他的第一人稱的主人公與其朋友、哥們兒經常說謊,常有婚外的性關係,沒有任何積極幹社會主義的表現,而且常常牽連到一些犯罪或準犯罪案件中,受到警察、派出所、街道治安組織直到單位領導的懷疑審察,並且滿嘴俚語、粗話、小流氓的“行話”直到髒話。(當然,他們也沒有有意地幹過任何反黨反社會主義或嚴重違法亂紀的事)。他指出“每個行當的人都有神化自己的本能衝動”,他宣稱“其實一個元帥不過是一群平庸計程車兵的平庸的頭兒”,他明確指出:“我一向反感信念過於執著的人”。(《躲避崇高》,《讀書》1993年第1期。)
幾十年前的1956年,王蒙發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提出理想與現實衝突的問題。不僅當前的青年(林震)為此苦惱,“曾經”的青年(劉世吾)也為此苦惱。不過,20世紀末“曾經”的青年(王蒙),不再如劉世吾那樣別無選擇地選擇“不再愛,也不再恨”的冷漠,而是將幽默和荒誕的笑作為“生存的要素”,以此包含對荒誕生活的拒絕,但也謹慎地表達抗議的限度,提交著妥協的證詞。
電影《頑主》劇照(1988年)
90年代初人文精神討論中,我也站在質疑王朔的一方,對王蒙先生這些言論頗不滿。1994年在北大中文系謝冕先生組織的“批評家週末”上,曾慷慨激昂發言,並寫了題為《文學“轉向”與精神“潰敗”》(1995年5月3日《中華讀書報)。裡面有這樣的話:
“以曾經被流徙於社會底層、對中國現實和下層民眾有深刻體察的權威姿態,來宣揚一種認同現狀和‘流俗’的世界觀,同時,站在這一立場上,對那些質疑現實、對精神性問題進行探索的作家,給以‘虛飄’、‘虛妄’的批評和譏嘲。他們既用提倡‘寬容’、‘實行費厄潑賴’,來對抗當代人為的社會爭鬥的後遺症,但同時也以此來消解精神領域中並非總能調和的對立,支援隨波逐流,而為這種精神上的‘轉向’和‘潰敗’的合法性,事先準備了伏筆。”
重讀我的文章,也許是變老了,也許是見識了後來發生的種種事情,有點為自己的高調慚愧。設想如果放在現在,大概不會這樣“高蹈”了。“崇高”“偉大”當然值得尊崇,讚美,但是偽善空洞的說辭和姿態也讓人生厭和不安。王朔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話中有一段說得不錯:“我前些年一直演一個北京流氓王朔,其實我不是。我是一個有美德的人,我的內心真的很美,我沒害過人,沒有對不起人。我沒有欺負過比我弱小的人。”——“沒有欺負過比我弱小的人”當然不是衡量一個作家的標準,但也可以說是做人的一個底線。“底線”在位階上意味著起碼的低標準,其實在我們生活的時代,“底線”比高蹈言辭重要,有時候似乎也更難堅守。
不同的“文革”視角
王朔作品很多,長篇、中篇、短篇都有,還有許多隨筆、評論文章,質量參差不齊。我有時候會覺得讀他的隨筆散文更有趣。經常被看作是“代表作”的《頑主》等,因過分著力顯得有些“笨”。小說中,寫於八九十年代之交的中篇《動物兇猛》(《收穫》1991年第5期),應該是他最好的作品;他自己也這樣認為(《過把癮就死》《許爺》也被他列入)。《動物兇猛》以第一人稱的回敘方式,寫北京這個“文化大革命”發生地的一群特定身份的少年——所謂“大院孩子”——在的生活情景。作品情緒飽滿,敘述流暢,生活細節描述和心理刻畫都有許多精妙的地方。分析、討論這個作品的文章很多,下面只是幾點補充的感受。
《動物兇猛》
王朔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年
首先是“文革”書寫上的特殊性——這個問題許多文章都談到。特殊性指描述的物件,時間,也指視角和方式。從時間上說它寫的是“文革”後期;當初的瘋狂熱度已經下降,“造反派”已明顯疲憊,作為“革命”儀式的遊行集會仍時有發生,但正像《動物兇猛》中寫的,“下午的街頭都是垂頭喪氣、偃旗息鼓往回走的工人和學生的隊伍,烈日下密集的人群默不作聲一望無盡”。從描寫物件說,出現在作品中的主角,既不是革命物件的“走資派”“反動權威”“黑五類”,也不是革命主力的工農造反派和紅衛兵——“革命小將”這時已被邊緣化,他們成為“再教育”物件,自動或被動地被散落在偏遠的山區和田間。小說的主人公是正上初中的少年,“文革”發生時還是小學生,並未真正經歷這次“史無前例”的“革命”洗禮。他們逃學、鬥毆、遊蕩,叛逆而茫然、彷徨。程光煒說,“革命的力量在青年,而非少年,這是天定的真理。這些青年是《晚霞消失的時候》《波動》《公開的情書》和《傷痕》裡的主人公。中國的‘文革史’研究雖然在海外漢學和國內現代史領域取得了赫然成就,但被青年紅衛兵和工人巨大身影罩住的‘少年’群體,這個被懷特稱作‘街角社會’的社群仍‘默不作聲’,也不能說不是一個遺憾。在這個角度看,《動物兇猛》這篇小說可以說是眼光獨具”( 程光煒《讀〈動物兇猛〉》,《文藝爭鳴》2014年第4期)。這裡的“街角社會”的概念,來自懷特的《街角社會,一個義大利人貧民區的社會結構》一書(黃育馥譯,商務印書館2011)。這是從小說人物身份上說。而且,小說敘述者也主要以“少年”的視角展開。
《街角社會:一個義大利人貧民區的社會結構》

[美]威廉·富特·懷特

商務印書館,1994年
確實,《動物兇猛》展現了80年代“文革”敘事被忽略的方面。不過,說到視角,雖然強調是以當時“少年”的觀察、感受展開,但也不完全是,即使是當事人的回憶也不可能不包含著虛構和再創造。小說開頭敘述人“發誓”要老實地敘述真相,“還其本來面目”,小說臨近結束卻專門插入關於記憶、文字記敘虛構性的討論,聲稱無法避免步入“編織和邏輯推導”的軌道。這個交代的動機除了防止讀者將敘述者過度“還原”為寫作者之外,更重要是指明“經驗現實”和“敘述現實”之間難以避免的交織,和兩者必然會產生的裂痕。這樣敘述裂縫幾乎貫穿全篇。不過這不能簡單地說是缺陷。
文學的城市空間
另一個特點是“空間”上的。《動物兇猛》人物的活動舞臺是風暴發源地和中心的北京。這篇小說對人物的活動空間的描述,有學者做過這樣的分析:“在北京夏季的某一天,一個15歲的少年穿著當時流行的軍裝,騎著腳踏車,從東城區的一座軍隊大院門口開始跟蹤一個叫‘米蘭’的女孩,向南到長安街上的北京火車站站口,跟著這個女孩乘坐的1路公共汽車,向西沿長安街經過北京飯店、天安門廣場、電報大樓、西單,看到這個女孩在工會大樓站下車,然後繼續向西騎行到木樨地向北拐,尾隨步行的女孩,經過曾經的中國科學院、第二工業機械部、財政部與中國人民銀行部行大樓所在地及其它一些街區,幾乎跟女孩同時到達某棟機關宿舍樓前”:“這是中國政治權力的中心區域,是中國上層建築及其制度的棲身之處,是國家想象的起源之地。因此,王朔的《動物兇猛》可以被看成是中國當代小說第一次進入到中國政治核心空間的表徵”(徐敏《王朔與文革後期的城市漫遊:以〈動物兇猛〉為例 》,《上海文化》2009年第1期)
引述的是《動物兇猛》臨近結束的一段。少年對女孩跟蹤的強烈報復心理,與對經過地點的仔細指認之間,就存在“經驗現實”與“敘述現實”的裂痕,是前面說到的現時感受與事後回顧兩種不同心理時間的疊加。其實,少年主人公每天上學都要沿著這一路線往返,在此之前從未對這一“政治權力中心區域”有過更多關注,對他來說是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事實,他在跟蹤米蘭的時候,也不會在意於這些政治、經濟權力的標誌性建築,也不會有 “革命小將”紅衛兵對政治權力中心標誌的敏感和熱忱。這裡面存在兩個不同的敘述聲音。
其實,《動物兇猛》的大多數描述,它對這個城市空間的呈現,並非這個權力中心,不是政治決策、展開的場所,而是這些少年日常生活的“街角”。從作家的意識上說,體現了“政治時間”的變化,也體現特定群體的活動空間的轉換。故事的主人公(也是敘述人)居住在北京東城的某一軍隊幹部家屬“大院”。“大院”指的是北京50年代之後出現的特定場所——也許別的城市也有,但不如北京這麼集中和顯要。“大院”這個概念現在似乎還無需解釋,但別的國家和地區的讀者會不明究竟;對中國大陸讀者來說,設若過了若干時日也可能要費許多口舌。
作品中沒有標寫明這個“大院”的名稱和確切位置,不過依據描述,還是能得知“北洋時期修建的中西合璧的要人府邸”,就是東四的倉南胡同5號院。北洋時期這裡曾是段祺瑞的住所,所以後來俗稱“老段府”。50年代開始成為軍隊總參的家屬院。這裡既有按級別分類的居住區,有食堂,商店、禮堂,也有幼兒園和診療所。“大院”是相對獨立的“小社會”。
小說寫到了“大院”裡的樓房、平房、禮堂、假山、長廊,並生長到“大院”外的街道,商鋪,機構。如東四十條,東四六條,北小街,燒酒胡同,南弓匠衚衕,南門倉衚衕,吉兆衚衕,演樂衚衕,大水車衚衕……再往東南輻射到城市中心的燈市口、王府井南口。提及的座落在這些街區上的著名機構、飯店、商鋪有外交部,北京軍區總醫院,人民文學出版社、東西六條的小飯館、和平西餐廳,東華門的兒童電影院,王府井南口新華書店,50年代由滬遷京的中國照相館,以及穿行在這些街區的24路公交車……
此外,更重要的是與“街角”關聯的生活細節:軍隊大院的特權空間,那個時期作為特殊身份表徵的軍服,外表一模一樣的五層、灰磚砌就的機關幹部住宅樓,居室裡大同小異的座椅、床鋪的陳設,“恒大”“光榮”“海河”牌的當年流行的香菸、“畫著冰山的藍盒冰激凌”、有錢人和特權階層光顧的“老莫”(莫斯科餐廳)和新僑飯店;“二八”錳鋼腳踏車,街上不多的紅旗車和華沙牌(原蘇聯高爾基汽車廠出品,後引進到波蘭)小汽車。小說寫道,主人公的生日是羅馬尼亞“祖國解放日”的8月23日(王朔出生日就是這一天),1944年8月23日羅共策動軍人起義,暗號是“橡樹,十萬火急”……
羅馬尼亞電影《橡樹,十萬火急》
(Stejar – extremă urgență)海報
對70年代這個時期北京街角生活的這些描述,與80年代懷舊式“京味小說”寫的到北京城市圖景大相徑庭,使得“文革”時期北京形象的某些方面得到細部勾勒。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80年代的“京味小說”中的理念是懷舊性質的,試圖重現“老北京”的人情風俗。但是50年代之後北京作為共和國政治文化中心,包括居民成分,建築風貌,生活習俗,人際關係等已經發生重大變化,這些都未能在“京味小說”中有所呈現,或有意拒絕和遮蔽。《動物兇猛》對這群“街角”少年的生活的描繪,整體上雖然“疏離”了“文革”的政治場景,卻從日常生活細節上“復現”了“政治”給這座城市刻下的深刻印痕。
沒有“文學中的城市”,就失去“文學的城市”
之所以從這一角度來讀《動物兇猛》,是50年代之後,當代敘事文學對城市空間的描寫逐漸空疏化,特別是重要的城市。或者回避故事發生的城市名稱,或者讓城市空間成為象徵性符號(如天安門,金水橋,中南海、長安街……)。特定的街景,城市日常生活細節被無視或有意模糊化。“文學中的城市”的隱匿,也就不大可能有“文學的城市”。不會有老舍的北京,不會有巴金、茅盾、張愛玲的上海。歐陽山的《三家巷》因為描寫的是“舊時代”,記憶中的廣州街景得以有限度的細節的呈現。
《三家巷》

歐陽山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
敘事文學出現這一情況的原因,一是人的整體性的割裂,政治態度、政治活動成為最主要屬性,與“兒女情家務事”關聯的街景、穿戴服飾、居住飲食等被看作無關緊要。 另一是作家一定程度失去“虛構”的權利,文學作品中的描述往往被當作生活的“真實”。這或者就是一種“中世紀”式的藝術觀念。因此,為了避免對號入座的追究和可能產生的政治方面的麻煩,故事發生地域(特別是重要城市、街區、場景)的模糊化是一個避險的選擇。畢竟已經有了50年代中期《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先例——因為寫了北京某區黨委組織部的“官僚主義”,批判者就認為在黨中央所在地都如此,是在表明“官僚主義”的普遍化——雖然毛澤東1957年頤年堂的講話對這種觀點做了批駁[1],但這種理解無法扭轉。1958年對丁玲《在醫院中》的批判,也涉及這方面的內容。陳翔鶴大概不大瞭解當代在“風景”上的這一禁忌,1961年寫陶淵明在某年的8月上廬山見慧遠法師,慧遠態度十分傲慢(《陶淵明寫“輓歌”》),“文革”期間就認定是影射、攻擊1962年8月的廬山會議。因此,《大學春秋》(康式昭、奎曾,1981)故事發生在“中華大學”,《大學時代》(程樹臻,1980)寫的是“北方某工業大學”,《西苑草》(劉紹棠,1957)裡的大學名為“西苑大學”和“東山大學”——當然,這也不是“當代”才有的,錢鍾書《圍城》裡也有三閭大學,為“錢學”家增添了考究的專案。《乘風破浪》(草明,1959)寫的是“北方某工業基地”,讀《晚霞消失的時候》你不會知道男女主人公上的是什麼學校,他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公園,而且出現了在北京無法找到的“靈隱衚衕”(北京有靈境衚衕)……
《晚霞消失的時候》

禮平

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
這一情況延續到八九十年代。大量“反腐”“官場”小說,均虛構地名,山川景物街道均含糊其詞,以避免引發對某省、某市、某部門“對號入座”的聯想。《風雅頌》(2008,閻連科)雖虛構“燕清大學”的校名,仍讓熱愛北京大學的批評家傷心、憤怒。當代文學在空間上的禁忌,為複雜、難以講清究竟的現實主義“典型環境”論述所支援。“典型環境”,或環境的“真實”問題,在當代文學中,是一堵重要的“防火牆”,以隔離、阻擋導致質疑社會整體問題的合法性;這是一道不便明言的“防火牆”。
不大“陽光燦爛”的失重虛空感
《動物兇猛》在如何“正確”表現“文革”上引起爭論。不過,這一爭論主要不是小說,主要是針對的是改編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它既“忠實”於原作的某一群體的特定的歷史視角,而讓歷史敘述“多元化”,處理了“大歷史”和“小歷史”的關係,但也注入了新的因素,譬如說“陽光”,譬如說“燦爛”。這種“注入”,更多的是電影導演姜文賦予的。

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劇照
小說結尾寫到的對米蘭的跟蹤,“報復”,以及少年主人公在工人體育場游泳池的情景,顯然是茫然的“失敗者”的隱秘、但真實的心理投射。這個看來矜持、“滿不吝”的少年,其實也脆弱、無奈,有一種失去堅實東西依託的絕望。這個少年從五米跳臺上入水之後,
在一片鴉雀無聲和萬念俱寂中我“砰”地濺落在水面。水浪以有力的衝擊撲打著我,在我全身一朵朵炸開,一股股刀子般鋒利的水柱刺入我的鼻腔、耳廓和柔軟的腹部,如遭凌遲,頃刻徹底吞沒了我,用刺骨的冰涼和無邊的柔情接納了我,擁抱了我。我在清澈透明的池底翻滾、爬行,恐懼地揮臂蹬腿,想摸著、踩著什麼堅硬結實的東西,可手足所到之處,皆是一片溫情脈脈的空虛。能感到它們沉甸甸、柔韌的存在,可聚散無形,一把抓去,又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從指縫中瀉出、溜走。……
我抽抽搭搭地哭了,邊遊邊絕望地無聲飲泣。
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劇照
這是那場“革命”帶來的不限於單個人的失重感和虛空感。它可能是那個少年當時的感覺,但更可能也是故事另一敘述者對“歷史”回顧作出的情感歸納。毫無疑問,這是《動物兇猛》中精彩的一筆。
註釋
[1] 參見洪子誠《材料與註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中的《1957年毛澤東在頤年堂的講話》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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