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遠停留在九歲的鑫鑫,是中國最年輕的業餘6段圍棋棋手。
他六歲開始學棋,七歲拿到全國圍棋比賽幼兒組冠軍,接著被國內最好的職業棋手輸送機構破格錄取。
圍棋的學習,是從理解“死”和“活”開始的。
圍棋的規則幾乎是所有棋類中最簡單的,只有8個字:
氣盡棋亡,隔手提劫。
但是圍棋並不是一個關於死活的遊戲,最終決定勝負的,取決於佔領地盤的多少。
只需比對手多半目棋,就算贏。
所以,這個遊戲有你死我活的爭奪,更有大局觀的較量。
當年DeepMind用圍棋AI阿爾法狗來測試深度學習(和強化學習)的本事,正是因為圍棋乃人類智力遊戲的皇冠。
下到業餘6段,對任何圍棋愛好者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九歲的鑫鑫一定早就知曉了圍棋的許多秘密,不止是死活的計算,更有一些高階的策略。
例如,當一片棋逃無可逃,又或是逃了也沒啥價值,可以選擇棄掉。
《圍棋十訣》所謂“棄子爭先”,即為此意。
棋聖聶衛平說過,業餘選手棋力的分水嶺,就是會不會棄子。
鑫鑫還小,但是他的棋力已經遠超99.9%的人,許多成年人下一輩子也達不到。他當然懂得棄子的戰術。
只是,這一次,他決定棄掉的,是自己年僅九歲的生命。
九歲的孩子能懂什麼?–可是他懂得一個業餘6段棋手懂得的一切:
這片棋已經無路可逃,只有棄掉。
二
兩年前,李誕來溫哥華演出,在準備文稿階段和我聊了些本地家長的一些習俗。
他要講的段子是:加國的中國家長,會趁假期把孩子帶回祖國“打屁股”。
海外的不少父母聽了會心一笑,少數是苦笑。
有個溫哥華本地的朋友,孩子突然被本地專門機構帶走,被保護起來。
因為學校發現孩子有被毆打的痕跡。儘管事實上,只是發生了中國家庭很常見、很輕微的懲罰行為。
這類事情一旦發生,要經歷一段細緻而繁瑣的流程,家長才能把孩子帶回家。
在我們看來,有點小題大做。
學校會這樣教孩子:假如遭到虐待,告訴老師,或是打電話報警。
華人家長們對此也很緊張,有些父母從小對孩子灌輸:別隨便報警哈,不然爸爸媽媽會被抓走。
會不會有點兒極端?
九歲的鑫鑫遭遇的是另外一個極端。
他從小被父親毆打,並不因為他圍棋下得好而得到赦免。
相反,那個覺得自己生出了一個天才的愚蠢的父親,愈發變本加厲,他會因為孩子輸掉一盤棋,而將其一腳踹翻在地。
這類行為,如果發生在加國,家長可能永遠失去孩子的撫養權。
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這個瘦弱的、從來不笑的男孩胳膊上的累累傷痕,也有好心的、正義的人們試圖去說理,但有什麼用呢?

終於有一天,在輸了很平常的一盤棋之後,九歲的“天才”決定去死。
那一天,可恥的不僅是他的父親,還有所有我們這些漠不關心的成年人。
三
九歲的鑫鑫,參加的是一場非典型的“贏在起跑線上”的遊戲。
孩子參與的遊戲,對比成年人而言有一個特權:
努力往往會有效。
不管是學圍棋,還是學數學、英語、樂高、程式設計,付出就有回報。
成年人世界更殘酷一些,付出也未必有回報。
於是,失落的成年人,利用“孩子的遊戲”來找回自己的操控感與成就感。
所謂“贏在起跑線上”,本質上是“偷跑在起跑線上”。
提前學,提前練,當然有用。而且在一個層層選拔的K12教育中,“偷跑”被無限往前推。
一切服務於考上名校。
鑫鑫是圍棋天才嗎?
這是一個很艱難的話題。
業餘棋手最高段位是7段,條件是拿過全國業餘圍棋比賽的冠軍,大約有數十或上百個;
業餘6段,條件是拿過全國業餘圍棋比賽的前十或者前一二十名,也有一些地方自己會發一些6段證書,估計全國應該有數百上千名個。
九歲的鑫鑫拿到業餘6段,很了不起,但離天才還很遠。
那麼多孩子下圍棋,但最後能夠成為職業棋手的,每年約有二三十個,機率極低。
即使成為職業選手,能拿世界冠軍的,更是屈指可數。
從功利的角度看,圍棋是一項投入產出比極低的“教育投入”。
類似的原理,跳水等職業運動許多是全紅嬋這類苦孩子參與。
作為一名資深愛好者,我當然不會說圍棋不值得學。只是,家長們必須跳出功利的、孤注一擲的狹窄框架,別因為偷跑的小便宜,犧牲了孩子的健康、成長和快樂。
偷跑對應試是有效的,對於長期培養人才可能是扼殺的。
服務於成年人虛榮的雞娃,絕大多數都會演變成對孩子生來就有的天賦的摧殘。
這個語重心長的話題,我就不展開談了。
錢穎一教授說咱們的教育是“均值高、方差小”,也就是“有高原、沒高峰”:
“均值高” (有高原):就像我們國家的人才隊伍整體站在一片海拔很高的“高原”上。
大家普遍基礎紮實,平均能力都不錯,整體水平是高的。
“方差小” (沒高峰):但在這片廣闊的高原上,很少見到那種刺破雲霄、鶴立雞群的“高峰”。
也就是說,雖然整體水平可以,但拔尖的、能引領世界的、遠遠超越平均線的頂尖天才和創新怪才相對就少了,大家水平差異不大。
也許聰明人會說,高原多了,自然會冒出高峰。
但是,如果追求更多高原,付出的是扼殺高峰的代價呢?
太早偷跑,過早最佳化,都會犧牲個性化、想象力、真正的興趣等“天才”必備的要素。
最近和一家國有上市公司的管理者聊天,說他們招應屆畢業生(大多是名校的),對“好”的標準是:今天面試了一個活的。
潛臺詞是:大學畢業生們眼中的光,心底的火,已經在一道又一道起跑線中耗盡了。
最後
在一個更加美好的平行宇宙裡,鑫鑫一邊享受著圍棋的樂趣,感受到思考的深度和競技的殘酷,一邊自由地探索著世界。
就像哈薩比斯,十三歲拿到國際象棋大師頭銜,本科讀計算機,博士讀認知神經科學,公司搞AI,然後去年自己拿到了諾貝爾化學獎。
天才的路不是設計出來的,更不是偷跑出來的,而是充滿了隨機性,需要靠好奇心引領,用一生的熱情去驅動。
這其中,最為關鍵的是:
有一個自由的靈魂。
我相信不幸的鑫鑫有這樣一個靈魂,否則他不可能下好圍棋,也不可能在恐懼中去贏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
我想象中,他幼小的心靈一定曾經從圍棋裡感受到了從未擁有過的溫暖和安全感。
假如鑫鑫繼續活下去,即使大機率他在圍棋上一無所成,並且會成為無數個普通人之中的一個,他也將終生被圍棋的藝術和樂趣所滋養。
然而,這樣一個聰明而無助的孩子,在這個被“智力遠不如他的成年人”統治的世界裡,他在圍棋上的天賦,不僅沒帶來好運,反而激發了平庸而貪婪的父親的殘暴,最終將九歲的男孩逼入一盤人生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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