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梁宵
編輯|米娜
在松贊成立25週年的會員季上,創始人白瑪多吉決定帶大家做一次冥想。
那是今年5月初的一個晚上,地點在距離松贊(雲南)香格里拉林卡一公里外的後山。這裡曾坐落著一所古寺,只要在香格里拉,白瑪多吉晚飯後都會過來散步、打坐。此時現場有100多人,大多是松讚的會員,白瑪多吉敲響手中的銅鈴,引導大家靜心聆聽周圍的聲響:剛開始只是模糊的一團,慢慢地,鳥鳴聲從這一團中跳了出來,再進一步,甚至能分辨出幾種不同的鳥叫。偶爾思緒進入一片混沌,耳邊傳來白瑪多吉舒緩、深厚的聲音:“安住自己的心,注意力跑掉了也沒關係,再抓回來。”
山下是雲南迪慶藏族自治州的克納村,白瑪多吉出生在這裡,家中排行老大。第一家松贊酒店建在自家宅基地上,員工都是家裡人;後來,一家民宿長成了連鎖酒店,周圍的村民陸續加入,其中不少是白瑪多吉從街上“撈”過來的——“你就這樣混下去嗎?我現在公司大一點了,要不來這裡上班?存點錢。”就這樣,老大的名號越叫越響,再後來,松讚的投資人也跟著這樣喊,“要不倒覺得生分了”。
其實,白瑪多吉身上並沒有那種江湖氣,一位20歲出頭的酒店員工形容他“長輩一樣慈祥”——見到他們會囑咐一句“好好幹”。他今年61歲,平和沉穩,謙遜儒雅,也不失幽默,即便是追隨多年的老員工也沒怎麼見過他發脾氣,但他們都知道“老大”的脾氣,“決定做的事情,不能說做不到”。
很多人記得松贊波密山居開業前的那場硬仗。那是2019年,原計劃酒店在“十一”開業,產品都賣出去了,但變故突如其來,本應結束的雨季到了九月依然勢頭不減,道路被大雨衝得泥濘不堪,員工心裡也亂作一團,“當時大家已經是連軸轉、繃到極限了,那場雨就像是壓到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一位松贊集團副總經理回憶當時的心情,“覺得怎麼都幹不成了,就要躺平了。”但白瑪多吉一到現場,信心也跟著來了,“老大一坐鎮,就意味著無論多難都要做,當有了這種決心的時候,事情就能成。”
對於白瑪多吉來說,波密山居的波折甚至算不上什麼,“幾乎每個專案都是頭破血流的”。就說同一年建成的松贊來古山居,選址在海拔4200米的高原區,主體嵌進山崖之中,由於環境不便於就地施工,松贊請一家德國公司在上海生產了40多個房間模組;運輸更是難上加難,由於滇藏線很多路段都是“老虎嘴”(岩石中鑿出來的路,窄且低),松贊用了近一年時間,溝通了各種方案,都以失敗告終,最後只剩下一個選擇:繞道青海、格爾木、拉薩——相當於走了大半個中國。

來古山居模組房建造圖
這是松贊目前海拔最高、建造難度最大的酒店,還有歷時最長的松贊巴松措林卡——從2015年選址到2023年開業,輾轉走過8年的時間。這其間,白瑪多吉穿梭在滇藏線上,選地址、踩線路、看工地,前前後後走了50多次,直到第24次的時候才住上了松贊如美山居的員工宿舍——這個時間點他記得很清楚,因為之前滇藏線上就餐、住宿條件都極其簡陋。
每一家松贊酒店背後,都有一段長途跋涉的故事。也就難怪25年過去,松讚的酒店只開出了18家,就連白瑪多吉自己都形容“像爬蟲一樣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選擇一個更加簡單的方式?
“哪裡有簡單的事情。”白瑪多吉說。他的語氣,不像是在提出一個問題,更像是在陳述一個答案。

麻煩
更簡單的選擇,其實是有的。
2015年,松贊酒店開始考慮滇藏線佈局的時候,眼前還有另一個可選項:從普洱到琅勃拉邦(寮國古都,世界“自然與文化”雙遺產城市)的路線,同樣串聯起茶馬古道,也是小乘佛教的傳播通路——文化屬性是夠的,交通條件也不錯,而且全線低海拔,全年施工都不受影響,每一個選址都可以落在熱門度假區。
相比之下,東起普洱、西至拉薩的滇藏線,1600公里的“風光帶”包羅永珍,有雪山、森林、峽谷……歷來被視為朝聖之路;不過,問題與優勢同樣突出:交通不便,再加上氣候複雜等因素,一年中只有5個月可以施工,而且在當時,很多選址懸而未決,沒有找到理想的酒店據點。
“所有資料都支援普洱那條路線,也肯定能做成一個不錯的生意。”2015年加入松贊、現在擔任集團首席銷售官的洛桑江初回憶,當時松贊內部做了大量的討論,“我肯定想選滇藏線——力量感更強,”但他也很坦率地說,“因為我沒有太大的壓力,錢不是我出,設計和建造也不是我幹——這些都是硬骨頭,我就完全憑著一腔熱血去運營就好;老大則是站在最難的地方。”
當時,松贊剛剛開出6家酒店,高管團隊還沒有成長起來,選址、設計、裝修施工,大部分事情都壓在白瑪多吉一個人身上。但似乎還嫌難度不夠,他不僅決定做滇藏線,而且把海拔最高的來古酒店落點在了遠離318川藏南線主幹道,距離然烏鎮30多公里外的一個小村子裡,而放棄了交通更加便利、風景也很具吸引力的然烏湖畔。
“我做旅行的初心是要傳播文化,提供給客人情緒價值和精神價值。”白瑪多吉表示,為了實現這一點,松贊酒店的選址必須回答清楚三個問題:第一,客人為什麼一定要來這個地方?進一步,到了這個地方,為什麼一定要住下來?第三,這個地方需不需要松贊?
松贊酒店的會員,大多是來自北上廣深的高淨值人士,終日被大城市的喧囂包圍,需要的是能夠逃離日常的旅行體驗,所以別的酒店追逐熱鬧,松贊酒店卻要“躲”到最安靜的地方:梅里山居放棄了人流如織的飛來寺景區,安家在只有五戶村民的谷久濃村,麗江山居也避開人頭攢動的大研古城和束河古鎮,落戶在了延續著納西傳統的茨滿村。
“松讚的很多酒店都建在景觀奇美的地方,也是很麻煩的地方,所以我們常說要在最麻煩的地方做最難的事情,”白瑪多吉說,“麻煩本身就是一種吸引力。”
如果說在董事長之外,白瑪多吉還有另一個頭銜,那麼一定是松讚的首席產品官、或首席審美官。或許是天賦,又或者是早年拍攝紀錄片的長期薰陶,“老大在‘美’這件事上,絕對是最專業、最厲害的。”這也是所有接受採訪的松贊高管異口同聲的一點。直到現在,松讚的酒店選址、建築的文化表達,都由他親自把關。
2024年6月,洪雁第一次去來古山居——她在一年前加入松贊,曾長期負責迪士尼樂園亞洲區的收益管理工作,簡單說,就是基於資料分析進行科學定價和合理促銷管理。車從機場出發,沿著國道飛馳了六七個小時,之後離開大道,再接著走了1個小時,窗外的風景漸漸變得索然無味,不是山連著山,就是草灘接著草灘,“為什麼要在這樣的地方建酒店?”一路上洪雁都在嘀咕,直到連綿的冰川群突然挺立在眼前,“特別震撼”,她依然能回想起當時的心情——“你能想象得到那種感覺嗎?”

松贊來古山居
或許類似於100多年前德國心理學家卡爾·布勒提出的“啊哈時刻”(AhaMoment),借指那些讓人猛然頓悟、驚奇的時刻,後來《增長駭客》一書中引用這個概念,提出“要贏得使用者的喜愛,就必須創造‘啊哈時刻’”。松贊憑藉這樣的“時刻”吸引了一大批忠實使用者,目前,只有18家酒店、加起來房間數不過1000個的松贊,擁有近50萬會員,每年的復購率超過20%。
“朋友圈”的陣容也越來越強大,去年,新東方旗下公司成為松讚的第二位機構股東,俞敏洪加入松贊董事會;松贊與路虎衛士、始祖鳥、海藍之謎等品牌相繼建立了合作;甚至連投資松贊都成為了一種“周邊”,曾經一位客人——本人也是企業家,聽聞松贊酒店的融資計劃,興沖沖地表示要跟太太每人各投500萬元,訴求也很簡單,“是否可以每人買一件松贊與始祖鳥的聯名款?”
“如果松贊十年前選擇了第一條線路,哪怕做1000家酒店,也不一定能達到現在的品牌高度,”洛桑江初感嘆,“所以容易的事情,說不定只是當下容易,長遠來看,可能是一條更難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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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
實際上,滇藏線的進展遠遠落後於白瑪多吉的預期。很多時候,他們反覆推敲的選址由於政策等原因無法落地,不得不重新踩線、選址、評估——所有的工作再來一遍。從2015年到2019年,松贊在滇藏線上只開出了4家酒店,連計劃的一半都沒有完成,資金問題也愈發凸顯出來。
那是松贊離危險很近的一個時期。
至少在蔡景暉看來是這樣。他是在旅遊行業浸淫20多年的“老兵”,做過LonelyPlanet(《孤獨星球》)中國市場代表,也是窮遊網的聯合創始人。2019年,他開始以外部顧問的身份“加入”松贊,“當時問題很多,我經常急得不行”,結果反倒成了白瑪多吉在勸慰他,“困難是暫時的,總有機緣解決。”
每一次都是如此。洪雁現在兼任董事長助理,跟著見證了不少波折——有的時候說好的投資變卦了,或者一個大機會眼睜睜地溜走了,“這樣的事情我都覺得很痛心,他一點都沒有這些情緒。”問他,白瑪多吉總會說,“因是對的,結果一定是好的。順境和逆境都是不究竟的,都會過去。”
有時候,他還會講到一個故事。2013年,松贊第6家酒店落在了雲南德欽縣茨中村,小山村坐擁瀾滄江峽谷的美景,100多年前,法國傳教士在這裡建起了教堂,也帶來了葡萄種植的傳統,再加上稻田滿地的田園風光——白瑪多吉依然記得當年的景象;但是幾年之後,由於附近水電建設而帶來的移民安置專案,酒店的窗外不復從前:稻田、葡萄地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的搬遷房。
“我們內部曾經覆盤過,這算是松贊過往一個很糟糕的專案,最後酒店基本上就廢在那兒了。”白瑪多吉說。他們想過把酒店的地塊賣掉,還能挽回2000多萬元的損失——從生意的角度來說是個出路,但“老大”不忍心,“很多早年派過來的員工都在茨中安家了,他們怎麼辦?”
酒店出售的事情就此作罷,但意想不到的機緣出現了。那兩年,LV在附近打造的敖雲酒莊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外國人,也給松贊酒店引入了新的生意機會。2023年,白瑪多吉決定改造茨中山居,用了16個月將之轉型為主打酒莊概念的酒店,不僅如此,松贊還承包了一片葡萄園,開始嘗試做酒。如今,松贊酒莊釀造的葡萄酒即將上市,白瑪多吉估計,明年茨中區域酒莊的收入貢獻,甚至會超過酒店。
“可能他經歷了太多這種情況,不一定都是壞事,可能好事也一下子‘砸’過來了,所以他就對‘緣起’理解更深。”洪雁也在慢慢理解白瑪多吉的“淡定”,“很多事情急也沒有用,實在辦不下來就先放下,先去忙別的。”
被這樣的事情“砸中”幾次的蔡景暉,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
2021年,已是正式加入松贊一年後,他建議在川滇兩省交界——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亞丁區域規劃落子,一來可以串起松讚的雲南線路,也能接入川西的客戶流量,白瑪多吉早就踩過點,認為“如果進不了亞丁村,就沒有做的意義”,因為只有在那裡才能看到三大神山,蔡景暉不相信,自己帶著團隊跑去轉了一圈,結果“失望”地驗證了白瑪多吉的說法——為了滿足松讚的選址標準,酒店一定要,而且只能建在亞丁村。

白瑪多吉在亞丁
既然如此,他又忙著張羅下一步——總要採取行動,是不是找當地溝通,不行的話再找上一級單位溝通?他出了很多主意,但每次白瑪多吉都回復說“再等等”;他特別不理解——“等?這件事就能發生嗎?不可能天上掉餡餅啊。”結果5個月後的一天,白瑪多吉跟他說,“告訴你個訊息,天上真的掉餡餅了”,原來當地負責人剛剛聯絡了他,對方瞭解過鬆贊之前的酒店情況,希望也能在亞丁村引入同樣的模式。
“你信不信?反正這事發生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面前。”蔡景暉說,尤其當同樣的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人的認知、做事方式也會跟著改變。以前的他,更關注事情能不能做成,並且由於太想把控結果,而絲毫不敢鬆懈地緊盯過程,但現在,他更關注的是“事情做的對不對”。
就拿松讚的主題行產品來說,採用的是一價全包的模式——蔡景暉直言,如果願意的話,任何一個環節都可以變現,那麼企業是以客人為先,用服務來贏得回報?還是把盈利作為目標,甚至利用某些人性弱點——比如貪小便宜的心理去設計產品,以套路來賺取利潤?不是每一個人,每一個時刻都能做出“對”的決策。2022年,松贊開了三天的年會梳理過去一年中的問題,其中一個重要議題是“松贊不做什麼”,最後的討論結果落到紙面,形成《松贊人公約》,明確了三大“禁區”:不做違背初心的事,不做破壞環境的事,不隨波逐流。
“如果發心不對,再努力都沒有用,越努力反而越受限。”白瑪多吉深以為然。他自己曾經歷過這樣的內心掙扎,創辦松贊酒店之前,他在央視拍攝過10多年的紀錄片——“求的還不是功名利祿?”他毫不諱言。但越拍越迷茫,感覺自己一直處於“趕場”的狀態,“不斷應酬,生怕錯過什麼。”現在,白瑪多吉似乎更忙了,每天工作到晚上十一二點,酒店選址、團隊管理、創新業務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忙到一年到頭連北京的家都回不了幾次,但他的心是定的,從不慌張焦慮,“沒什麼可擔心的,隨緣。”

矛盾
對於松贊來說,什麼才是對的?
2025年上半年,沈昱幾乎每個月都會來一次松贊,她是一家德國企業的亞太區負責人,一年有300天都在路上,不是在出差,就是在旅行。2018年,她第一次來到松贊塔城山居,早晨在酒店菜園閒逛,找到了一個心儀的茄子——第二排第7個,她半開玩笑地說晚餐就吃這個,上菜的時候,服務員很認真地告訴她:這就是早上找到的茄子。
“最開始吸引我的其實是人,之後才是風景,然後又到人。”在沈昱看來,這才是松贊最獨特的魅力。

歡迎儀式
在松贊1600多名員工裡面,有超過1400名都是當地村民,他們沒有受過多少教育,識字不多,普通話也不夠好,但他們自然流露出來的樸實、本真的藏地文化具有強烈的感染力,有時候,司機開著開著車就會默唸綠度母心咒,在見到梅里雪山的那一刻,有的司機也會不自覺地哼唱一首讚美雪山的歌。
很多客人問白瑪多吉,酒店體驗很好,是不是因為員工是藏族人?答案既是,也不是。
藏族身份是松贊酒店的文化根基。“酒店可以設計,產品可以設計,但本地員工的文化身份、感染力製造不出來,也培訓不出來。”洛桑江初表示,“說的直接一點,松贊缺了我們(管理層)沒準還能轉,缺了基礎員工就轉不了了,他們數量大,價值觀穩定,松贊就是從這上面長出來的。”
松讚的管理也需要從這上面長出來:如果員工是農民,那麼首先要保持的是這個身份,而不是把他徹底“管理”為一名松贊員工,因此酒店排班就不能朝九晚五,春耕秋收的時候也必須放假……
員工培訓也是同樣,“不管是老大,還是其他‘總’都會跟我們說,服務標準就是沒有標準,怎麼對家人就怎麼對客人。”來自松贊拉薩林卡的扎西都吉說,他是一位00後,像大多數藏族人一樣,延續著祖輩的信仰傳統,對佛法懷有天然的興趣,但他之前書讀的不好,更沒想過繼續學習,“房間裡沒有一本書”;加入松贊3年,他看了幾本佛法、歷史的書,還有溝通、口才方面的——擔心自己表達不清楚,讓客人誤解,“感覺有一個東西吸引著我,”扎西都吉指著牆上一幅畫,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比如這邊有個很好看的畫,(松贊)引導你去看,看到背後的意思。”
“藏族人帶有藏文化基因,從小生長在藏文化環境中,而松贊讓他們更懂這個文化,更有信心,他們才能以更大的熱情投身到文化之中。”白瑪多吉說。這也是他曾有過的心路歷程:在藏地出生、成長,之後到大城市求索功名,再帶著感悟迴歸,藏文化是松贊自上而下的共同語境,也是管理的一把鑰匙。“我們是透過文化來進行管理的。”

歡迎儀式上的扎西都吉
早年更多是藉助於創始人的言傳身教,“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不斷跟員工溝通,大量的細節溝通,一個一個盯,事無鉅細地盯。”但白瑪多吉也意識到,松贊如果要做的更大,走得更遠,就需要引入更加專業化、現代化的管理。當年邀請蔡景暉加入的時候,他接受了後者的“約定”:一年時間,將品牌、市場營銷的工作全權放手給蔡——對於凡事習慣於親力親為的白瑪多吉來說,算是很大的“戒斷”挑戰。但那一年,他按住了慣性,後來形成了新的習慣——把更多經營和管理的事情交給了團隊,“讓他們去面對決策的成功和失敗,這樣才能成長,”白瑪多吉自己“則要容忍成長的代價”。
2020年,算是松贊系統性進行現代化管理的開端,建立起文化培訓、考核、人才培育等多個體系;後來引入了第一個機構投資者——招銀國際,並在後者的幫助下推動供應鏈搭建和數字化改造;2023年洪雁的加入,帶來了更加精細化的資料管理和分析體系——過去5年,隨著現代化管理架構和體系的逐步完善,松贊酒店的運營效率和服務效率也有所提升,但他們始終警惕一件事情,“必須小心、謹慎,不能走的太快,否則可能的結果就是把松贊最好的東西也給破壞了。”蔡景暉說。
松贊內部一直強調“前臺松贊化,後臺國際化”:前臺是主角、後臺是輔助;前臺實現特色,後臺保證效率;前臺是核心,決定了松贊走得穩不穩,在此基礎上,後臺才能發揮作用,助推松贊走得更快——當然,這是理想情況。
“事實上,說口號容易,真正落到操作層面難度很大,有時候是速度問題,後面跑的太快,前面理解不了;有時候是力度問題,後面過於強硬,前面會受到擠壓,”2015年加入松贊,目前負責投資者關係事務的安泓很坦率地表示。
有一段時間,松贊嘗試對酒店員工實施KPI考核,這個對於一般企業來說司空見慣的管理工具,卻讓當地的員工無所適從,從一種樸素的理解出發,他們認為KPI就是要為公司省錢,所以想方設法減少酒店開支,傷害了客人體驗,不久,松贊就把這個制度取消了。
就算是松讚的高管,也需要一個思維轉變和行動適配的過程,“過去大家跟著老大的直覺走,反倒簡單省事兒,現在有了各種各樣的指標,很容易陷進去——只關注數字,而忘了數字後面客戶的需求,”安泓也反思過,“當你對指標的駕馭能力沒那麼強的時候,就會覺得,被拴住了。”
甚至,社交媒體上對松讚的負面評價都處於截然相反的兩極,在“一極”看來,松讚的服務不夠標準、規範,服務效率不高;而“另一極”不滿的地方,則是現在的松贊缺少了當初那種原汁原味的文化,獨特的氛圍變淡了。
不斷長大的松贊,正身處這樣的“矛盾”之中:傳統與現代、文化與商業、剋制與發展、慢與快,所有矛盾的結點都來自一個問題——好比向心力決定了星體的大小,松贊在守住核心的同時,向外擴充套件和包容的空間能有多大?
很難有一個固定答案一勞永逸地回答這個問題,解決的方法只能是不斷改變、除錯,週而復始。比如,松贊每年常規開店2~3家,趕上選址、資金都到位了,那就往前衝一衝,但四五家新店同時開起來的時候,又發現運營團隊忙不過來,客人投訴也比往常多了不少——那就再往回拉一拉,暫緩開店計劃。
作為客人的沈昱,經常會感受到這種“矛盾”,但另一方面,作為生意人和管理者的她,也相信“很多新東西會從矛盾中迸發出來”。這些年,她把自己“住”成了松贊酒店的資深會員,與松贊團隊的接觸越來越多,理解也越來越深,“松贊有個很大的優勢,就是不畏懼這些矛盾,他們始終覺得只要發心是好的,就能在不斷的摸索中找到辦法,所以松贊像流水一樣,不停在變。”在沈昱看來,“松讚的高管是很有勇氣的一群人,而創始人的智慧支援了他們的勇氣。”

取捨
2024年,松讚的新客佔比突破50%,這個“成績”讓內部很緊張。
過去,松贊酒店的新客基本上是由熟客推介,增長很慢,那兩年,松贊集中開業了5家酒店,開始在公域市場廣泛拉新,效果不錯,酒店裡熱熱鬧鬧的,松贊也走出了2022年的業績窪地,2023年、2024年的利潤開始增長。
問題也跟著來了。那兩年,松讚的酒店被打卡、拍照、分享到社交媒體——很多酒店因此出圈爆火、成為“網紅”,但松讚的團隊感覺到的只有壓力和危險,“我們被迫陷入到一個並不想進去的‘圈子’,如果在其中被比來比去,就會導致動作變形。”負責松贊產品設計的張軼說。所以熱鬧的兩年,也成了松贊尤其掙扎的兩年,一位松贊集團的高管直言,“最大的挫敗在於生意的火爆,外面看著都挺好,團隊的內心開始變得散亂、焦慮。”
白瑪多吉經常跟團隊說,如果事情遇到大的挫敗,就要回頭檢視:是不是背離了“發心”?“松贊希望透過我們的場域影響客人(對文化的理解),而不是反過來。”洛桑江初表示未來會控制新客比例,“否則有可能把松贊推成中國最網紅的酒店,但卻削弱了和喜馬拉雅文化的連線。”
後者才是松贊要做的事情。白瑪多吉一直強調,松贊不是要做酒店、甚至不是要做旅行,而是要做文化——這是他的理想主義,但也必須考慮到現實的一面,“如果純粹做文化,而不嫁接到商業上,是很難持續的。”所以一方面,他會在整體市場情況不太好的情況下決定逆勢提價,“保證合理利潤空間,才能支撐可持續運營”;但另一方面,他也會砍掉輕而易舉就能賺錢的專案,比如組織客戶出國旅遊的國際產品線,2024年推出後不久就放棄了,原因是“雖然客人喜歡,但如果沒有松贊酒店這個實體,很難提供松贊式服務”。

松贊如美山居中的藏毯
默默耕耘20多年,松贊終於站到了“風口”上:新客大量湧入,各路資本、各大品牌伸出橄欖枝,各地也爭相邀請——老子說“少則得,多則惑”,在更多的機會面前,所要對抗的誘惑力量也就更大。白瑪多吉經常面臨這樣的考驗,“很容易迷失的,我們常說‘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但後面還有一句,‘初心易得,始終難守’(出自《華嚴經》),所以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不斷檢視自己的心,尤其是在重大決定之前。”
2023年,他提出要做城市酒店,這是松贊首次把酒店開出大山,開進城市。從決策條件來說,算是天時地利:當時,松讚的其他酒店專案遇阻,唯一的辦法就是等,而昆明則有意引入松贊,白瑪多吉覺得作為新方向,城市酒店或許可以一試,但心裡有個聲音也在不斷追問:是不是因為後者更容易?昆明專案跟松讚的核心價值觀有關係嗎?這個關係是不是生搬硬套的?這些問題,他不僅要自己琢磨透,也要跟團隊解釋清楚。
松讚的核心團隊,是價值觀高度趨同的一幫人:洛桑江初與一起加入松讚的兩個“哥們”,都是藏族人,他們10多年前共同創辦過一家做藏地旅行的公司,現在是松贊管理的“鐵三角”;蔡景暉曾是松讚的客人,因著文化的吸引而加入;而自稱高管團隊中“最商業——老愛提醒賺不賺錢”的洪雁,早年因為個人興趣,選修了佛學的研究生課程。“自己抉擇的時候,利益當前,會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但大家一起討論的話,就算可以騙自己,也騙不過別人。”蔡景暉說,這樣的集體討論,也能在更大程度上避免個人決策陷阱。
他們用了3年時間梳理昆明專案——將在明年初落地,成為松讚的第19家酒店,有著完全不同於之前的酒店形態:房間不算多,只有50間;但體量不小,預留了很多公共空間和商業空間,用來裝入松贊正在進行和打算進行的各種實驗專案,松贊希望將這裡培育為一個大的研發中心和客戶體驗中心,孵化出更多新產品、甚至新業態。
這兩年,白瑪多吉也將大部分精力放在了新業務上。據他透露,松贊收購了兩家海外酒店,開始推進國際業務;而在酒店和旅行主業態之外,松贊還在不斷做大零售板塊——2024年已經有了4000萬元的收入貢獻,為此,他們在杭州組建了藝術設計團隊,不久前還從紐約請來了一位服裝設計師,“先把我的員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未來商業化的事情不著急。”
“人活著不是為了金錢,也不是為了商業,我們做松贊也不是在做一個企業、一個商業,而是共同用生命追求的一份事業。”白瑪多吉說。而他們對這份事業的最終期待,“不是說一個擁有多少億的企業,而是不管有多少億,都還是松贊。”

連線
保持這份期待的,不僅是白瑪多吉和松贊團隊。
成立25週年的松贊會員活動上,一位知名上市公司的CTO作為客人代表被邀請上臺分享,他提到與另一位男性客人交流過——後者一年中有半年都“泡”在高爾夫球場上,他把高爾夫稱為“男人的孤獨遊戲”,希望松贊未來也能提供與此相關的專案;臺下一位看上去30多歲的女性客人誤以為其建議松贊開發高爾夫球場,站起來直言:“我永遠不希望看到松贊變成那個樣子”,她知道球場對生態影響很大,而松贊一直以來最打動她的,是與土地的連線——現場一片鼓掌的聲音。
對於白瑪多吉來說,這不是一個新問題。差不多20年前,一家美國公司就拜訪過他,提出與松贊合作開發一個海拔最高的高爾夫球場,白瑪多吉一口回絕了對方,“我不會做,也不會讓你做,”20年後,他還是同樣的答案,“我們不做高爾夫,但是會想好產品,經營那批‘孤獨的男人’。”
在松贊,客人不僅是服務的物件、產品的購買者,更是產品迭代和服務提升的關鍵一環,用松讚自己的話來說,“客人中有很多高人”,他們經常收到很多有質量的反饋,有的甚至寫了上萬字。上個月,松贊剛剛釋出了“拉薩及更遠方”的旅行產品,希望能進行更深厚的文化詮釋,但他們也坦陳,產品目前還非常生澀,需要在交付過程中不斷打磨。

白瑪多吉在木工廠
對沈昱來說,這就是松讚的常態。“我經常跟他們開玩笑說,我們這群人就是松讚的‘小白鼠’。”她給松贊提過許多大大小小的意見,小到客房的枕頭,大到路線設計、進貨系統的調整。最早的時候,她還只是普通客人,反饋的物件也只是基層員工,但很多意見都能儘快落實——沒錯,松贊絕對稱不上完美,甚至可以說問題不少,但這反而成為一種“引力”,沈昱跟很多客人交流過,大家都有同感,“跟一家企業一起成長的感覺是很美好的。”
這種感覺也讓客人和松讚的連線更緊密。從第一家酒店開始,松贊就吸引了客人出資入股,而後藉助這樣的方式開出了更多的酒店,直到2022年才引入第一家機構股東,也有很多人,原本以機構投資者的身份過來考察,發現“從賺錢的角度來說,松贊不是一個好的選擇”——這也是白瑪多吉經常提醒的,不過最後他們還是決定以個人投資者的身份投一些錢,“為情懷買單”;有的客人成為松讚的員工,有的一直在等待合適的崗位,有的股東和員工身份兼而有之,洪雁就是其中的一位,但客人對松讚的熱情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前一段時間,松贊數字化過程中出現了一些問題,幾家耳熟能詳的大公司創始人、CTO都主動找過來——他們有的是松讚的客人,有的是客人的朋友。一次,她和白瑪多吉在深圳出差,其中有一位特意從廣州過來,晚上十點到酒店等他們,希望能給松讚的會員系統出點主意。
新東方旗下公司投資後的第一次董事會,俞敏洪也參加了——在現場寫詩。“我為什麼願意跟松贊結合,是因為你身上有對生命的信仰,”一次影片直播中,俞敏洪對白瑪多吉“表白”,“所有人把生意界定為蠅營狗苟、利益交換,其實更高的生意不是這樣的;白瑪老師這樣一個很純粹的人,仍然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好。”幾次聊天之後,白瑪多吉常掛在嘴邊的那句——“世間所有的喜悅都來自希望他人快樂,世間所有的痛苦都來自希望自己快樂”,也讓俞敏洪念念不忘,常常提起。
這句話出自《入菩薩行論》,藏族人的日常祈禱語也是類似的意思。“老大有自己很獨特的地方,但背後的根基是藏文化,是基於這片土地傳承了這麼多年的被驗證的有效邏輯,這個東西不是說一個人認,是一幫人都認。”蔡景暉說,“這是松贊與其他企業最大的不同,是從土地裡長出來的,不是由誰創造出來的。”
松贊真正的生命力正在於此:25年,松贊從一個人的念頭變成許多人的追求,從一個人的生意變成一群人的事業,從個人堅持變成共同守護。當然,這種連線有利有弊,信任是一種資產,也是一種約束——就像洛桑江初說的,衡量松贊做的事情對與錯很容易,就是“客人會不會覺得這應該是松贊做的”——這種約束,其實也是一種保護。

白瑪多吉拍攝的松贊梅里山居外觀
如今,白瑪多吉在有意識地往後退。原來,他會沉到很多運營細節裡,酒店採購的床單、餐具都要一一過問,現在團隊裡的年輕人會跟他說,“老大,這事交給我們,你就放心吧”,慢慢地,他的“口頭禪”就變成了,“這個事,你們操心了”。
不過,還有兩件最重要的事情需要這位創始人的定力和魄力,這也關乎松讚的未來:一面要守住內心,加固文化根基;一面則要放開手腳,開拓新的可能。“至少要有5年時間浸泡在松贊裡,”白瑪多吉說,“將來人生最好的事情就是好好拍幾部片子。”而他最想拍的,是那些特別清楚自己在幹什麼的人——在藏地,這樣的人有很多。“很多人到了這裡,會覺得這些笨蛋什麼都不懂,整天做些無聊的事情,其實很多奧妙就在這些人的生活當中,他們知道心是什麼,而且真能把自己的心馴服得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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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編輯:郭立琦審校:姜辰雨 製作:王儀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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