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豆瓣9.4怎麼突然翻紅了?

《道格拉斯被取消了》
2024年播出的英劇《道格拉斯被取消了》(以下簡稱《道格拉斯》)時隔一年後,靠口口相傳在國內翻紅豆瓣上有四評價,評分穩定在相當高的9.4分。
劇情並不複雜,國民級新聞主持人道格拉斯被曝在婚宴上說了一則有性別歧視意味的笑話,隨後他被全民抵制,職業生涯就此劃上句號。
單看主線故事,《道格拉斯》似乎是那種順理成章的爽劇:因為性別歧視,拿過終身成就獎的名嘴被全網封殺,他的位置也被勇敢反抗職場不公的女主角瑪德琳取代。
但劇中的細節卻完全不符合觀眾對爽劇的想象。在職場上性騷擾瑪德琳的上司在風波中隱身,大結局時主持人一再將瑪德琳的升職等同於全體女性的勝利,瑪德琳卻說:這只是我一個人的勝利。

《道格拉斯被取消了》

這樣的結局並不絕對爽快,卻和許多女性主義影視作品一起展露出新的敘事方向:主創們不再試圖拍一個完美最終取得全面勝利的復仇女,而是把鏡頭對準縱容侵害發生的沉默者。
站在女性對面的不是一兩個面目可憎的混蛋,而是整個表面光鮮內裡潰爛的龐大系統

01

有些仗註定的”

《道格拉斯》只有4集,直到第3集才完整講述瑪德琳遭遇上司託比性騷擾的經歷。
瑪德琳時只是初出茅廬的新人,來電視臺應聘新聞節目主持人,她的去留完全由節目製片人託比決定。
託比把面試現場定在了酒店高階套房中,全程都在以玩笑的口吻侵犯瑪德琳的邊界,他不間斷地勸瑪德琳喝酒,狀似專業地討論瑪德琳的小便速度,最後甚至躺在浴缸裡,要求瑪德琳把重要檔案遞給他。

《道格拉斯被取消了》

道格拉斯在這場性騷擾中的角色,充其量只算得上“倀鬼”。他對託比的行為心知肚明,他甚至一度敲開了酒店房門,看出瑪德琳的恐懼,卻還是轉身離去。
在酒店的長廊裡,道格拉斯徹底走出瑪德琳的視線前,他轉過身對瑪德琳說了這樣一席話:“無論你不得不經歷什麼,都是值得的。”
直到整部劇結尾,實施性騷擾的託比都毫髮無傷,這也是為什麼瑪德琳堅持認為道格拉斯被封殺只是她自己的勝利。施害者依然電視臺高管,知道真相的旁觀者依然保持沉默,只一個倀鬼倒下,這樣的結局嚴格來,算不上勝利。
當影視作品把重點放在描摹有毒的環境,總免不了充滿無力感的底色個體很難改變什麼,女效能做的似乎只有接受和忍耐。
《道格拉斯》至少還呈現了一個具體的,可以承受觀眾怒火的慣犯2024年拿下戛納一種關注單元最佳導演獎的《成為一隻珍珠雞》(以下簡稱《珍珠雞》),乾脆把這種無能為力推向了極致。
《珍珠雞》的導演倫加諾·尼奧尼是英籍尚比亞裔,電影講述的是發生在非洲的故事,女主角舒拉的舅舅有戀童癖,長期對身邊的幼女實施性侵,舒拉自己和她的兩個表妹都是受害者。
電影開場3分鐘,舒拉就在馬路上發現了舅舅弗雷德的屍體。此後女孩們的憤怒與傷痛,都只能向一具屍體宣洩。

《成為一隻珍珠雞
為了強化這種無處發洩的空落感,《珍珠雞》裡從未出現舅舅弗雷德的正臉,舒拉發現屍體或是之後去列印遺照時,畫面都只呈現了弗雷德面目模糊的半張臉——性別暴力氾濫又隱蔽的環境中,弗雷德本人長什麼樣並不重要。他可能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也可能是他。
和《珍珠雞》相似的對施暴者模糊處理的影片還有《女人們的談話》,這部電影曾拿下2023年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
影片改編自同名小說,小說則取材於玻利維亞發生的現實案件。2005年-2009年間,門諾派聚居區中8名男子使用動物麻醉劑迷暈社群中多名女性,並對她們實施強暴。2011年,這些男性被判處長期監禁。2013年,在犯罪者服刑期間,有報道稱類似的強暴行為仍在這一聚居區持續發生。
《女人們的談話》講述的是遭遇侵害後,不識字的女性受害者們坐在一起,討論未來是繼續忍受、與加害者拼死一搏,還是乾脆離開社群。全片沒有對施暴者或性侵場面進行任何直接呈現,電影中最重要的男性角色,是在一旁記錄女人們談話的書記員。
導演莎拉·波利在採訪提到,她不想呈現具象化的反派,而是想把電影的重點放在男性有可能成為的樣子。
影片中發生過這樣一段爭論,有人提出疑問,如果被抓捕的男性並沒有實施性侵,那他是否依然有罪?

《女人們的談話》

女主角的回答同樣可以作為《道格拉斯》和《珍珠雞》的註解,她說:“可能被抓的男人沒有揹負襲擊的罪,但他們是否揹負著沒有阻止襲擊的罪,是否揹負著明知襲擊發生,依然袖手旁觀的罪。這些襲擊為什麼會發生,就是因為當下由男人創造、掌握的條條框框允許襲擊發生。
02

揪出那個沉默的人

不同於現實生活中,大眾總是期待性犯罪受害者尋求法律救濟,以此證明“清白”,《道格拉斯》和《珍珠雞》呈現出了更復雜的灰度。
訴諸法律往往意味著原本生活秩序的徹底坍塌,早在受害者下定決心,以賭上全部作為代價換取正義之前,如鐘錶般精細運轉的複雜環境就已壓得女性無力反抗。
維持這部社會機器運轉的諸多零部件,包括深入骨髓的傳統觀念、最現實的經濟原因,也包括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
《珍珠雞》著重描摹的,其實是舅舅弗雷德葬禮上,那些沉默的、忙碌的女人。她們都是弗雷德的姐姐妹妹,擠在同一間屋子裡忙著洗碗做飯、操持儀式。
舒拉的表妹布佩在舅舅去世後,將自己曾遭遇長期性侵的過往告訴了媽媽,布佩媽媽的反應卻是:再也不要提起這件事。

《成為一隻珍珠雞》

女主角舒拉幼年遭遇性侵後也第一時間找到了母親等到成年,她卻發現自己的父親對此一無所知,而且舅舅並沒有收手,家族中另外兩個表妹同樣遭遇了他的殘害。
舒拉在農場中質問母親,當時為什麼沒有告訴爸爸,又為什麼沒有阻止舅舅弗雷德侵害更多的人?
母親彷彿沒有聽到舒拉的問題,而是一直在聊生活瑣事,讓舒拉先把雞蛋放進籃子裡,再去抓一隻險些跑出農場的珍珠雞。母親用逃避舒拉來假裝問題沒有發生過。
《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中曾提到,“近代家庭”形成以來,家庭被認為是沒有算計的、無私的“愛的共同體”。由於家庭的共同體神話生命力過於頑強,身在其中的成員為了保留家庭的神話,可能會選擇性忽略家庭的現實。
表妹在揭發弗雷德的影片中就反覆提及,她此前一直默默忍受,就是因為不想家庭破裂或引起紛爭。
《珍珠雞》全片最黑色幽默的一幕,是舒拉姐妹三人和女性長輩攤牌後,姨媽們來到儲藏室裡,不同長相年紀的女人擠滿整個屋子。
姨媽之一說:“如果我能控制,會讓你們遭遇壞事嗎?我們都在承受痛苦,我們非常愛你們,這是我們作為家族聚在這裡的原因。”
隨後她們抱著舒拉姐妹三人,聲情並茂地合唱了一首歌。

《成為一隻珍珠雞》

屋裡沒有一個男人,在歌聲裡,受過傷的女孩們痛哭失聲,但哭聲從來不曾傳到屋外
或者說,《珍珠雞》裡儲藏間外的男人和酒店門外的道格拉斯一樣,都聽到了她們的哭聲,只是選擇視而不見。
舅舅弗雷德有一個妻子,妻子剛剛成年,但她和弗雷德最大的孩子已經7歲了。除了舒拉,這背後慘烈的現實無人在意,甚至在她以此質問父親為什麼如此冷漠時,父親的回答是:這件事已經過去了,難道要向死人追責嗎?

《成為一隻珍珠雞》
當侵害發生時,旁觀者都在正當化施暴者的行為,受害者的揭穿反而被視為對秩序的破壞,這些壓力就像釘子,把女性牢牢嵌入任人宰割的位置。
《道格拉斯》裡深諳此道的男性掌權者甚至會利用這份壓力,逼迫受害者就範。
當瑪德琳對託比冒犯性的言辭感到極度不適,要離開酒店房間時,託比問她:“你不會認為我要潛規則你吧?潛規則是非常粗魯無禮的指控,你需要重新考慮一下這個指控。”
瑪德琳還想要這份工作,她不能在面試時和頂頭上司鬧翻,於是她別無選擇,回到了房間裡。
和家族觀念、權力關係一起壓制著女的另外一根釘子,則是貧窮。
《珍珠雞》裡家族對舅舅弗雷德形象的維護在影片最後得到了非常現實的“回報”,葬禮上弗雷德的妻子一家被判決拿不到一分錢遺產,還要賠償弗雷德一家5000誇查(匯率波動較大,約合人民幣1300元)。
這筆錢在尚比亞並不是小數目,2024年,尚比亞全年人均GDP是1317美元。聯合國釋出的人類發展報告中,尚比亞的人類發展指數位列全球第153位(共193個國家和地區),貧困率較高,全國20歲-24歲的青年中僅2%能接受高等教育。
電影也在諸多細節中講述了女人們的處境。舅舅去世後,他的妻子在深夜哭醒,喊的是“誰來養我的孩子”。舅舅一家住在破敗的平房裡,屋子裡滿滿當當擠了7個小孩。
整個尚比亞80%以上的人口從事農業,而土地和錢都掌握在男人手裡。
物質基礎不復存在,人心中沿襲千年的觀念難以撼動,最親密的長輩也會為了虛假的家庭秩序而刻意忽視痛苦,達成維護父權的共識。置身其中的女性似乎不管如何掙扎反抗,都顯得力不從心。

03

不必向他們要答案

在看似無望的環境中,主創們依然提供了性暴力倖存者如何重建自身的想象。
幾部影片不約而同著重呈現的,除了習俗織就密不透風的網,還有網下堅定發出自己聲音,要走出和母輩不同之路的新一代女性。
《珍珠雞》裡舒拉姐妹三人反抗的起因,就是最年輕的妹妹佩裡決定把遭遇侵害的事錄成影片,告訴自己的媽媽。
舒拉則透過知識獲得了離開泥淖的能力。影片雖然沒有明確提及她的教育背景,但舒拉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明顯更現代。
《珍珠雞》的第一個畫面就是盛裝打扮的舒拉,一邊聽歌一邊開車。在絕大部分人口從事農業的尚比亞,她擁有一份體面的線上工作,父親幾次開口向她要錢交房租和電費。
影片中有一個鏡頭,舒拉開車去列印店列印弗雷德的遺照,畫外音是妹妹佩裡的指控和弗雷德的悼詞:
你不僅是我們的兄長,更是我們的父親,風趣又善交際,你處事公正,一視同仁,沒有人能取代你,我的兄弟,但是好人不長命,我們失去了你,但天堂得到了你的靈魂,我們永遠懷念你,我們的兄弟。
對犯罪者的褒獎構成了沉甸甸的壓抑氣氛,幸好舒拉還有自己的車這段畫外音裡,舒拉始終握著方向盤,車窗外景色不斷變化,死氣沉沉的環境被賦予了流動性。透過提升自己的經濟能力,舒拉獲得了反抗的資本。
《道格拉斯》裡和瑪德琳一起反抗的還有一個並不起眼的女性配角Jenn,她是電視臺的幕後工作人員,就像每個不起眼的打工仔,Jenn沒有瑪德琳那麼光鮮的外表和幾百萬的粉絲,裡的男人也習慣性忽視她的存在。

《道格拉斯被取消了》

但她專業又冷靜,會在工作場合嚴肅地指出男性編劇辱女的玩笑並不好笑,甚至在遭到冒犯時舉起手機,記錄下道格拉斯的出言不遜。最後也正是她拍攝的影片結束了道格拉斯的職業生涯。
從《珍珠雞》到《道格拉斯》,讓女性倍感壓抑的外部環境有所鬆動,身處其中的個體也從受害者幾經糾結後發出呼救,進化到敢於冒犯,敢於記錄,敢於說出自己的不適。
《女人們的談話》中這種傳承感更濃烈。女主角歐娜是即將分娩的孕婦,導演把整部電影的旁白設計為由女性講給尚未出世孩子的話於是電影中的所有討論,都直接關乎孩子將生活在怎樣的世界中。

《女人們的談話》

《女人們的談話》最後一幕,這群女性最終決定離開,她們擁有不同的膚色、不同的年紀、不同的觀點和不同的經歷,但最終還是都背起行囊,趕上馬車,走一條相同的路上。
導演波利在採訪中說,她拍攝這個畫面是希望美國女效能放下對彼此的成見,放下在諸多議題上的分歧,一起為自己的未來走出一條路。
這一幕也和《珍珠雞》末尾處的片段遙相呼應在向彼此訴說傷痛後,舒拉三姐妹抱在一起,擠在一張醫院的單人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太陽昇起,清晨的光照在性格迥異的三姐妹身上,醫院在夜晚模糊一片的牆才顯出原本的粉色。

《成為一隻珍珠雞》
相擁的姐妹、粉色的牆壁,讓人聯想到舒拉父親那句冷言冷語:有些仗註定是打不贏的。
這句話發生在舒拉滿腹無助,帶著自己的痛苦去找父親對峙,試圖獲得一個答案時。她當然沒有得到答案,因為能發出的質疑聲太微弱,而她要對抗的東西又太龐大。
但假如發聲者變成千千萬萬個跨越國籍、種族和年齡的個體呢?假如她們使盡渾身解數,用各種方式宣洩、掙扎乃至逃離呢?假如她們放棄向他人要一個答案,而是自己重新書寫屬於自己的故事呢?
對於早已身在其中的女孩們來說,有的仗不論輸贏,她們都要抱在一起,先打了再說。
參考資料:
1.《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丨上野千鶴子
2.《2025年人類發展報告》丨聯合國
3.《TIFF觀影后導演Q&A記錄》丨老鷹姐姐

撰文:鐵柱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封面圖來源:《道格拉斯被取消了》
商業合作[email protected]
投稿或其他事宜[email protected]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