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土哥涅夫
來源 | 三土城市筆記
最近,因為“六小龍”的爆火,杭州又一次受到來自各方的讚譽甚至膜拜。
江蘇省委機關報《新華日報》旗下“交匯點”客戶端甚至連發三篇文章追問:
DeepSeek為什麼會出現在杭州?
為什麼南京發展不出“杭州六小龍”?
杭州有DeepSeek,南京有什麼?

作為一名杭州市民,我對杭州的各種優點有真切感受。
就拿高效、親民的政務服務來說吧,記得剛實行個人財產申報那時候,因為不瞭解,所以我就胡亂填了一下,發現可退稅四百多元,也就沒太在意。結果過了幾天,居然接到良渚稅務工作人員的電話,說我有些地方漏填了,補上後可以多退5000來塊錢。

這是我第一次被杭州的政務服務震驚到:
以前只聽說過政府主動上門收錢收稅的,沒想到還有主動聯絡退錢退稅的!
後來做自媒體,註冊公司,享受稅收減免、穩崗補貼,更深入地體會到杭州的營商環境究竟有多棒。為此我曾撰寫過許多篇文章為杭州叫好,甚至還因此被一些外地讀者扣上了“杭吹”的帽子。
所以站在我個人的角度,當然希望杭州越成功越好。
但是現在,面對四面八方鋪天蓋地的溢美之詞,我倒是有些擔心杭州了,擔心它被捧殺,擔心它因為自滿而忘乎所以,進而迷失方向。
畢竟,今天杭州的發展,遠非十全十美。
01
其實杭州已經不是第一次成為其他城市的“反思物件”了。
早在2008年,時任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就曾公開發問:“上海為什麼留不住馬雲?”
但這個問題反過來想,當年的馬雲真的是被杭州留住的嗎?
顯然不是。
某種意義上,杭州誕生阿里純屬偶然,僅僅因為馬雲是杭州人。就像騰訊誕生在深圳,也是因為馬化騰是深圳人。這與北京誕生京東、百度、字節跳動有很大不同。
和今天杭州無數創業公司一樣,阿里巴巴起初也只是一家窩在民房裡默默無聞的小公司。類似的公司那時候在全國各地還有好多。杭州的優勢只在於房價比較便宜,創業成本相對低廉,政府也比較規範,沒有動不動就消防、工商、稅務上門輪流查個遍。
但你要說有多重視馬雲和阿里,甚至拼命留住,倒也不見得。
此前,馬雲撇開業務已有起色的中國黃頁,離杭進京,出任國富通總經理,杭州沒有挽留。2000年,拿到孫正義2000萬美元投資後,馬雲將阿里巴巴中國總部從杭州搬去上海,杭州也沒有挽留。

這張記錄了馬雲團隊北京創業歷程的照片,後來被懸掛在阿里巴巴9號展覽館的入口正牆上
即便後來阿里搬去了濱江,規模也逐漸上來了,但是當馬雲到蕭山希望為阿里尋找更大的發展空間時,還是沒能得到蕭山方面的積極響應,最後才不得已西走餘杭。
這樣說倒不是要指責蕭山鼠目寸光。事實上,當時無論蕭山還是餘杭,對阿里的B2B業務都看不懂。不同之處只在於,蕭山已經有了傳化、萬向、榮盛、恆逸等“四大家族”,把土地給這些大公司,收益是穩定、可預期的,但給阿里則存在很高的風險。
作為蕭山的決策者,回絕阿里至少在當年的時空環境下,也算是比較理性的決策,無可厚非。
而餘杭呢,當時餘杭的產業主要都集中在東部的臨平區域,西面的倉前五常一帶幾乎都還是農村。本來想利用緊挨浙大紫金港校區的優勢,承接些浙大科學園的產業轉移,甚至還規劃了一個“倉前高新技術產業區塊”,但因為杭州、餘杭財政分灶吃飯,文一西路修到西湖區邊界上就不再往西延伸了,所以起初成效並不顯著。
這種情況下,對餘杭來說,阿里的到來,不管最終成不成,餘杭都沒有損失。
我曾採訪過負責招攬阿里進駐餘杭的時任副區長屠鼕鼕,他告訴我,當時餘杭政府裡沒有人懂B2B,他們上網去查什麼是B2B模式,未來的發展前途如何,結果發現網上也沒人能說得清楚,最後總算找到有個長得像專家的人在說,未來B2B業務將會以年均20%的速度增長。他們也是憑藉這一“孤證”,去向區裡報告,並在常委會上得到透過的。
現在杭州的情況,和當年的餘杭頗有些類似。
很多公司團隊來杭州創業,杭州政府給錢給地給政策,確實大方周到,但這一方面是因為杭州財力雄厚,給得起也等得起,另一方面何嘗也不是因為杭州過去的產業過於單一,很多門類領域一片空白,所以也只能任由民間自發生長呢?
而這恰恰也是我擔心的。
如果當年餘杭也像蕭山那樣,有穩定且規模龐大的成熟產業,他們還會拿出大片土地接納阿里嗎?
如果杭州也像上海、北京一樣,在31個工業大類、各個賽道領域都已有了成功的頭部企業,還會像現在這樣開放、平等地對待新冒出來的初創團隊嗎?
02
在這一波人工智慧熱潮席捲之前幾年,那時正值網際網路電商廝殺的最高峰,作為電子商務誕生地的杭州,江湖地位其實是有些尷尬和被動的。
特別是作為杭州王牌的淘寶,遭遇了來自京東和拼多多,以及後來興起的抖音等多方勢力的夾擊。
其中,拼多多最是杭州的意難平。
和DeepSeek的創始人梁文鋒是廣東人,卻在杭州創業正好反過來,拼多多的黃錚是地地道道的杭州人,本科讀的還是號稱浙江經濟“新四軍”之一的浙大,加之杭州的電商氛圍當時明顯好過上海,不管從哪方面看,拼多多都應該誕生在杭州才對。
實際上,拼多多的前身之一拼好貨,就是一家起步在杭州的公司。
2015年,黃崢將電商業務放在杭州,遊戲業務放在上海。當時他是拼好貨CEO,遊戲公司的董事。直到上海的遊戲公司孵化出拼多多,拼多多和拼好貨在2016年合併後,黃崢將全部重心轉到上海。
關於黃錚出走的原因,網上眾說紛紜,但不可否認的是,拼多多的橫空出世,扛起了上海網際網路產業的大旗。
此前,上海因為沒留住馬雲,加之盛大、易趣、土豆網等公司的先後偃旗息鼓,曾被輿論罵了多年“上海沒有網際網路”。但現在再看,上海已經集聚了包括拼多多、小紅書、米哈遊、嗶哩嗶哩等一大批網際網路企業。
根據中國網際網路協會發布的“2024年中國網際網路企業綜合實力前100家企業”名單,上海上榜企業數量高達15家,僅次於北京,比江浙兩省的總和還多一家。

反觀杭州,阿里之後再無阿里。以至於在網際網路電商廝殺最激烈的那幾年,面對氣勢洶洶的拼多多,很多本地自媒體反過來反思:杭州為何沒能留住黃錚?
這段前塵往事提醒我們,城市擅於搶抓時代及產業風口固然重要,但追趕風口只是第一步,趕上了風口以後如何把風口的優勢最大化,讓星星之火真正燎原,才是決定城市能否一飛沖天、實現逆襲的關鍵。
我的家鄉、緊挨著杭州的小城嘉興,堪稱捕捉產業風口的小能手。它是中國最早提出效仿美國沙丘路模式、建設“基金小鎮”的城市,也是中國最早一批瞄準物聯網產業風口的城市,但每一次都是起個大早、趕個晚集。
如果說嘉興的不幸源自城市能級太低,即便看準了風口,也擋不住更高層級的城市半路截胡、橫刀奪愛,所以還情有可原的話。杭州作為眾望所歸的“第五城”,卻在阿里之後與拼多多擦肩而過,其中的原因顯然更耐人尋味,更值得深思。
在我看來,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並不複雜,就是杭州的盤子還不夠大,一山容不下二虎。
這點也得到了業內的證實。
此前就有電商行業投資人透露,拼多多遠離杭州,其實是為了繞開阿里,“杭州是阿里的地盤,騰訊投資了拼多多,黃崢知道拼多多和阿里遲早會有一戰,只能錯位競爭。”
問題是,為何北京就同時容得下京東和抖音兩大電商巨頭呢?這恐怕也是新一線城市與一線城市真正的差距所在吧。
這道鴻溝杭州如果邁不過,那麼“六小龍”之後,杭州會否再有“六小虎”?
還是說,未來某天,當“六小龍”茁壯成長為像阿里那樣各自領域的“六大龍”,杭州又要再次出現“大樹底下寸草不生”的情景?

03
這兩年,杭州經常被拿來和北京上海深圳相提並論,傳統的“北上廣深”漸漸有被“北上深杭”取代的趨勢,這既是對杭州以往成就的肯定,其實也是一種壓力。
要知道,無論是改開之初的京津滬,還是新世紀以來的北上廣深,這些不同年代的一線城市都是以GDP排名全國前列為實力基礎的。杭州雖然新興產業發展很快,但總的經濟體量還不夠大,別說跟廣州比了,即便跟蘇州、成都也還差了一大截。
而且就最近這幾年的年均增速看,杭州在頭部城市裡其實並不算快。真正亮眼是省內兄弟、剛剛超過天津、即將向前十發起衝刺的寧波。
至於杭州,十年前其GDP相當於成都的98.43%,去年已經下降到了92.98%,兩者差距不僅沒有拉近,反而在擴大。而總量排名的止步不前,也是很多人對“北上深杭”之說頗多非議,對“杭吹”不屑一顧的原因。

所以杭州的當務之急,是藉助風口儘快做大總量盤子。
畢竟只有森林,才容得下無數參天大樹,如果是一個花盆,那麼播撒再多種子,最終也只能收穫一棵獨苗,這也是現階段杭州跟深圳的差距所在。
作為國內創新創業氛圍最好的兩座城市,杭州經常被拿來和深圳作比較。
特別是最近,因為宇樹科技的王興興,曾南下深圳求職,結果只待了兩個月就殺回杭州創業,讓深圳與宇樹科技擦肩而過;而《黑神話:悟空》的母公司遊戲科學也位於深圳,但團隊卻在杭州開發出了《黑神話:悟空》,以至於不少人開始拉杭踩深,公開叫喊“杭州憑什麼搶了深圳風頭”?
這些看法顯然過於樂觀。
且不說上面兩個個案並不具有代表性,我完全可以舉出相反的例子。比如大疆的創始人汪滔,杭州人,卻在深圳創業並取得巨大成功,那是不是可以說深圳搶了杭州的風頭?
事實上,從資料上看,杭州在各個方面,包括創新科研上跟深圳的差距是巨大的。
比如深圳2023年的研發經費支出達到2236億元,杭州只有786億元;深圳的研發強度高達6.46%,而杭州不足4%;深圳國家級專精特新小巨人有1050家,杭州僅478家;深圳國家級高新技術企業超過2.5萬家,杭州是1.7萬餘家;深圳數字經濟核心產業增加值已經超過1萬億,而號稱“數字經濟第一城”的杭州去年才6305億……

即便是“六小龍”所聚集的人工智慧領域,深圳也領先杭州一個身位。根據人工智慧發展指數top30城市、人工智慧應用創新城市榜單,深圳雙雙穩居全國第二,僅次於北京。而杭州在兩張榜單上則都排名第五,甚至不及廣州(第四)。
至於深圳在工業製造方面的實力,更是杭州望塵莫及,難怪有人說:深圳≥杭州+蘇州。
正是這種體量上的差距,使得杭州目前還只能裝下“六小龍”,而深圳卻能夠同時坐擁華為、大疆、騰訊、比亞迪等“四大金剛”卻不顯得擁擠。
因此今天的杭州,可以自豪,但遠沒有到驕傲的時候。
切勿迷失在他人的吹捧聲中,要看清自己與一線城市的真實差距,利用已有的產業基礎和目前有利的輿論環境,做大自己的基本盤,努力從單項冠軍變為全能選手,實現產業結構從高峰型向高原型進化。
否則,杭州別說和北上深並駕齊驅了,能否趕超穗蓉這兩大省會都難講。
04
杭州該怎麼做大自己的經濟基本盤?
有人說,杭州可以像成都、合肥、濟南那樣,吞併周邊縣市來壯大實力。且不論自2022年後,國家層面已經事實上叫停了撤縣設區、城市合併工作,就算允許,這種靠跑馬圈地得來的“實力”意義也不大。
君不見深圳面積還不到2000平方公里,是全國面積最小的城市之一,發展上卻照樣一騎絕塵,領先99%的城市?
有人說,杭州應該繼續加大力度搶人。
這當然是必須的,而且杭州的成績相當不錯。過去五年,杭州每年新增人口數量全國排名都是數一數二的。
但是在全國總人口持續減少的背景下,再想複製過去那種十年增長几百多萬的盛況是越來越難了。
這也意味著,目前還不到1300萬人的杭州在可預見的未來,城市常住人口規模將無法企及廣深,更別說成為像成都、上海、北京那種2000萬級別的巨型城市了。
這種情況下,杭州只能埋頭挖掘現有的人口潛力和城市潛能。
好在現代產業不同於傳統農業,人口質量重於人口數量。我們看同處長三角的蘇州,人口基數和杭州差不多,但蘇州的GDP不僅領先成都,且正在逼近廣州。
杭州挖掘既有人口經濟、產業潛力的具體做法是鼓勵全民尤其是年輕人創業。
早在2008年,杭州就出臺了《杭州市高校畢業生創業三年行動計劃》,至今已經滾動出臺6輪。不僅浙大這樣頂級名校的畢業生形成了浙江經濟“新四軍”之一的“浙大系”,像浙理工、浙工商等二流高校的學生創業成功的案例也不計其數,比如王興興就是浙理工畢業的。
近年來,杭州又大力實施“青荷計劃”,透過不斷完善青年就業創業和生活安居的政策體系,來吸引年輕人,改善城市人口結構。2020年至今,全市引進的35歲以下大學生累計超過200萬名,人才淨流入率連續多年位居全國第一。

目前,杭州每三個人中就有一個14-35歲的青年人。
這些年輕人無論你是名校學霸、大廠精英,還是專業技工、農村創客,哪怕是導遊、理髮師、外賣小哥,只要幹得出色,都有資格獲評高層次人才。這就給所有人打開了上升通道,也激發出每一個年輕人幹事創業的熱情。
另外,杭州的招商能力也是非常逆天的。
以“杭州第一區”餘杭為例,據說其招商團隊最擅長的就是“掃樓”,一旦確定了目標,就挨家挨戶去敲門,不管認不認識,都逐一敲門拜訪。甚至有人看到餘杭的招商團隊在迪拜機場吃盒飯。功夫不負有心人,2024年杭州完成實際利用外資65.42億美元,連超蘇州和深圳,排名全國第三,僅次於上海、北京。
但如果僅僅這樣,杭州只能算一座優秀的城市,而真正偉大的城市,是要能整合全域性、輻射四方。北京、上海之所以厲害,是因為它們能夠整合全國的資源,同時又反過來影響全國的產業走勢。
這方面,深圳就欠一點火候。
深圳十項全能的結果,是使得原本百花齊放的珠三角,逐漸淪為環深圳都市圈。
而杭州就更次一點了。
雖然杭州不是中西部那種虹吸全省甚至大區的強省會,但要說杭州對周邊城市有多少輻射,對周邊產業能有多大整合能力,也是很小的。
其實杭州的基礎是很好的,周邊嘉湖紹等地的產業基礎,尤其是製造業實力都不弱,能夠與杭州的產業形成聯動。比如王興興之所以放棄深圳,選擇回杭創辦宇樹科技,與近年來杭州周邊硬體供應鏈體系的日趨完備有很大關係。
這方面,上海給杭州樹了一個好的榜樣。
囿於經濟體量與管理體制,上海追風口的能力其實是不如杭州的,甚至屢屢錯過送上門來的風口產業。但上海之所以仍能穩坐“第一城”,主要得益於其龐大的產業鏈腹地。整個蘇錫常的產業都跟上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很多上海的科研成果,在蘇錫常落地。在此過程中,位居產業鏈最上游的上海,始終是受益最多的那個。
杭州當然沒有上海那樣的科研院所資源和國際門戶視窗地位,但是杭州可以學南京。論都市圈內部城市及產業間的互動融合程度,南京都市圈在國內是首屈一指的。
而杭州要想在目前的基礎上更上層樓,成為能夠比肩北上深的城市,光靠自己單打獨鬥是不行的,也必須整合好杭州都市圈周邊的城市與產業。透過分享實現整合,從而拓展城市腹地,構建大杭州產業體系。這樣才能長得出、容得下更多的阿里巴巴和DeepSeek,哪怕他們從“小龍”長成“巨鱷”,也不會出現一家企業堵死一條賽道情況。
而這正是杭州從優秀城市向偉大城市蝶變的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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