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很累,卻睡不著”,誰奪走了孩子們的睡眠?

本文授權轉載自:看天下實驗室
作者:石悅欣 李佳敏 張雅睿
從小學起,黑夜就意味著子燁最深的恐懼。
失眠的晚上,子燁在床上翻來覆去,母親熟睡的鼾聲突然暫停,子燁知道發飆倒計時開始了。母親轉手用力地開啟燈,生氣地質問,“你為什麼不睡覺?一直在動來動去,到底想幹什麼?”說罷,便將子燁趕到客廳。
不過子燁想到了一個新辦法,只有示弱才不會捱罵——假裝做噩夢。她假裝自己哭著從夢中驚醒,哭累了就容易睡了。
母親也不會知道,這是子燁又一個失眠的夜晚。

《小歡喜》劇照

這樣的情形在子燁的小學時期,平均每年上演三四次。

她並不知道失眠的緣由是什麼,只記得小小的自己怎麼都睡不著。


上初中後,子燁的失眠愈演愈烈,沒多久就被確診了抑鬱症。因為家裡管得嚴,子燁從來不會帶著手機去臥室,直到現在她也沒有睡前看手機的習慣。但變本加厲的失眠持續吞食著子燁,她躺著睡不著便坐著,經常瞪眼看著窗外泛起魚肚白,時針眼看著就要指向六點,馬上又要去上學了。 
與子燁境況一樣的人並不少。豆瓣“睡吧”小組就聚集著超過7萬的失眠者。李明是“睡吧”的組長,從高中起便和失眠鬥爭。他不僅自救,也幫助其他遇到失眠問題的人,只要有人發帖求助,他和志願者都會留言給出針對性的建議。
經過十年線上公益諮詢,李明同數萬名失眠者交流後,將經驗和解決辦法集結成了《喬裝的失眠》一書李明發現來“睡吧”求助的中學生不在少數,近幾年初中生們逐漸增多,低齡化趨勢開始顯現。
據《中國睡眠研究報告(2022)》顯示,中國居民每天平均睡眠時長逐年縮短,睡眠質量下降。2021年,64.75%的被調查者每天實際睡眠時長不足8個小時

,其中新手媽媽、大學生、職場人士、中小學生,這些群體的睡眠問題更加突出。


青少年睡眠健康在國際上越來越被認為是一個重大問題,許多國家報告了青少年睡眠障礙的高發生率。一項針對全球青少年睡眠模式的分析發現,除睡眠時間不足外,入睡困難、失眠等問題也十分突出。
一系列調查顯示,青少年失眠患病率為8.3%~10.7%,而失眠症狀的發生率為19.3%~38.2%。在影響青少年失眠的因素中,負性情緒的作用越來越受到重視。

“我的意識裡只有永夜”

小學時,子燁一直生活在高壓下——既要保證優異的成績,也要當好班長和大隊長,還要參加各項課外比賽。她時刻緊繃著弦,以防自己的一舉一動被隔壁班當老師的母親抓住破綻。有一次子燁放學後在媽媽的教室寫作業,突然被批評了,母親很大聲地呵斥她,雖然班裡沒有多少人,但依然讓她很丟臉,留下了很深的恐懼。


她僅有的社交,也只限於學校內。可能因為子燁的母親是老師,小朋友們總覺得和她之間有一層隔閡。有老師的家對於子燁來說,彷彿是另一所學校。“我一直覺得自己不能自在地做一個小學生。”子燁說。
抬頭是老師和母親的期待,轉頭又要成為同學的榜樣。子燁覺得,這是她成長路上埋下的定時炸彈。
小升初的形勢很嚴峻,班級裡成績排名前十的同學會收到重點初中的邀請函。同學之間會私下比較,誰收到的多。
上了初中的重點班後,炸彈開始倒計時,抑鬱情緒剛入學就初露端倪。
有一次政治考試,同學基本都在90分以上,只有子燁沒夠上平均分,“我覺得太丟人了”。這次考試成績成了子燁性格突變的導火索,原本開朗的人,變得不愛說笑,學習成績直線下降,從一開始的年級前二十名到班級的中下游。初三開學時,子燁開始懼怕開學,濃濃的厭學情緒,讓她和家裡爆發了一次劇烈的爭吵。

《小歡喜》劇照

父母當時只認為這是青春期的必經階段,子燁卻明顯感覺到自己生病了,一定要去醫院看病。最後她確診抑鬱症。
初三時,子燁選擇了藥物治療。但吃藥的副作用便是讓她晚上失眠,白天嗜睡。子燁需要經常和老師請假,不上早讀課,申請晚點交作業。上課困得睜不開眼,從小就是好學生的她,為了面子也只能硬撐。一天下來,筋疲力盡。
失眠的傷害逐漸在子燁身體上顯現,脫髮,嚴重的黑眼圈,長期不吃早飯引發的胃炎……每天持續的無意義感和低落的情緒縈繞著她。
子燁班裡有好幾個與她一樣抑鬱的人,她至今還記得六年前,一位同學自殺了。這讓子燁對抑鬱症有了更切身的理解。“也可能是從那時起,老師開始重視這個事,對我也很包容,有時候我請假去做心理諮詢,老師都會准假。”
子燁開始自救,做心理諮詢,看病吃藥。藥物進入身體後,緩緩遊向大腦,像拔掉電源開關一樣,讓身體強制關機。只有在那時,子燁才能沉沉睡去。但藥物對大腦也有負作用,記憶力變差,注意力很難集中,這讓子燁學習時更加力不從心。
成績下降,但子燁沒有放棄中考,為了和熟悉的同學老師繼續在一個學校,她努力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部。
高中住校後,失眠愈演愈烈,只要宿舍有一絲風吹草動,子燁就是一夜無眠。
看著手錶,秒針一格一格地向前走,光一點一點地從窗簾外投射進來,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月亮重置了光明,無邊的撕裂感要把本就緊張的睡眠時間大卸八塊,我的意識遊進了無人區,分不清方向,等不到解脫。”子燁曾記錄道。

在僅能睡著的兩個小時中,子燁也經常會被噩夢籠罩。夢裡的子燁經常徘徊在一個詭異的地方,或是在找出口,或是被打打殺殺的情境包圍。“我的印象裡沒有什麼好的夢境,我一個都想不出來,一般都帶著一些玄幻奇異的恐怖色彩。”


“我從小就特別害怕天亮,因為我知道天亮了之後,我就必須得去上學,但是我又沒睡覺,所以到現在我都感覺看日出是很恐怖的事情。”子燁說。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睡眠醫學科主任孫偉曾在《失眠療愈》中分析抑鬱症經常伴有失眠表現,“失眠可能是抑鬱症的症狀,也可能是抑鬱症的誘因”。作息不規律,過早上床睡覺,過晚起床,補覺或午睡時間過長,睡前使用電子產品時間過長,過分擔心失眠等都是加重失眠的行為。
奪走睡眠的兇手

高中是阿成失眠的開始。起初只是單純睡不著,但擔心失眠這件事本身愈演愈烈。躺下之前看一眼手機凌晨1點30分,閉上眼睛,耳朵卻歇不下來,總有耳鳴的感覺,開啟手機一看2點30分。


失眠本身造成了糟糕的生物鐘,繼而引起了學業壓力和人際關係危機。阿成覺得,在一個集體中,當一個人成績落後,自然會失去願意和自己講話的人。阿成起初沒有意識到是自己心理出了問題,但心理診斷的結果顯示是重度抑鬱。

“閉眼一個小時都睡不著,真的很痛苦。對於我來說,抑鬱最原始的導火索只是失眠。”阿成很後悔,“當初躺下睡不著覺得怪無聊的,就拿起了手機,現在回想如果當時睡不著也不玩手機,可能就不會有這麼不良的生物鐘,所以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給自己形成這種作息的機會。”


《2022中國國民健康睡眠白皮書》顯示,儘管“雙減”政策出臺後,31.07%的中小學生睡眠時長顯著增加,但睡眠不足8小時的學生佔比還在增加。超過六成的青少年用睡眠時間來玩手機、打遊戲和追劇。
高考一結束,阿成活過來了。她可以自由地安排時間,即使一天只能睡六七個小時,但是沒有壓力了,這讓她感受到了久違的幸福。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阿成一樣,順利地告別失眠。
餘紫心是老師口中的“好好學生”,高一到高三的每一次考試,她都是文科年級第一。老師經常把以她為榜樣的話掛在嘴邊,“你們看餘紫心是怎麼學習的”“餘紫心第一個交卷還是100分”“你們要以她為榜樣,誰考得好,我就獎勵誰”。
老師“造神”般將她捧到了同學們難以企及的高度,孰不知一場霸凌在同學中開始暗流湧動。
班級裡的小團體在QQ裡釋出一條批判她的文章,即使沒有指名道姓,也能感覺都指向餘紫心一個人。午休或吃飯時,小團體會在餘紫心面前當眾議論她。餘紫心刷動態,也會突然刷到刻薄的文字,有的以餘紫心初中的戀愛經歷作為威脅。
“他們覺得這個話題非常適合毀掉一個人品學兼優的形象。”餘紫心說,“班主任會不平等地對待學生,對我會很寬容,而這種教育方式給我樹了很多敵。”
霸凌的文字會被同學轉發,瀏覽量達幾百次。餘紫心本覺得,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不去招惹任何人,霸凌就會慢慢平息。

《小歡喜》劇照

那段日子裡,在學校,她不敢和霸凌者們有目光接觸,只能晚上回家在母親面前哭泣。她能做的就是更努力地學習,認為等自己考上名校才有資本反擊。“每個人都有為自己辯護的權利,這不是強者的特權。只不過當時接收到的價值觀,都是告訴我要足夠強大才能如何。”餘紫心說。


這成了餘紫心惡意競爭心理的導火索,她開始焦慮,時常擔心成績被其他人趕超。高二開始,抑鬱症和焦慮症的症狀開始顯現。在教室裡,她會不由自主地加快呼吸,心慌,易激動,愛哭泣,會被教室裡細微的聲音影響,做題的時候需要戴耳塞。
但是在縣城,心理健康知識普及不到位。餘紫心聽說隔壁班的女生去看心理醫生,成為了全年級的笑柄,這導致她對看心理醫生產生恐懼,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
高三時,與餘紫心成績接近的同學成了她的同桌。每當聽到同桌哪科考了滿分,哪科題全對,她便無法控制地害怕。每當坐在座位上,同桌就像舉著槍的發令員,不知何時他會扣動板機,所以餘紫心的身體持續緊繃,腎上腺素飆升。
三個月後,餘紫心開始失眠了。
“當時我的心理已經處於一個比較扭曲的狀態,感覺所有潛在競爭者都是對我不友好的,都是惡意的,所以這種焦慮的狀態就加重了。”餘紫心說。
有時壓力不僅來源於校園,它也會在家庭中滋生。
孫偉在書中講述了一名初一學生的故事。一次期中考試,這名學生數學考了92分,而非往常的滿分,因而她受到了父親的責備:“數學怎麼考這麼差?是不是貪玩了?考不到滿分今年假期就別想出去玩!”
當天她就失眠了,自此每晚都只能在凌晨兩三點淺淺地睡一會兒。她告訴孫偉,當父親斥責時,有一種深深的即將被拋棄的恐懼。因為成績被限制出去遊玩,她就又多了巨大的委屈和絕望。
孫偉曾在《失眠療愈》中分析引起失眠的誘發因素主要有人際關係緊張,工作、學習、生活壓力過大,外傷、軀體疾病、倒時差等。通常情況下,誘發失眠的生活事件消失後,失眠會自行痊癒。但研究顯示,失眠發生一年後,仍有70%的人存在失眠;失眠發生3年後,仍有50%的人存在失眠。
孫偉分析這名初中生患病的誘因,表面是成績,其實是父母的教育過於苛刻。如果父母過分看重學習成績,就會忽視孩子的內心感受。當孩子的感受不被接納時,親子之間的“安全依戀”就無法建立,孩子長大後必然形成焦慮型人格。
“現代教育最大的悲哀就是家長過分看重孩子的學習成績,而忽略了孩子心理的成長。”孫偉在書中寫道,“父母要‘看見’孩子的感受,對孩子保持接納,相信‘精神胚胎’能夠照顧好孩子,為孩子提供更寬鬆的生長環境。”
李明認為中學生失眠群體的增多,在於學生們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他們動輒學習到凌晨,身體層面表現為缺乏戶外運動,作息不規律,而心理不健康則是因為他們承受了很多競爭和壓力,”李明說,“當你不健康時並不一定會出現失眠,但是絕大部分失眠是身心不健康導致的。”

拯救睡眠

高三剛開學的前兩週,子燁一個晚上都沒睡著。兩個月後,她休學了。


原計劃只休息一段時間,子燁就重返校園。但休學,卻變成了她和同學們的分岔點。她沒有參加高考。“休學後我感覺自己就像脫韁的野馬,從性格到人生觀,我都無法重新回到學校那種框定好的規矩裡。”

《小歡喜》劇照

子燁確診抑鬱症後,父母開始重視這件事,學習心理學知識,帶她參加各種活動。原本讓子燁壓抑的家庭,逐漸成了她的力量,支援她做的全部選擇。


子燁回想自己抑鬱的經歷,她認為家庭環境、學業壓力是一方面,自己的性格也是很重要的因素。“我小時候比較固執,其實不是因為考得不好傷心,是對自己熱愛的東西,我不允許失敗,覺得應該做得更好。”
開始失眠後,餘紫心嘗試了各種辦法:由小臥室搬到了大臥室,喝中藥,吃安神補腦液,睡前泡腳,喝牛奶,白天運動……眼看著高考逼近,餘紫心每天卻只能睡兩三個小時,記憶力下降,思考力減弱,學習效率變低,眼看著想去的理想大學越來越遠。
餘紫心決定在父母的陪伴下去醫院,診斷結果為重度抑鬱和重度焦慮。但父母擔心精神類藥物的副作用,始終沒讓女兒服藥。
高考前六個月,餘紫心只去了兩次學校,一次是籤高考須知的檔案,另一次是畢業典禮。其餘的時間,她按照自己的節奏在家裡備考。
餘紫心每天都會自己一個人去家附近爬山。她還養了一隻小狗。這些與學習無關的事,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餘紫心的失眠。只要恢復一絲精力,她就趕忙投入備考中。
高考那三天,餘紫心也沒有睡著。但依靠紮實的學習功底,她考上了一所“211”院校。備考期間,餘紫心除了積極自救外,父母也給予了她最大的包容和力量。“有一對比較支援的父母還是很有用,父母從來都沒有逼過我,他們就是陪伴在我身邊,告訴我讀個二本也沒有關係。”
開始讀大學後,失眠的症狀依然沒有好轉。舍友們輕微的小動作,窗外汽車行駛的聲音,都會讓餘紫心失眠。睡眠不足加藥物作用,導致餘紫心一用腦就頭疼。面對難學的高數和微觀經濟學,密密麻麻的英文文獻,她只能在頭疼和聽不懂中掙扎。正是在那時,她第一次有了輕生的念頭。
餘紫心選擇了休學回家養病。她堅持看醫生,按時吃藥,運動,自學《伯恩斯情緒療法》等心理學書籍,保持良好的睡眠習慣。睡覺時,她杜絕一切聲光,給自己創造了一個安靜的黑暗環境。

《小歡喜》劇照

李明認為,失眠不分群體,任何一個人長期失眠,都是承受了不該承受的壓力。“從我這個角度來看,失眠的人狀況都是非常類似的,甚至不應該去找一些特殊的群體。大家只需要知道我失眠了,應該去糾正自己的生活方式,關注自己的身心健康,把自己的生活質量搞上去。”
失眠對於患者本人是一種痛苦,李明建議作為他們的朋友和家人,不應該經常詢問“你昨晚睡得怎麼樣”“失眠好點了嗎”。這種做法反而會讓當事人的失眠愈加嚴重,因為造成失眠的原因並沒有被解決。
孫偉在書中提出目前的“認知行為治療(CBT-I)是失眠的一種治療方式,透過調整睡眠節律、睡眠動力(又稱睡眠壓力)和身心放鬆來緩解失眠的症狀。
孫偉建議可以透過固定上、下床時間進行訓練,形成自己的內在生物鐘;增加連續保持清醒的時間和適量運動,會讓睡眠動力加大;睡前適當進行身心的放鬆靜心訓練,如漸進式肌肉放鬆、身體掃描、正念呼吸等方法,都可以改善失眠。
遠離學業和社交十個月後,餘紫心好了不少,現在的她重新回到了校園。她也從一個完美主義者,變成了可以接受自己不足的人。
“休學的一年裡,我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我以前一直都是步履不停的人,只要稍微落後就會非常擔憂。後來覺得考不好又如何,大不了補考重修嘛,”餘紫心說,“我開始明白不管事實如何,很多問題都來源於認知的扭曲,從前我更注重結果,現在明白關注自己內心的感受更重要。”
子燁在脫離學生軌跡的日子裡,去抑鬱公益機構做志願者,足跡遍佈全國各地,在紀錄片公司工作,做新媒體,幫助抑鬱的青少年……
子燁的失眠仍未痊癒,她減少了藥物的劑量,讓自己在力竭時上床,只有熬到凌晨兩點,預感下一秒就能睡著時,她才會安心睡去。但這已經不再是威脅她的首要因素了。
子燁正在全力準備成人自考,選擇法學為自己的方向。“因為我沒有高中畢業證,以後的工作是個難題,這不是我願不願意做的問題,而是現實。為了以後更好的生活,我必須要走出舒適圈。即使最後幹不成律師,能去花店打工也不錯。”子燁笑著說。(文中餘紫心和阿成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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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丨
[1]《上海市中學生負性情緒與失眠症狀的相關研究》,《中國兒童保健雜誌》2019年9月第27卷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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