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什麼不是二師兄,而是臨時工?
各位好,經過持續一週的更新,西塞羅這邊恢復了一點人氣。我決定開始下一步的寫作計劃。
在《忘川邊的但丁》那一年,我開了數個寫作系列,都還沒有寫完,原因之一是那邊的號比較小,辛苦寫一篇歷史文化的萬字文,最後看的人數還沒有字數多,總感覺有些失落。
但請關注這個小眾,但寫了不少有趣文章的小號:
但西塞羅復歸之後,這個問題也許能解決了,今天週日,就先發一下這個系列中比較有趣的一篇。
萬字長文,心血之作,希望更多的朋友看懂並喜歡,關注、轉發、讚賞,您的支援是我持續創作的動力。
1
白龍馬的奇怪,首先奇怪在他的“位分”上,大約瞭解過西遊的人都知道,唐僧四個徒弟的入隊順序,是:
一、五行山收孫悟空。
二、鷹愁澗收白龍馬。
三、高老莊收豬八戒。
四、流沙河收沙和尚。
如果按照這個順序給徒弟們做排行的話,那麼二徒弟不應該是豬八戒,而應該是小白龍才對。
何況,佛教不是講眾生平等麼、不是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哪怕小白龍失口吃了唐僧的馬,被觀音懲罰取了寶珠,自己化成馬馱著唐僧。你也不應該對人家有所偏見才對啊!
但奇怪的是,小說中白龍馬不算進徒弟序列論排行這個事兒,居然是大家都接受、且預設的——連白龍馬自己都認可,寶象國發現打不過奎木狼,白龍馬想去請悟空幫忙的時候,他怎麼跟八戒說的?——
那白馬認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呆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那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
“師兄啊!你千萬休生懶惰!”
“師兄啊,莫說散火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去請個人來。”“你趁早兒駕雲回上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來。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仇。”
你聽,一口一個師兄,絲毫不顧八戒比自己晚入門的事實。
而且特別有意思的是,跟沙和尚管豬八戒叫“二師兄”,白龍馬這裡是省去了那個論排行的“二”字的。
是他的口風習慣就如此麼?
也不對,提到孫悟空的時候,他依然管其叫“大師兄”。
說明故事中白龍馬、或者說故事外的作者寫到這裡自己也覺得彆扭——真論排行,白龍馬其實才應該是“二師兄”,他應該叫八戒“三師弟”才對。而只叫“師兄”,一是自己不把自己算在排行裡,二是也避免了這個尷尬。
但即便奎木狼那一回,白龍馬作用可謂力挽狂瀾,也即便取經路上白龍馬扛了個人,比扛行李的八戒活兒還重。取經路上唐僧逢人介紹起徒弟,說的都是:“我這大徒弟孫悟空……二徒弟豬悟能……三徒弟沙悟淨……。”絲毫不顧及他胯下那批白龍馬的感受。
悟空、悟能、悟淨,其他三個徒弟都有法名,唯獨白龍馬,連個法名都沒有,給人感覺像個不入流的編外人員。

而到了西天大雷音寺,真要封賞的時候,白龍馬也是明顯比其他取經團隊人員低一等的——前文我們講過,師徒四人中,除了豬八戒因為老跟領導講價錢,得了個“頑心未泯”的評價,得了個“職正果”,位階落到“使者”之外,唐僧、悟空、沙僧,得的都是“大職正果”,果位不是佛也是羅漢。
可是對比起來看,本應是“二師兄”的白龍馬其實更慘,取經路上一路勤勤懇懇,也沒犯什麼領導的忌諱。但最後依然只被加升了個“職正果”,封為“八部天龍馬”。
我上回說了,從西海龍宮三太子轉職變成八部天龍馬,相當於從天界畜生編評級調動成了佛界畜生編。小白龍“當牛做馬”馱著唐僧走了這一路,到最後原歸原,還是個畜生。你說這事兒弄得。
最後,眾僧高宣佛號的時候,小白龍的“八部天龍廣力菩薩”之名似乎理所應當的排在八戒和沙僧位份之後——這就是說,哪怕要照顧觀眾情緒,強行大團圓了,作者也沒顧及小白龍先入隊,資歷老的事實。
所以靈山上最委屈的不是八戒,而是小白龍——明白原著中為什麼佛祖要做好封賞之後再還他寶珠、著人把白龍馬推入化龍池中了麼?先變回龍形人形,我估計白龍馬也得跟八戒一樣喊冤。
而如果跳出小說本身,站在作者對整本小說謀篇佈局的角度去考慮,你又會覺得白龍馬的這種矛盾本來是可以規避的——鷹愁澗遇白龍馬那一難,除了要和前一回湊“心猿意馬”這個趣兒之外,從故事情節上看,其實是相對獨立的,因為小白龍入隊之後沒打什麼妖怪,主業就是馱著唐僧,很多章節甚至都不被提及。
那麼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把鷹愁澗收白龍馬這個情節直接安排在流沙河收沙和尚之後?這樣小白龍就成了名正言順的“四師弟”,到了靈山,修成果位比其他四人低,也就沒人有什麼話說了。
可是作者偏不這樣寫。
我想上述所有這些看似矛盾之處,用一個理由就可以解答。那就是:《西遊記》的作者在有意暗示白龍馬有別於其他徒弟的低人一等、不入流的身份。
原著中的白龍馬,與其說像是悟空、八戒這些人的師兄弟,大不如說更像傳統寺廟裡“帶髮修行”的俗家弟子甚至乾脆是受僱於寺廟,打雜的僕人。
或者,用個現代人聽得懂的說法,悟空、八戒、沙僧這些人是有編制的“正式員工”,而白龍馬卻像個沒編制的“臨時工”。
臨時工當然是不能享受正式員工的福利待遇,單位按資歷提拔的時候也沒他的份兒的。於是白龍馬這整本書中遭遇的“不公平待遇”,也就可以理解了。
也就是說,哪怕在取經這個五人小團隊中,人員也居然分了三個檔次——
唐僧是師父、領導,有最終決策的權力,
悟空、八戒、沙僧仨人是徒弟、正式員工,有提建議、參與謀劃的權利,
而白龍馬只是個真“當牛做馬”的臨時工,不僅平常連個說人話的份兒都沒有。
偶一開口還得管晚入門的八戒叫“師兄”,平時投宿人家誰住僧房,它睡馬廄,人家用齋飯、它吃草料,怎一個慘字了得。
那為什麼非要這樣寫,而且特意讓取經團隊在有三個人的時候就有了三個層級呢?
不得不說,《西遊記》這位作者,是懂管理,尤其是中式管理。
2
先要解一個悶。
我說小白龍天生“低人一等”,肯定有讀者有疑問:人家是“西海龍宮三太子”啊!妥妥的天庭貴族出身。取經團隊裡就屬他投胎投的最好,出身最高貴,怎麼可能低人一等呢?
這樣說,你可能是沒看懂西遊記裡的龍族到底是個什麼地位。
讀西遊記裡有沒有發現?四海、以及這河那井裡雖然都有龍王,但他們的地位好像有點微妙。
說尊貴吧,好像他們確實是天庭承認的“在編神仙”,孫悟空大鬧龍宮,東海龍王跑去給玉帝告狀,口稱“陛下”自稱“臣”“小龍”,而玉帝也回稱他一聲“龍神”,似乎很給他面子。

可是你說龍族的身份低微吧,第十回“老龍王拙計犯天條 魏丞相遺書託冥吏”這個引出太宗皇帝起意取經的回目裡,涇河龍王居然能被魏徵給斬了,而且被砍的理由只是下雨誤了時辰,涇河龍王在這一回裡的表現也是哭哭啼啼、奴顏婢膝。
再看其他的回目,天界龍王們的生活狀態也非常不美好,基本處於一個動輒得咎,說殺就殺的狀態。
小白龍本人,因為得知自己被新婚妻子NTR,縱火燒了玉帝送的明珠,就嚇得他爹西海龍王熬閏自己表奏天庭,告了忤逆。
注意,悟空、八戒、沙僧這三人在取經任務下派之前,雖然都是犯了天條在人間坐牢,但好歹無性命之憂。唯獨小白龍,如果不是菩薩搭救,真的就直接被砍了。
再往後看,讓小白龍惹出這番禍事的碧波潭龍王一家,因為另擇了個“賢婿”九頭蟲,最後鬧得自己一家被滿門抄斬、夷滅九族了。基本屬於唐僧取經路上攔路妖怪裡下場最慘的那一檔。
可是,不是說好了,《西遊記》的潛規則是“有關係的妖怪都被神仙接走了,沒關係的妖怪才被猴子一棒子打死”麼?碧波潭龍王大小也是個龍王啊!他要什麼關係?他自己不算天庭在編人員?
再有,表明天庭真實地位身份的蟠桃宴上,遍請天下各神仙,但除了孫猴子沒請之外,估計龍王一族也是統統沒請的。因為蟠桃宴選單上,公然寫著“桌上有龍肝和鳳髓,熊掌與猩唇。珍饈百味般般美,異果嘉餚色色新。”
你說把龍王們請來,讓他們自己吃自己,這總不太禮貌。
那麼,龍族在天庭裡到底是個什麼地位呢?
這個答案,其實要從對佛教影響極深的印度神話當中去找。
在印度最早的神話《梨俱吠陀經》當中,龍王布利陀羅(Vritra)就是專管降雨的水神,本來為仇作怪,在人間蓄意製造乾旱,後來天神降世,雷神因陀羅騎著白象到海中打敗了這龍王,被降服後的龍王被迫答應完全聽命於天神,按時行雲布雨,不再鬧妖。

你可以看得出來,這個故事,顯然就是後來“哪吒鬧海”故事的最初原型。
而佛教中為什麼有“降龍伏虎”的說法,以及為什麼《西遊記》中龍王必須按照玉帝指示行雲布雨,稍有不從,就要開刀問斬。都跟這個原初神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所以,“龍”這種在人間的至高無上、代表皇權的天花板級存在。在《西遊記》的故事體系當中,卻是神仙中的“地花板”。我總疑心作者在這樣寫未嘗沒有借“寫鬼寫妖”的神魔故事好好嘲諷一把現實中不敢嘲笑的皇權的意思——皇帝不是自比為龍麼,來來來,我就給你寫寫天上的龍被整的有多慘。
在《西遊記》沒有寫出來的“天界史前史”當中,龍王們是已經被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這幫神仙降服,打斷了脊樑,甘願為他們當牛做馬的存在。
或者,可以用八個字來精準概括龍族們的尷尬處境:前朝遺老、統戰物件。
這樣一說,你是不是就理解了?
為什麼玉帝要對龍王保持表面上的尊敬,尊稱其“龍神”?
因為你在表文中都一口一個“小龍”“臣”“伏乞”的向我服軟了,那我不如就給你個口頭上的面子。
畢竟,行雲布雨這事兒,還是你們龍族專業。
為什麼西海龍王一看到兒子燒了玉帝賜給的明珠,就嚇得連掩飾都不敢掩飾,不顧父子之恩,趕緊揭發上告?
因為作為被天庭重點監控的物件,西海龍王早就因為耳聞目睹親族們動輒受戮中被嚇出PTSD了。他不敢隱瞞身邊發生的對玉帝的絲毫不敬,因為一則怕被被人揭發後全家受滅頂之災,二則也知道根本瞞不住——玉帝大哥在重點看著你呢!什麼龜丞相、蟹將軍,怕不全是天庭眼線。

多說一句,楊潔導演的劇版《西遊》當中,貼心的讓西海龍王和小白龍在鷹愁澗見了個面,讓父子二人冰釋前嫌。
實際上原著中,這對經歷彼此揭發的父子是恩斷義絕、死生不復相見的。
我覺得,楊導特地安排這一段,還是蠻體現人文關懷的,是一個講給經歷特殊年代的那代人聽的撫慰童話……
楊導人真好。
但,最有意思的,還是碧波潭龍王那一家的表現。
好多人看劇版《西遊記》會覺得碧波潭龍女公主是不是眼睛瞎了?放著相貌堂堂的西海龍宮三太子不嫁,非要出軌一個醜陋不堪的妖怪九頭蟲。
實際上,在西遊記那個世界裡,結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誰不嫁誰哪是龍女自己說了算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龍女這次悔婚另嫁,其實是得到了她老爹碧波潭龍王默許甚至縱容的。碧波潭龍王見了九頭蟲一口一個賢婿,顯然對這個女婿非常滿意。

而原著中的碧波潭龍王是個“其志不小”的人,小說中他第一次出場是在鐵扇公主那一回,牛魔王外出吃酒,赴的就是他的宴會。
請注意,這裡絕對不是作者湊數硬寫的。
牛魔王是什麼人?五百年前孫悟空扯起“齊天大聖”的反旗、領著七十二洞妖王造天庭的反那一次,牛魔王就是運動的主要參與者。有前科的政治犯、地頭蛇。
那把這些資訊聯絡起來看,碧波潭龍王又是把女兒嫁給神通廣大、跟二郎神、孫悟空都能打個五五開的地妖九頭蟲,又是拉攏牛魔王這種造過反的地方實力派。
哦,對了,他還自稱“萬聖龍王”。
那你猜猜看,這個碧波潭龍王,他想幹什麼?
我想起另一部四大名著裡,也有這麼一個其志不小的“前朝皇親”,到處結交本地的“英雄豪傑”。總讓人感覺是在憋著放大招。
那本書叫《水滸傳》,那個人叫小旋風柴進。

所以你知道碧波潭龍王最後為什麼得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了麼?
名義上是女兒女婿偷了東西,兼妨害了唐僧取經的偉大計劃。
實際上呢?別以為天庭不知道你這老登在憋什麼好屁!
龍王一族,名雖尊貴,但實則卻是天庭當中的“政治賤民”。這才是小白龍真正出身。
3
《西遊記》到底作者是不是吳承恩這事兒,目前尚存爭議,以後另文再講。但該書寫於明朝嘉靖年間應該沒跑。而小白龍“政治賤民”這個出身,恰好又是小心眼的明朝皇帝特別愛搞的。
僅僅明成祖朱棣的那次“靖難之役”,就創造了一明一暗兩撥“政治賤民”。
一撥人是所謂的“建文遺臣”,所有在朱棣進了南京城之後依然堅持效忠他侄子建文帝的臣子都被誅殺,活下來的子孫中男人被打入“賤籍”,子孫世世代代都只能“操營鄙業”,地都不讓你種,當然更不允許你考科舉。
當然更慘的還是這些人的女眷,建文遺臣黃子澄的妹妹和齊泰的姐姐還有兩個外甥媳婦都被朱棣送到了教坊司當做娼妓,每一日一夜安排二十個軍漢對其進行輪姦,最後連最年小的都懷有身孕,而生下的孩子中就有一個女兒。而朱棣得到這個奏報之後的評語是:“甚好,小的養到大,就又是一顆搖錢的樹兒!”

雖然“順昌逆亡”是中國古代政治遊戲的第一準則。但政治迫害搞到這種份上,要禍連子孫萬代,也算他老朱家首創了。斯人斯言,何謂天子?真連流氓都不如。
當然更有意思的,是明代另一波暗地裡的“政治賤民”。
由於朱棣的靖難之役是打著“反對奸臣離間太祖骨肉”的旗號搞的。所以成功之後他就拿自己那些兄弟子侄們很難辦——他即不好學著侄子繼續搞削藩,自我打臉。又擔心這幫都姓朱的親戚有樣學樣,將來也搞個“靖難”,多了自己子孫的江山。
想來想去,朱棣最後給了宗室們一個跟《西遊記》裡玉帝給龍王十分酷似的待遇——名義上尊養、恩養,實則防範、提防、找到由頭就剪除你。
明代的宗室只要一出生就有俸祿,哪怕是最低等級的奉國中尉,一輩子也可以(理論上)吃穿不愁,且宗室降到奉國中尉這一級就可以世襲罔替、永不降等了。可謂天生的鐵飯碗。
但是,從永樂時代以後,明朝對宗室的約束和監視又是非常嚴厲的。宗室接受恩養的代價,是他們不能從事任何職業,甚至出家當和尚道士都不可以,這輩子唯一的任務只剩下吃飯生娃——這是生怕宗室有了營生能力和社會關係網就會“生亂”。
不僅如此,就像西遊記了這潭那井裡的龍王被圈禁在自己那巴掌大的一汪小水裡一樣。明代的藩王們一旦受封,非詔不得離開封地。且在封地裡也要接受官員們的嚴格監管,除了禍害百姓基本百無禁忌之外,卻有諸多看似很龜毛的規矩必須遵守——比如藩王不允許與民人結拜、敘齒(彼此稱個大哥二哥,大師兄二師兄之類的),甚至不允許飲酒,因為害怕藩王一喝酒給下人賞個銀錢、拉進個關係之類的,容易滋生“反意”。
於是到了明末,宗室個頂個都被圈養成了幹啥啥不行的鐵廢物——明白為啥小白龍戰力那麼渣了吧?
搞“偷襲老同志”,他居然都打不過奎木狼。

還有,藩王一旦發現自己的子孫有出言不遜或忤逆皇帝的行為,必須立刻向皇帝上告。如果自己不上告,被當地官員發現、揭發。藩王自己也是要受懲罰的——明白為什麼西海龍王舉報自己三兒子了吧。出處在這裡。有明一代宗室父子互相檢舉揭發、甚至誣告的事情,確實是非常多的。
於是你可以看出,《西遊記》中作者對白龍馬的描寫,是結合了上述兩種當時現實中存在“政治賤民”階層去描寫的,其中白龍的出身顯然更多借鑑了明朝的宗室——這一點上,作者膽子真的是非常大的,雖然用了曲筆,但放在當時,有文化的社會精英應該都能看出這是惡毒攻擊朝廷政策。
而小白龍化作白龍馬之後,他在取經團隊中所起到的作用,卻明顯更有類前者。
4
觀察人類的古代史,你會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那些崇尚人人平等主張,未必一定能塑造一個穩定的社會。恰恰相反,是那些階層化十分分明,甚至階層之間歧視和壓迫尤為殘酷和劇烈的社會,卻往往呈現一種“超穩定態”。
佛教所起源的印度,就是這樣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印度原本流行的婆羅門教,因為把人劃分為四大等、其下“不可接觸者”這樣賤民階層而成為種姓制度的典型代表。
與之相比,後起的佛教卻是強調“眾生平等”的,似乎是更進步的宗教。
但奇怪的是,更進步的佛教在印度本土流行了數百年之後,卻逐漸銷聲匿跡了。反倒是婆羅門教,在公元九世紀經過商羯羅的改革之後,以印度教的姿態迎來了復興,直到今天依然流行於印度。所以印度至今種姓歧視問題依然非常嚴重。

事實上,歷史上的玄奘法師西行取經之所以重要,就是他趕在佛教在印度式微前最後時刻,把佛教的火種接引到了中國。而在玄奘離開後,佛教在印度就進入了末法時代,後期的印度本土佛教甚至開始向印度教學習,在本應當一視平等的僧眾當中也區分出了種姓。讓這種宗教和印度教的對抗失去了原初爭取平等的意義。
而在玄奘法師的故鄉大唐帝國,把人分作三六九等,特意歧視、虐待其中一部分賤籍制度也非常流行,
唐朝時,賤民規模龐大,賤戶制度空前發達,《唐律疏議》涉及良賤身份的律疏,就有百餘條。
就像西遊記中白龍馬是“腳力”、牲口,而不是唐僧的正經徒弟一樣。唐朝賤民的法律地位也等同於畜產,他們沒有人身自由,不能考科舉,也不能和良民通婚,且所生育仍為賤籍,甚至連“姓”都被抹去了——我們今天提起白龍馬,管它叫白龍馬、小白龍,而很少有人記得他大名叫敖烈,觀音更沒給他起個名叫敖悟x,你咂摸咂摸,是不是也是這一個意思?
而現實中,唐代的賤籍制度在經歷宋代因商業發達而短暫鬆弛之後(商貿永遠是奴役最好的解毒劑),到了明代,就又被恢復了,還如前所述染上了濃重的打擊迫害異己分子的色彩。到了清朝則有樣學樣,繼續執行。
為什麼古代王朝都如此酷愛在民眾中劃分出一小部分賤民階層呢?
這個道理,魯迅先生在燈下漫筆當中其實寫的明白:
“但我們自己是早已佈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因為倘一動彈,雖或有利,然而也有弊。我們且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罷——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僕,僕臣臺。”(《左傳》昭公七年)
但是“臺”沒有臣,不是太苦了麼?無須擔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長大,升而為“臺”,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驅使了。如此連環,各得其所,有敢非議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賤民階層存在的妙處,就在於能同時給普通民眾提供了安慰和恐嚇——我是受壓迫,是日子過的辛苦,可是看看比我更下面的賤民階層,他們還一點權利都沒有呢,生活還朝不保夕,日子遠不如我呢。所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安心過活算了,別亂鬧,鬧到最後,把我也打入了賤籍,日子怕是還不如現在。
這就是很多中世紀王朝的馭民心法,也是真實歷史上不平等為何能長久的戰勝平等的原因——把一部分人打入另冊的“賤民制度”,最大限度的調動了人性中的膽怯與邪惡。
其實在很多社會中,這樣的“賤民階層”無處不在,比如很多人可能無法理解,為什麼在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後,政教合一的伊朗政府會對女性有那麼多不正常的管束,非要讓女性裹得嚴嚴實實,並且完全從屬於男性?
其實這種苛刻的規定 ,本質上就是把女性作為一個整體打成“賤民階層”,它對一個階層壁壘森嚴的中世紀社會反而是有利的,因為一個被壓迫到底層的男人,依然可以如魯迅所說的那般聊以自慰——我好歹比女人和異教徒強麼!他們還要多交稅或者戴頭巾,被要求完全從屬於我呢!

於是,一種苦日子裡的超穩定,就在這種殘酷對待社會一部分人的設計中達成了。
殘酷麼?殘酷。不公嗎?不公。但有效麼?……有效……
而在《西遊記》當中,我們可以看到,觀音菩薩給唐僧安排收徒順序,是悟空、小白龍、八戒、沙僧,而非看似更順的悟空、八戒、沙僧、小白龍。
菩薩這個安排,明顯是有意而為的。
唐僧從五行山下放出悟空之後,悟空一方面確實感恩唐僧相救,但另一方面其實是不願受到約束跟著唐僧去西天取經的。尤其後來觀音還使絆子,給他加了個緊箍,這時候悟空的怨氣正達到最高點。鷹愁澗找了觀音之後,還一把扯住他,直喊“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這時候如果直接讓唐僧收了八戒、沙僧,你讓悟空怎麼想?——我堂堂齊天大聖,怎麼跟這幫呆子混到一起去了?
但這個時候,觀音讓唐僧遇到了小白龍,還讓他變做馬,馱著唐僧西行。這個時候悟空又是什麼心態——堂堂西海龍王三太子,雖說打架是個鐵廢物吧,但進了取經團隊,卻要當牛做馬,這地位還不如俺老孫呢。

只要團隊裡有了待遇的還不如自己的人,就更容易“安分”,無論猴兒還是人,都有這樣一種奇怪的心態。
更關鍵的是,到了天庭,白龍馬還成了“獎勵底線”,用以懲處取經路上“表現不好”的八戒。
表現得好了,跟唐僧一樣,成佛、加升“大職正果”,
表現得不好,就跟白龍馬一樣,給個不入流的名位,加升職正果。
這麼一對比,是不是顯得如來就賞罰分明瞭?以後再佈置個什麼任務,何人敢不從?
只是苦了小白龍,你看《西遊記》原文,師徒四人一路上皆有悲喜,唯獨白龍馬,除了寶象國開了一口、垂了一次淚、倒著輩分叫了八戒一聲“師兄”,就再鮮有什麼臺詞可言。
他成了取經路上真正吃苦最多、得利最少、沒有發言權、甚至喜怒哀樂都不配被多寫一筆的“透明角色”、“不配被看見的一小撮”。
而在現實中,白龍馬這樣的人真的少嗎?哪個單位沒有幹活最多、得利最少、問就是“你沒編制”的臨時工呢?什麼樣的社會沒有生活最辛苦,卻默默地生、默默地死,畢生辛苦只作為別人人生安慰劑和恐懼階層淪落物件的一群人呢?
這是生活的無奈……不,更確切也勇敢的說,這是人類自己基於人性中的醜惡,而蓄意製造的一種不公。
只是我在想,西遊記的那位作者,把出身龍族、三太子、貴族的小白龍寫成這樣一個當牛做馬的取經“臨時工”,確實是妙筆。
他似是在諷喻,“賤民”的分野其實是籠罩在所有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甭管你出身怎樣高貴,“卵巢彩票”中的多麼好,因緣會合、異時異地,你也許也會成為別人胯下那匹不配被看見的白龍馬。

避免這種悲慘際遇的方式只有兩種——
要麼,在無邊的黑暗森林裡謹言慎行的投機、處心積慮的內卷、卻永遠生活在對未來的焦慮和恐懼中,害怕自己階層淪落。
要麼,讓陽光照進黑暗森林,讓芸芸眾生真的
如是我聞:眾生平等!
我想,作為一個看盡歷史的迴圈苦難千帆過盡的現代人,應該去選擇後者。

全文完
本文10000字,感謝讀完,西遊記系列是我今年優先會完成的系列,有靈感時我就寫新的文章,如果某天有事,就發已經寫好的文字,讓更多朋友看到。
好多朋友說,小西,復更後要保護好自己,這我知道,我自己也想多寫一些這種有趣又安全的文字,希望大家能支援我的轉型。
另外,一千張星球的優惠券領取過半了,感謝這麼多朋友對我的支援和信任,那邊是我的核心讀者俱樂部,希望我們一起愛智求真:

再次感謝大家支援我轉型,
我會作為一個寫作者,讓自己好好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