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難生草木之地,守護一峰駱駝

「如果這戈壁沒有駱駝,那也不是戈壁了。人離不開駱駝,駱駝也離不開人。」守護駱駝,不僅是守護這種生靈,更是守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守護一種更細微的人情。
文|梁宋
編輯|楚明
邊地的生靈
駱駝,對於大部分人而言,都是遙遠而陌生的。如果不曾在牧區生活過,不曾真正與駱駝相處,人們對於駱駝,就只有一些浮光掠影的瞭解和粗淺的想象。駱駝是「沙漠之舟」,有毛茸茸的脊背,高高隆起的駝峰,再深入一點,就有些詞窮了。
人們喜歡駱駝製品,會稱讚駱駝全身都是寶,駝毛可以製成昂貴的駝絨披肩,駝奶被譽為沙漠中的白金,而駱駝總是沉默地站在那裡,樣貌模糊而片面。說來慚愧,人類生活中最常見的關於駱駝的景象,是它們在景區或是動物園裡披著大紅綢布乖順地等人爬上去騎乘或合影的樣子。
那麼,生活在大自然中,在人類過度介入之前,在更開闊的曠野之中,在一種更平視的眼光裡,駱駝是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烏拉是一位養駝人。他生活在內蒙古巴彥淖爾烏拉特後旗的戈壁上,那裡毗鄰蒙古,邊境線長190多公里,地形地貌複雜。烏拉獨自居住,距離最近的鄰居也有18公里,他和幾十峰駱駝一起生活。
講述駱駝的故事,烏拉有充分的資格和正當性。這是過去幾十年陪伴他的日常之物。在蒙古族的語境裡,駱駝實在不稀奇,它們是生活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生活本身。
「戈壁上先有了駱駝,再有了人」,這是烏拉隨口說出來的話,樸素又富有哲思。他想表達的是,在他生活的這片土地上,駱駝無疑是重要的,甚至是高於人類的,牧民對於駱駝,內心有一種敬重的情感。
人們喜愛駱駝,從外形開始。當地人認為,駱駝很美,是「全獸」,它兼具十二生肖的特徵:鼠耳、牛脊、虎爪、兔嘴、龍脖、蛇眼、馬鬃、羊鼻、猴毛、雞鳳、狗踵、豬尾。為了展示這種美,牧民會舉辦幸福家庭選美比賽,家庭成員們身著色彩豔麗、做工精美的蒙古袍,帶上自家最美的兩匹駱駝搭配各色配飾,美美趕來參賽。
駱駝不僅美,而且溫厚,總在助人。在還沒有車的年代,駱駝是牧民的「車」。各家各戶遷徙、轉場、採買,都離不開駱駝。很多人以為駱駝慢吞吞的,其實並不是,它跑得快的話一個小時可以跑70多公里,速度和小汽車沒太大區別。一峰成年駱駝最高載重可達一噸,馱運近300斤的物資日行程可達35公里。在缺水缺食的沙漠裡,駱駝不吃不喝可以存活60多天。當地人有一個生存的技巧,在戈壁灘上順著駝印就一定能找到水。
內蒙古詞作家克明曾這樣描述駱駝,它降生的所在,應是星球上最惡劣的環境,沙漠這個字眼的背後,總在閃動著死亡的陰影,它吞嚥著最粗糲的食物,卻揹著最沉重的負擔,跋涉著最艱難的旅程。
更重要的是,烏拉和族人都相信,駱駝是很「靈」的生物。它們有著長而深情的睫毛,多毛的耳道和可關閉的鼻孔能夠防止風沙傷害身體,寬大的腳掌能夠在沙漠上不陷下去。駱駝是認識人的,對於親近的人,它們會靠近蹭蹭你,跟主人感情特別深的駱駝,分離時甚至會流淚。
戈壁上的孩子幾乎都聽過這個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神將茸角賜予駱駝,作為它虔誠之心的回報,一天,遊手好閒的鹿過來跟駱駝借茸角,想用它們裝飾自己去參加盛典,駱駝相信了鹿的話,把茸角借給了它,但鹿再也沒有把角還回來,從那時起,駱駝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一直眺望遠方,凝視著地平線……這是牧民眼中的駱駝,一種靜默、莊重、心軟的存在,也是一種美好的象徵。
內蒙古人遇到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的人生大事,常常會有駱駝的相伴。婚嫁時,人們喜歡用珍貴的白駱駝來迎娶新人;長者離世後,馱載遺體的往往是逝者生前最喜歡的駱駝,假如遺體中途從駝峰上掉落,人們會認為,這裡就是亡者自己選定的長眠之地。
這是人和動物的互信與交融。烏拉總是用一種很親切、很平常的語氣講述駱駝,就像談論一株梭梭草、一頂帳篷,一個一起長大的朋友、一位家裡的成員。「如果這戈壁沒有駱駝,那也不是戈壁了。人離不開駱駝,駱駝也離不開人」,這句話他重複了好幾遍。正因為駱駝如此重要,一旦家裡的駱駝丟了,對於牧民而言,就像骨肉分離,像孩子丟失,尋找駱駝是他們的本能,儘管旅程往往充滿忐忑、不安甚至悲傷。
回到戈壁的年輕人
格日樂今年30歲,是烏拉特後旗戈壁上的年輕人。
「戈壁」在蒙古語中的意思是「難生草木之地」,那裡地勢平緩,地面的細沙已被風颳走,只剩下大小不一的礫石,植被異常稀疏,完全沒有呼倫貝爾和錫林郭勒的水草豐美。格日樂自己也說,他生長的地方植被不發達,草場上「都是柴火棍子一樣那種植被」,只有這樣的超旱生植物才能抗寒,防風沙。
格日樂從小和駱駝一起長大。駱駝的生長節律影響著牧民的生活,春夏之交,往往是家裡一年中最忙碌的時節,炎熱的夏天尚未到來,牧民們會給駱駝烙印、穿鼻棍,以預防感染。到了5月中下旬,則開始一年中的重頭戲:剪駝毛。6月之後,駱駝進入放養狀態,任意在戈壁上覓食,一直到12月份,公駝發情,牧民會把公駝和母駝圈在一起,讓它們自由配種。
在格日樂眼中,駱駝是很鮮活的動物。駱駝能聽懂他說話,「比如說我叫它,喊它名字,它就會跑過來,其他人去了,它不過來跟前的」。駱駝還有自己的脾氣,「有時候生氣,會吐你口水,或者它正在吃草,沒嚥進去,就往你身上吐」,這些都是隻有日常相處才知道的細節。
格日樂很喜歡駱駝,雖然他很少說出口。
22歲那年,他偶然擁有了一隻剛出生的小駱駝,小駱駝的媽媽因為撞到圍欄難產去世,導致小駱駝沒有奶吃,格日樂就每天拿牛奶和奶粉餵它。駱駝產羔一般在3月份,戈壁仍然處於嚴冬之中,常常會遇到暴風雪,格日樂格外牽掛這峰小駝羔,剛剛出生的小駝羔毛絨絨的,非常可愛,他感覺自己有了一隻「寵物」。
因為從小沒有吃駝乳,小駱駝營養並不好,遲遲沒有脫毛,別的駱駝順利把毛脫了,它的毛脫得不成樣子,「跟穿著一件棉衣一樣」,格日樂給小駱駝起了個蒙古語名字,讀音是「淖森戴」,意思是「毛球」。
我與格日樂通語音電話時,發現他社交媒體頭像是一張駱駝的大頭照,一問,原來是毛球小時候的照片,紅棕色的毛,頭微微昂著,腦袋圓圓的,眼睛亮晶晶,嘴唇周圍一圈白色的絨毛,神情淳樸中帶著點傲嬌。格日樂聊到毛球總是「嘿嘿」笑。
4年前,格日樂決定從大城市回來,在家鄉工作。他學體育出身,練的是射箭,在內蒙古隊待過,退役後他也思考了很久,最終還是想回來。「外頭有外頭的好處,家鄉有家鄉的好處」,這並沒有什麼標準答案,格日樂覺得自己是戈壁上的孩子,他適應這裡,「烏拉特後旗的牛羊肉,和外面市場上吃的牛羊肉都不一樣」,他喜歡這個自己長大的地方。
一開始,父母並不希望他回來,牧區的孩子走出去不容易,父母希望他能夠融入城市,往外走一走,很多周圍的年輕人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但格日樂有自己的想法。他找的工作,是中國平安的保險業務員。說來也是緣分,一開始只是因為家裡的奶牛買了平安的奶牛險,他知道了這家公司,後來公司招聘業務員,那些招聘條件簡直為他量身打造。
他會蒙古語,也會漢語,喜歡牲畜,公司需要推行「駱駝險」,政府補貼過後,每峰駱駝每年花費不到100元保費,就能得到保障,一旦駱駝遭遇意外死亡,可獲賠1萬元左右,相當於一峰駱駝近80%的價值。他覺得這份工作很有價值,可以保護駱駝,給牧民們一份安心。
很難講格日樂回到戈壁工作和駱駝有多麼強的關聯,他也不是那種會把深情掛在嘴上的人,但一個事實是,格日樂家已經不養駱駝了,但他還是把毛球留下了。過去7年多,他看著毛球從兩顆門牙,長到四顆門牙、六顆門牙、八顆門牙,駱駝長到八顆門牙算是成年了,毛球和他一起成長。
守護者
2021年,格日樂入職中國平安。招聘他的人是王靖。幾乎所有保險從業者都有這麼個心理過程,一開始對保險的理解比較粗淺,透過一次次為使用者兜底,才逐漸理解保險深遠的價值。
王靖也是那種對牧區有熱情的人。每逢七八月份,用於治沙的蒿屬植物花粉成熟擴散,王靖和很多內蒙古人一樣,過敏非常嚴重,但他依然願意留在這裡,原因很樸素,就是離不開家鄉,深度認同「保險保萬物」的理念。
王靖招人也看重這種內心的驅動力,格日樂當時沒有任何做保險的經驗,王靖依然決定錄用他,他會蒙古語也會漢語,這只是最淺層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是牧民的孩子,只有在這片土地長大的孩子,才能發自內心地理解牧民在想什麼,他們的顧慮是什麼,才能發自內心地去科普保險,做好每一次理賠。
駱駝險剛剛推行時,對於這種新鮮事物,牧民是很牴觸的,他們覺得保險沒什麼用,「一說就逃,覺得你又來賣保險了」。
格日樂很會想辦法,他知道這裡的事務執行邏輯,會找到當地說話有分量的人,先把這個人給說通了,才能更好地推行下去。
保險工作是很細碎的,牧民買了駱駝險,需要給每一峰被保的駱駝植入一個晶片,以便出險時確認它的身份。格日樂對駱駝很瞭解,知道駱駝的動脈比較大, 跟大拇指一樣粗, 打在大動脈裡晶片容易找不見,最好打在脖子中下方(脖子兩側容易在動物撕咬時丟失),至於深度,應該是打在皮與肉之間,這樣不會隨著血液遊走,這些都是他自己摸索出來的經驗。
遇到出險時,格日樂需要及時去到現場,掃描駱駝身上的晶片。戈壁上沒有那麼多標準的「路」,牧民與牧民家之間,都是牧民自己走出來的路,各家各戶離得有幾十公里遠,外人很容易迷路。
格日樂是這裡的「活地圖」,他了解這片土地,有一種天然的方向感,在牧區長大的人,無論是颳風下雨,白天黑夜,方向是不會出錯的。王靖也說,「不論再晚,只要天上有星星有月亮,沒有路標,格日樂也能夠把大家安全地帶回來」。他對格日樂心存一份真誠的感激。
牧民烏拉是購買了駱駝險的一員。在內蒙古邊境,牧民保護駱駝有一個困境,是「狼害」。很長時間以來,駱駝遭了狼害,「害了就是害了,沒辦法」,現在,他們有了一重新的兜底,保險讓他們能獲得一些經濟上的補貼和安慰。
前段時間,烏拉家有一峰三歲的母駝丟了,毛色偏紅黃色,剛生下駝羔不久。他報了保險,格日樂和他一起去尋找丟失的駱駝。
格日樂能夠理解烏拉的心情,駱駝對於牧民來說就像家庭成員,駱駝不見了,「活著,死了,必須找到它,最起碼你找到了,看一看,心裡面才踏實」。
那天,他們找了很久才找到丟失的母駝,確認是遭了狼害。格日樂不知道說些什麼,沉默地用掃描器掃到了晶片,「0378」,這是母駝的晶片編號。
4年時間,格日樂理賠了幾十峰駱駝,這幾十峰駱駝裡邊,遭狼害的數量最多,第二多的是遭遇車撞。駱駝身子結實,病死的只是少數。送別這些駱駝,格日樂更深切地體會到了大自然的規律與殘酷。
少為人知的是,在戈壁的環境裡,駱駝是「草原五畜」中最能涵養生態的一種,它們不是環境的破壞者,而是守護者。
駱駝吃的是「走馬草」,吃一頓要走幾十公里,喜歡這裡一口那裡一口,給植物留出再生的充分時間。駱駝尤其愛啃食梭梭草、駱駝刺等沙生植物的嫩枝,這正好符合沙生植物需要平茬、剪枝的需要,只有駱駝將其頂部吃掉,它才會橫向生長,漸成植被。如果沒有駱駝,這些植物將會枯死。
不僅如此,「草原之災」老鼠最喜歡在梭梭草下打洞做窩,嚴重威脅了梭梭草根系的生長。牧民們說,每當駱駝前來吃梭梭葉,都會順便踩塌老鼠的沙窩。
這讓格日樂覺得自己的工作有了更深遠的意義——駱駝守護戈壁,他幫助牧民守護駱駝。其實在「駱駝險」的工作範疇裡,幫助牧民尋找丟失的駱駝並不是格日樂的「分內之事」,但他如果有時間,都會幫助牧民去做一點這種分外之事,這是平安所倡導和希望的價值觀,守護當地的平安,不僅守護「物」,更守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守護一種更細微的人情。
本真的、自由的、開闊的
作家阿來在《塵埃落定》裡寫,「戈壁是沉默的,它的石頭、砂礫、灌木,甚至風,都是沉默的。這裡沒有多餘的聲音,一切都像是被時間磨平了稜角,只留下天地交接的單調線條」。
戈壁上的人也帶有這樣的氣質,他們說話有一種粗糲和簡單。我和格日樂聊起他的工作,他說不出什麼華麗的言語,他也不喜歡用宏大的詞語,許多總結性的話,都是別人點出,他笑著說,「是這個道理」。
談到為什麼回到家鄉,他講的是,「來到城市,就比較吵鬧,就睡不著那種,戈壁灘上沒有人,啥也沒有,也沒人吵你,也沒人叫你,比較自由」。
這是戈壁灘上的孩子才能懂的表達。或許在他人眼裡,戈壁貧瘠而荒蕪,但在格日樂眼中,反而是開闊和自由。在真正的自然裡,山脈,樹和草,甚至人的生命,才顯得真切而細緻。
他喜歡甚至習慣戈壁上的一切,這裡土地很平,灰撲撲的,春夏能見到一點綠,冬天光禿禿的土黃色,風沙颳得人臉生疼。這裡很原始,人與人之間還喜歡見面交流。天氣好的時候,這裡星星和月亮是很亮的,格日樂最喜歡夕陽西下的時候,太陽快落下去,暮野四合,天地遼闊,「那比較好看」。
烏拉也曾有過類似的表達。他決定在曠野上度過自己的一生,他說,城市裡看起來人和人捱得那麼近,樓上樓下,但大家都不認識,我們這裡大家隔了兩三個小時的摩托車程,一聚在一起,大家都認識。
戈壁人的一天都是如何度過的?
聽到這個問題,烏拉笑了,「哈哈哈,每天忙不過來的,事都做不完」。牧區生活不像城市,這裡沒有外賣,也沒有好的網路,烏拉過著一種自給自足,很古早的生活,他要打掃蒙古包、餵養牲畜、生火煮茶,擠奶、做乳酪,就算一日三餐只吃乳酪和饢餅,燉肉的鍋裡只放鹽巴,他也要認真地咀嚼一日三餐,這是從簡單裡生髮出來的生命的豐富。
格日樂很享受現在的生活,他很喜歡這份工作,能夠和他心愛的駱駝、戈壁以及牧民們打交道,並結結實實地為大家做一些實事。他的妹妹也回到了家鄉,在當地政府工作,下了班就回來牧場,回到自己的草場上,「她那些寵物就比較多了,牛呀,綿羊,好幾個呢」。
雖然家裡不再養駱駝,格日樂還是給毛球找了個伴,「一隻它就孤得不行」,有了伴,走到哪都兩峰。那兩峰駱駝,他養得也很自由,十天半個月都不去看一次。哪草好,它們就去哪了;哪有水,它們自己知道,喝完了再去找另一個地方。駱駝會在熟悉的區域內活動,有空的時候,格日樂會去找毛球,去摸一摸,逗它們玩。
今年,毛球7歲了,類似人25歲,正年輕。一峰駱駝的壽命可達到35年左右,不出意外的話,毛球可以陪他到近60歲。很難有寵物可以如此長久地陪伴,從青年到中年,從中年到老年,「等到我走不動了,它也走不動了」。
新年到來的前幾天,格日樂又有了一個女兒,身長50釐米,體重3150g,他釋出了一條動態:「母女平安。」平安,對於格日樂而言可以說是一個年度關鍵詞,這是他的事業,也是他的希冀。新的一年,他希望大家都能平安。至於他在中國平安的事業,駱駝早已給過他啟示,踏踏實實,慢慢做就好了,就像諺語裡說的——駱駝走得雖然慢,但總能走到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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