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方:為什麼人們更願意相信謠言和陰謀論?|TEDxShenzhen現場

編者按
有時候,一則簡單的新聞,在經過幾輪傳播後,就會變得面目全非。理智、審慎、多元、開放——在這充滿了非理性溝通與偏見的時代,C計劃選擇用批判性思維重構起人們由事實通往觀點的路徑。

分享藍方老師在TEDxShenzhen2024年度大會的演講,從飽受爭議的猶太人說起,她呈現了一場因人類思維習慣而造成的審判。面對充滿不確定性和複雜性的世界,也許批判性思維是破局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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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藍方。我之前是一個記者,在財新傳媒負責公共政策報道。從教育公平、勞工權利、社會保障再到收入分配,都是我長期以來關切的議題。作為記者,不斷追求真相,找到最可信的資訊源,最可靠的知情者,採訪不同角度的觀點,呈現公共議題的複雜性,是我長期以來的工作。
現在,我是一名教育者。2016年,我和我的朋友們創辦了一家教育創新機構,C計劃。C計劃的C,說的是Critical Thinking,批判性思維。
那什麼是批判性思維?它和我一直所關切的社會公正有什麼關係呢?
在C計劃,我們每個學期都會帶著不同年齡段的孩子閱讀一系列經典好書,基於經典書籍所創設的場景,向孩子們丟擲諸多極具思辨性與挑戰性的問題,在分析論證這些問題的過程中,幫助他們養成和提升批判性思維。
在五年級的寒假,孩子們的閱讀主題,是猶太大屠殺。我們的必讀書籍裡有一本是《安妮日記》。它是生活在荷蘭的猶太小女孩安妮·弗蘭克的私人日記,記錄了納粹佔領期間,包括她一家四口在內的八個人躲在密室裡生活的兩年時光。它用私人視角的微觀敘事,生動、具體地向世人展示了戰爭、仇恨如何扭曲著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孩子們讀這本書,都會有一個強烈的困惑:為什麼希特勒要屠殺猶太人?為什麼德國人那麼憎恨他們? 
所以我們有一個專門的課時,除了介紹宗教、歷史、經濟等因素所帶來的對猶太人的敵意,也基於書中所呈現的反猶宣傳,帶著孩子們分析一系列針對猶太人的陰謀論是如何進一步點燃這樣的敵意。
例如,一戰後普通德國人普遍窮困潦倒,而不少猶太人卻生活優渥。希特勒反猶宣傳的一個重點,便是指控猶太人在操控經濟。在敵對或存在競爭關係的群體之間,當一方受益和一方受損,相對受損那方就認定是另一方在作祟。——這就是陰謀論最為典型的邏輯之一。
那這樣一套邏輯有什麼問題呢?第一個問題便是,是否存在其他解釋?例如,一戰後為什麼普通德國人這麼窮?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戰後的鉅額戰爭賠款與通貨膨脹,導致德國經濟普遍不振、出現大規模失業。而猶太人的富裕,則與他們從事的行業有關。因為歷史上的宗教排擠,猶太人不能擁有土地,不能進入某些行業,於是很多猶太人只能經商放貸,從事這樣一些被傳統基督徒唾棄的職業,而這些職業又會加深他們是貪婪、邪惡的刻板印象;或者選擇成為律師、醫生這樣的專業人士。這些行業和崗位,收入高,也較少受到戰爭的直接影響。 
當我們面對不同的解釋時,更應該相信哪一個呢?這時,就要看有什麼證據了。就像納粹指控猶太人操控經濟,究竟有什麼證據?
當時納粹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控,就是猶太人控制了德國的金融業。但許多歷史學家也提出了相反的證據:猶太銀行家確實擁有將近一半的私有銀行;但德國為數眾多的信貸銀行、為大型工業提供資金的現代銀行都不是猶太人控制。當時德國經濟的複雜性和多元性,意味著沒有任何一個單一群體能夠完全控制或操縱整個國家的金融和經濟。
於是,我們可以在這個例子裡,看到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方式。
第一種:是看到表面的現象(德國人窮、猶太人富),馬上相信一個最為直接、表面的解釋——都是因為猶太人操控經濟。這是一個非常簡單、快速的論斷。
第二種:卻會在快速得出結論之前,按下一個暫停鍵,審視自己整個推理論證的過程有沒有問題。同一個現象,還有什麼其他可能的解釋?不同的解釋分別有什麼證據?某一個證據本身是否真實充分?是否有相反的證據?用一種更審慎的態度,尋求一個更為複雜的結論。
後一種思維方式,便是我們所說的,批判性思維。我很喜歡的一個比喻,將批判性思維比作X光機。它將我們思考的過程顯性化,讓我們能夠更好地去審視、評估我們的思考,以決定我們到底應該信什麼和做什麼,Rethinking of the Thinking。在我們思考問題的過程中,從一開始界定問題、獲取資訊,再到評價、應用資訊、表達觀點,每一個環節,都有很多具體的方法論和思維框架,幫助我們基於更高質量的資訊,做出更全面充分的推理,得出更審慎的結論。而這些思考的方法,並不是我們與生俱來的,需要長期刻意的學習和練習。
此前幾年,關於猶太陰謀論的這堂課課程效果都非常好。解決了孩子們的很多疑問,幫助他們看到種族言論、仇恨言論的問題所在。但去年,課堂的留言區,第一次出現了這樣的評論:“猶太人就是很貪婪啊!” 、“這個民族就是很討人厭啊,像吸血鬼一樣。” 
為什麼這麼說呢?這個孩子也貼上了一段有關“河豚計劃”的文字發在評論區。他說:當年我們中國人救了那麼多猶太難民,結果他們還想要在中國建國!其他同學紛紛驚歎: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歷史!猶太人原來是這樣一個民族。
我立即肯定了這個孩子廣博的知識面。但是他的論證,是一個具有說服力的論證嗎?關鍵在理由。這一則關於猶太人想在中國建國的資訊,從哪裡來的?資訊源是什麼?網上看到的說法、營銷號撰寫的資訊,可靠嗎?他們的資訊來源,又是什麼呢?相比起不知來歷的營銷號提供的說法,歷史學家的專著、學術論文可能是更可靠的資訊源。
當我們對比一系列關於河豚計劃的嚴肅學術研究,可以發現這些流傳在中文輿論場上的資訊,其實對事實有著極大的扭曲與簡化。歷史上確實是有河豚計劃,最後因為種種原因破產,並未執行。但是這一計劃是日本政府和軍方策劃的,而不是由猶太人發起。日本政府試圖利用猶太族群的資金,以開發滿洲國,而提出在東北設定猶太人安置點。 
面對這個計劃,猶太社群內部也非常分裂。有一些人積極響應支援,經歷了迫害、逃亡後,他們希望能儘快安定下來;有一些人,則懷疑日本政府的目的,他們心中的家園在巴勒斯坦,一直猶豫觀望;還有些猶太人,強烈反對與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的日本的任何合作。從一系列歷史檔案來看,河豚計劃策劃的是一個被日本政府控制的猶太定居點。這與一個獨立國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們可以感受下這兩種說法:猶太難民曾計劃在中國建國 vs 一部分猶太難民曾積極配合、參與日本人想在中國東北設立猶太人定居點的計劃。是哪一種說法更容易煽動起對猶太民族的仇恨呢?
很多時候,我們很可能會直接接受網上一些來歷不明的簡單結論。但批判性思維,卻要求我們在接受結論前先按下暫停鍵,審視資訊源,尋求更可信的資訊源,對比不同的資訊、審視他們的證據,正視問題的複雜性。 
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的孩子們,和我一起去回溯資訊源、查閱了更多資訊後,這場爭論看似被平息了。但最初發言的那個學生,好像並不服氣。下課後他問我,老師,你為什麼要支援猶太人呢?他們那麼壞,殺了那麼多無辜的平民。 
學生的憤怒,我當然理解。它背後,是強烈的正義感和人道主義立場。從2023年10月7日開始,新一輪的巴以衝突發展至今,已演變成一場徹頭徹尾的人道主義災難。控制加沙地區的哈馬斯率先向以色列發起恐怖襲擊——但在此之前,卻是以色列長年累月對巴勒斯坦地區的非法佔領。哈馬斯直接屠殺了包括婦孺平民在內的1000多名以色列人,還劫持了上百名人質。隨後,以色列正式宣戰,向加沙發起猛烈圍攻。根據聯合國的最新資料,截至日前,加沙已有超過4萬3469人喪生,其中大部分是平民,至少有一萬三千人是兒童。以色列面對哈馬斯的攻擊,確實有正當防衛權。但以方針對醫院、學校、居民樓的轟炸,對加沙地區的全面封鎖圍困,早已超出自衛範疇,絕大多數都是違背戰爭法和人道主義原則的行為,遭到國際社會的強烈譴責。 
我也對此憤怒,我也反對以色列的行為。那這和我反對針對猶太人的陰謀論、謠言矛盾嗎?我們可以持有的觀點,只能在支援或反對猶太人、以色列人之間二選一嗎?歷史上600萬猶太人遭遇屠殺,整個族群遭到迫害,值得同情和聲援,但這並不意味著以色列建國後對巴勒斯坦的佔領隔離都是正當的;以色利對巴勒斯坦的政策有問題,並不代表哈馬斯的暴行是正當的;哈馬斯的恐怖主義行徑應當被指責,但這不意味著以色列的反擊就完全是正當的。
一個人對猶太族群的觀點,可能是複合的、複雜的;甚至猶太社群內部,他們的觀點也是複雜的、多元的,他們中有極右翼分子堅決支援以色列政府的軍事行動;也有堅定的和平主義者,對巴勒斯坦人民的境遇懷有同情。
然而我們中的很多人都多麼迫切地想要得到一個明確的結論:你到底是支援,還是反對。這讓我們很容易陷入到簡單的非黑即白,用簡單的立場劃分敵我彼此,不斷加劇撕裂與對立。但批判性思維卻要求我們正視問題的複雜性,區分事物發展的不同階段、不同情況、區分行為的主體,就事論事地作出判斷。
然而遺憾的是,我們往往還是會更喜歡那個更簡單的答案。簡單地分出來了我們和他們,好的和壞的,接著快速得出結論——就應該拒絕和那些壞人為伍,拒絕他們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把他們趕走,甚至消滅掉。偏見,歧視,仇恨暴力,乃至種族清洗。這就是歷史上一次又一次發生過的慘劇。
而這也是我們正在面臨的現實。那個兒子剛剛死掉的媽媽,怎麼還能穿著套裙黑絲,那麼冷靜——她一定不愛她的兒子;她一定是想炒作、想訛錢,想做網紅。這是去年5月,武漢一名一年級男孩在校園裡慘遭車禍離世後,她的媽媽所遭到的凝視和審判。10天后,這位心碎的媽媽從小區24樓的樓頂,一躍而下。——簡單歸因,倒推動機。大量的網路暴力,都源於缺乏對他人境遇以及人類情感豐富性的認知和想象,而快速直接地妄下結論。 
大城市怎麼這麼堵,不就是外地人太多了嗎?這是這些年來,關於城市病的討論中,最常聽到的論斷。由此而來的,是對外地人的歧視、排擠,甚至將驅逐低端人口視作理所當然——簡單將堵車、大城市病歸咎於人太多,讓我們忽略背後更復雜而重要的問題——城市規劃、公共資源的供給不足、不均。而簡單地將人視作負擔,又掩蓋了不同階層、不同崗位的人們對城市這個複雜的有機整體所作出的巨大的貢獻。
“喜歡楊笠脫口秀的,都是極端女權!”、“找不到工作,還不都怪自己沒能力。”、“自己的孩子怎麼會沒辦法讓他不哭?還有臉帶孩子來公共場合影響別人?”……這些在網路上隨處可見的論斷,無一不是對複雜問題的簡單化。
但我們為什麼總是如此熱愛將複雜的現實簡單化?因為人的思維,總是有惰性。簡化思維,節約我們的認知資源,讓我們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裡,似乎找到了一個確定的錨點,而自我感覺多了一些掌控感和安全感。結論越是簡單,越能擊中情緒、帶來流量。在網路時代的資訊繭房裡,這些偏見被不斷重複、不斷放大、不斷強化。我們會看到在公共輿論場上,散播假訊息、陰謀論的營銷賬號,翻雲覆雨;各種基於性別、性向、種族、宗教、地域的仇恨言論,一呼百應。 
如何對抗和改變這一切?首先,我們需要有意識地按下暫停鍵。
· 自我覺察。我是否因為某種情緒而過快地做出了判斷?我是否未經思考而簡單接受了主流的觀點、權威的看法?
· 不懈質疑。這些觀點、看法都是對的嗎?他們是怎麼得出這些結論的?背後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 理性評估。他們給出的理由、證據,資訊源是什麼,真實可信嗎?是否存在斷章取義、偷換概念?這些資訊是否全面充分,有沒有忽略其他的可能?
· 多元開放。其他人,尤其是持相反觀點的人,對這個問題怎麼看?是否有我之前忽略的視角和問題?
我需要承認,自己是可以被說服的,我最終的觀點是可以不斷調整、修定的。
批判性思維不斷幫助我們成為一個求真、求知、開放、公正的人。 在這樣一個充滿了撕裂、對立的世界,我們能否真的學會用理性的溝通、對話,而非訴諸暴力、訴諸強權、訴諸仇恨和對抗,去面對這個世界的複雜性和不確定性? 我們始終相信,我們在今天所種下的一顆顆關於理性思考的種子,它們一定一定會在不遠的將來,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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