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搬來上海時,我被三件事震住了。
第一是潮溼。我租的屋子在陝西南路80號,8平米的loft活像個貓爬架。一進樓道,撲面而來的就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味道,不是黴,不是汗,更像時間在牆皮上發酵出的氣息,黏在毛巾上,也能黏進呼吸道。第二是老鼠和南方蟑螂。搬來前我就查過“上海蟑螂會不會飛”,但第一天就給我幹懵了:一隻閃迪隨身碟大小的蟑螂從窗邊散步進屋,喝了點酒的微醺感直接被冷汗衝散。半夜還有牆裡跑酷的老鼠,第二天問鄰居,她說“習慣就好”。第三是梅雨季。雨不是下,而是滲;天不是陰,而是悶。整座城市像被裹進一個大號避孕套,潮溼與悶熱鑽進床墊、衣櫃、腦子,連情緒都開始發黴。

(包漿大門,再看到這照片我都能回想起開門一瞬間撲面而來的氣味)
但我在搬來整整一年之後,才真正見識到了另一個“新物種”,白蟻的威力。
那天我在朋友家,看見一隻長著翅膀的陌生飛蟲慢悠悠地飄過眼前,我還在猶豫這是不是哪種夜蛾,朋友已經神情緊張地起身關窗,低聲說:“白蟻又出來了。”我盯著趴在桌上的這隻小蟲,心裡想的是——這玩意是咬人,還是帶毒?回家路上,我發現凡是有光的地方全都被白蟻圍攻:路燈下、窗臺邊、天橋欄杆,密密麻麻,像一場悄無聲息的空中集結。

不知道是不是演算法精準投餵,我的小紅書主頁也被白蟻淹沒:滅蟻神器推薦、“白蟻吃家”的慘案合集、十級恐蟲素人的尖叫實錄……
雖然我自己從沒在家裡親眼見過成群結隊的白蟻,但就在那天之後,我的整個資訊世界都被它們攻陷了。
一開始是在小紅書上刷到的一條影片:一個女生翻開自己家衣櫃底板,鏡頭一湊近,全是白蟻在慢慢爬。密密麻麻,排列整齊,像某種微縮版的地下交通系統。評論都在刷“我瘋了”“原木噩夢”“我剛裝完櫃子看到這個直接哭出來”。
緊接著是滅蟲師傅直播處理現場的短影片:用鏟子刮開木板表層,裡面像翻土一樣翻出一團團潮溼的、蠕動的蟻巢。

我一邊刷一邊下意識去摸自家床頭板的邊角,確認它是不是“還堅固”。那一瞬間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家到底哪一塊還能信得過。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它們可怕的地方,不在於它有多噁心,而是它能在你完全沒意識到的狀態下,悄悄毀掉你辛苦維繫的空間。你以為家裡的傢俱都挺結實,抽屜、櫃門、床腿,用起來都好好的。可只要哪天心血來潮清理一下底部,或者搬動一個平時不會碰的角落,就能看到一小塊塌陷、脫皮,或者一撮灰裡竟然還有微微在動的東西。它們不會大規模地衝進來,如蝗蟲過境般迅速地把你家啃光,而是長期佔據,一點點吃完。

真正讓我崩潰的是,雖然沒看到白蟻成群在我在築巢,但我看到了它們留下的大片“遺物”。
直到某天早上,我在臥室窗邊的地板上,發現散落著十幾片翅膀。灰白色,乾透的,有點像皺巴巴的櫻花瓣,卻明顯不屬於這個季節。我一下子繃緊了。因為我剛好刷到過這段內容——“白蟻一旦安家,就會在交配後脫翅”。翅膀,就是它們留下的入駐通知單。

網上說,白蟻一旦定居,就會在交配之後集體“落翅”。我瞬間陷入一種極度不確定感。櫃子?地板?床腿?還是我根本猜不到的某個旮旯角?我趕緊聯絡中介讓他們安排滅蟲。事後我試著回憶,我是不是真的看到過白蟻?好像沒有。可這並不影響它們開始在我腦海裡爬了,越爬越大,越爬越多,最後變成了一場“確認不了的恐懼”。
中介找的白蟻消殺來的是一個戴著一次性口罩的男的,揹著塑膠噴壺,進屋轉了一圈就說“沒事,應該早就走了”。他們在牆角隨便噴了幾下後拍我肩膀:“你放心,這只是上海的常態。”
屋子裡全是一股刺鼻的藥水味,我沒法待下去。直到晚上才回家,開啟燈,一眼看到紗窗上又落下了一排新的翅膀。它們就貼在那裡,像一排貼在現實裡的符咒。什麼也沒說,但意思很明確:這個房子已經不歸你管了,你最多隻能提前知道一點點風聲。
我不是唯一一個因為白蟻精神失控的人。
我的朋友紅眼,幾乎經歷了和我一模一樣的事。她比我還早幾天發現了白蟻的嚴重性。她說她第一次看到那些翅膀,是在臥室窗戶邊的桌腳,那些翅膀就像被無聲抖落的一件隱形斗篷,散落在床邊地板上。她當時沒說什麼,但把家裡所有的縫隙都拍了照,像在搜查一樁沒發生的兇案現場,隨後發給中介叫了消殺
“我以為我可以處理它,”她說,“我找了消殺,上門的人也說噴完就行,還讓我不要太敏感。”
但沒過兩天後,她又看見新的翅膀出現在臥室。“我當時感覺有點瘋了,”她說,“你根本不知道白蟻是不是已經成群結隊地在你家築巢拆遷了”
紅眼是我目前見到的對生活控制慾最強的人,她會用透明膠粘乾淨床單上所有毛毛,時刻在意家裡的地面生沒生灰,連洗衣液和滴露都按ml配比。而在白蟻出現以後,她開始變得很不相信自己到底是不是生活的主宰者:

“我我每天都在精心照料自己租的房子。可這都擋不住一些根本沒邀請過的生物,把我的空間一點點吞掉。”
相比之下,我的哥們大李簡直像生活在另一個物種維度。他也住在老房子,地段比我和紅眼都偏,還更潮。他家裡有蟲、沒網、窗簾還是床單別成的,但他一點都不焦慮。他說:“白蟻黑蟻的,吃傢俱就吃了唄,也不是我買的傢俱。”
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他用腳把地上的幾片小翅膀掃到一邊,說“別管,今兒風大”。他甚至還給一隻飛進屋裡的白蟻取名叫“小陳”,說“它可能是來看我演出”。
我問他不擔心哪天床塌了怎麼辦,他說:“塌就塌唄,再有幾個月我房子就到期了。”

(我感覺大李絕逼已經跟白蟻同居了)
在大李眼裡,白蟻是“家的一部分”,跟潮氣、噪音和室友的呼嚕聲一樣,屬於生活的底噪。
“我覺得住得太立整反而不踏實,我不信馬斯克也天天在家撅屁股收拾屋子”他說他喜歡現在的狀態,知道家裡永遠有點毛病——水管漏、門關不嚴、蟲子來去自由、櫃子搖搖晃晃,這樣的屋子反而顯得更有情感。
後來我還在閒魚上聯絡過一個“白蟻清理專家”。
頭像是個戴黑口罩的男人,簡介寫著“12年蟲害經驗,專治原木空間崩潰焦慮”,語氣很像是心理諮詢師。他說他用的是“環保生物製劑”,可以“無痛除患”。我把房間照片發給他,對方秒回一句:“你這已經挺嚴重的了,建議儘快處理。”
我問怎麼收費,他說:“338一平米,按實測面積算。”
我愣了一下。40平米的出租屋,要花小兩萬滅蟲,幾乎等於我半年的房租。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有點荒唐。我不是不能出這個錢,我是不知道這個錢值不值得花。畢竟我壓根兒也不知道家裡是不是真有影片裡那麼大的白蟻巢穴。
我又重新看了看翅膀落下的地方,想確認這是不是“值得付費”的恐懼,但最終我沒有點下“上門服務”。
往後的幾天裡我嘗試忘掉白蟻這件事,可惜小紅書、微信影片號的資訊流已經爬滿了白蟻,我無處可逃。不過好像如老天安排好的一般,在白蟻爬過的縫隙裡總是會有幾條關於什麼高敏感人群的內容,現在想想這樣的搭配也十分合理,畢竟可能只有極度敏感的人才會盯著那幾只白蟻翅膀不放,無限遐想自己的房子被吞掉。看了以後我反而心裡好多了,“高敏感人群”算是根兒救命稻草,我完全可以等到再看到白蟻翅膀時告訴自己:敏感度調低一點,能給自己省兩萬。

(某夜於舊家門口陝西南路公路商店,沒法回家的時候,公路商店是我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