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丨三聯電子廠Pro(cyberlife2024)
北京東四環外,三十五歲的白領杜怡下班後正倒車入庫,他的倒車影像儀是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Game Boy改的。
“倒車這件事兒吧,和玩俄羅斯方塊其實是一回事兒,我現在每次倒車,都像回到了小時候在這塊Game Boy上戳戳點點的日子。”
與此同時,二十公里之外,北京西二旗的晚高峰地鐵裡,神情疲憊的王小西掏出了她剛收的CCD相機,並試著讓眼睛重新對焦,擠出一絲絲光來——取景框裡,工作一天後的油臉在千禧年風格的噪點下全部消失不見。
當全中國每天有幾億人在短影片裡滑動4K超清畫面時,卻有一群人在逆向打撈世紀初的技術殘骸。他們執著於改裝Game Boy、沉迷於CCD相機鏡頭裡90年代的光暈,這些過時的技術,正在被他們變為新的風尚。
Game Boy和CCD相機背後,是“重現過時技術之美”的潮流
對於許多80、90後來說,Game Boy很有可能是大家擁有的第一部電子產品。
在Game Boy流行的那個年代,不可能出現花大幾百一單在砸不出水花的遊戲裡氪了又氪的事情。那時砸在遊戲螢幕上的是街機廳裡孩子們中二的口號聲,他們通宵抱著從新華書店和校門口小店貨架最前排買來的Game Boy Advance,盯著它背光的螢幕,用一節又一節的五號電池為它續航,用零點一度又零點一度不斷下跌的視力為他獻祭。
從GB到GBA再到SP,從俄羅斯方塊、馬里奧賽車到口袋妖怪,皮卡丘的十萬伏特劈開了一個又一個夏天。大家攥著畫素地圖跑遍常青森林;打拳皇搓得手指起泡;用聯機線和同桌換寶可夢,傳速慢、卡bug,但對方接收前拔線,雙方都能拿到寶可夢。這是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當年有幸有一臺,玩的遊戲有三國志日文版,全是假名,除名字外少有漢字。但愣是翻了版。然後就是傳說中的《口袋妖怪》1代了。也是假名,也愣是翻了版。真佩服自己當年的毅力。要用在學習上,清華北大都肯定能上。”杜怡如是說。
Game Boy能在千禧年前後完爆市面上其餘掌機,在中國市場火爆,主要靠的是續航能力——4節全新幹電池一般可以續航 10 小時,相比來說,同時代競品世嘉Game Gear需要裝6節電池,出門玩半小時遊戲,就需要更換一輪新電池;
與此同時,“N合一”的中國盜版卡帶價格低廉,這一遊戲全球化程序中智慧財產權保護的漏洞,令中國的普羅大眾都能消費得起。
可到了2003 年,SONY 用自家 PlayStation Protable遊戲掌機改變了一切,隨後的PSP的推出,讓掌上游戲徹底從2D變為了3D。任天堂的時代似乎突然翻篇了。
儘管如此,時至今日,Game Boy總銷量早已破 1.2 億臺,是史上最暢銷的遊戲主機。
如今,當許多人都玩膩了在毒圈收縮的世界裡chiken dinner的3D遊戲時,二維裡的Game Boy實則早已變成了一塊塊“電子垃圾”。
“卡西歐一直在復刻老手錶,Game Boy為什麼不能出復刻啊?”
不過近年來,這個由十字鍵與畫素畫面構成的時代印記,又頻繁開始在社交媒體刷屏——並不是Game Boy推出了什麼新產品,而是那一代“曾經的年輕人”正把閒置了二十年左右的Gameboy改成各種物件。
不得不說,對於一個資深Game Boy玩家來說,當3D世界真實的影像在泛黃的塑膠殼裡閃現時,已至中年的他倒車時想必能立馬體驗到,1998年暑假躲在被窩裡通關《口袋妖怪》時的視聽通感——此時他倒的已不是車,而是將已逝的青春一次又一次地啟動再歸位。
與此同時,相機、測速儀、投屏工具和街機手柄等也層出不窮。
值得一提的是,Game Boy拍攝出的照片質感早已自成一派。
Game Boy拍出的照片,實際成像128X128,僅支援四階灰度(黑、深灰、淺灰、白)。這可能是“數字攝影史上”的“低保真”標杆。因為所有細節都被抽象為顆粒化的點陣了,讓人秒回QQ聊天室時代。為了讓Game Boy拍出彩色照片,一位美國小哥用三色濾紙分別拍攝,再用Photoshop通道疊加的功能給照片上色。這簡直是對“AI生成圖片”的溫柔嘲諷。
如今你百度隨便搜張圖,點一下AI修復,就能完成賽博美顏;即夢AI,也早已可以立即生成你夢寐以求的完美頭像。
可依然有一大把人在用Game Boy拍照。他們並不會去忙著品鑑它拍出了什麼質感的東西,而是玩味於它居然能拍照。在如今這個iPhone都可以用來拍電影的年代,Game Boy的照片質感從技術層面上來看確實“慘不忍睹”。要是用它來拍婚禮,親媽都認不出新郎是誰,不過情侶倒是可以得到畫素風婚禮紀錄片。
這就是Game boy在技術侷限下的某種原生浪漫,它用低清美學,贈予了我們一份獨特的膠片質感,並在某種程度上迫使我們開始用想象力填補那些虛處與空白。
在重現過時技術之美這件事兒上,如果說Game Boy的爆改黨是在用笨拙的手工續寫青春,那麼CCD相機的擁躉們便是在復古濾鏡裡尋找回憶。
作為另一種陪伴中國年輕人成長近三十年的老物件——CCD相機正在小紅書上不斷被曝光。這個擁有著千禧年初家庭相簿的視覺基因的物件,憑藉冷白皮與噪點的“童年濾鏡”加持,在二手市場不斷溢價,有點正在實現電子永生那意思。
1999年屯BB機的那幫人如果屯的是CCD,那到現在就發達了
CCD(電荷耦合器件)是數碼相機早期的主流感測器,2010年後基本被CMOS取代。CCD相機的成像特點是高光易溢位、暗部噪點顆粒化,形成獨特的“復古低保真”效果。與Game Boy一樣,它象徵著二十年前的過時技術,是名副其實的當代高科技棄子。
可最近幾個月,小紅書博主正用它拍“王家衛式眩暈光影”,追星女孩正用它“復刻愛豆同款打歌后臺照”。她們都不再用美顏濾鏡把臉上的皮磨到毛孔消失,反而追求起了“捕捉靈氣的呼吸感”。
這就是如今網際網路一角里的真相——由兩個老物件掀起的“低保真”熱潮,讓年輕人再次當上了“垃圾佬”。
去問問那些熱衷於爆改Game Boy的網友為何這麼做,他們可能會告訴你,這是一件非常沒價效比的事兒。
因為,要玩老遊戲,市面上有各種模擬器與開源掌機;要拍照,NOMO也有Cam Boy濾鏡。自己動手改一臺Game Boy,不是划算買賣——海鮮市場購置一臺需要小三百元;繼而將經典的背光屏改高亮,換一套透明外殼與按鍵,再加三百。
網友“Tp”用近600元改裝了一臺Game Boy,專門用來拍照
與此同時,購置一臺心儀的CCD相機,也越來越不容易了——目前CCD相機在二手市場的價格區間為300-1000元,部分停產、成片質量更好的相機甚至已達到上萬元。以最搶手的“索尼DSC-W830”為例,官方全新庫存機售價為750元,而閒魚售價高達1100元,甚至還會出現“一機難求”的情況,購買某款型號平均需要等待一個月到三個月的時間。
那為什麼依然有那麼多人在爆改Game Boy、搶購CCD?
去網路上搜集資料,你就會發現,從2020年疫情時開始至今,CCD相機每隔兩年就要重新火一次。
這一次的爆火,主要歸功於小紅書等影片社交媒體平臺,它們令這次的浪潮被放大——觸手可得的CCD修復教程以及明星博主的帶貨在影片社交媒體平臺上過於直觀,風潮來得更突然與徹底。而這個現象也表明,技術越是迭代加速的時代,被淘汰的裝置反而越能成為潮流符號。
因為它們的火爆昭示出,在“淘汰”與“顛覆”的絕對意義之外,人們正在用一種更人性化的方式去抵抗快進著的科技發展,人們需要越來越多的“不完美”來確認自身的存在。
這就是人類文明發展歷程中的矛盾之處的縮影——我們不斷追求更高畫質、更智慧的裝置;另一方面,又在“過時”技術中尋找情感補償。
復古潮流的週期性爆發,背後就是人類的現代性焦慮。當我們在2025年把Game Boy裝上汽車儀表盤時,我們不僅是在改裝裝置,更是希望重構人與技術的相處方式。
因為,我們每時每刻都需要用懷舊來背叛當下,用改裝來篡改記憶。
所以我們會去改一塊Game Boy、買一枚CCD,這都是在技術狂飆的程序中嘗試去給時代減速。
現如今,車已經可以自動駕駛了,AI也早已進入繪畫領域。人類技能正在被AI“接管”,這時候,焊接電路板、用3D印表機器外殼,再用不同顏色的濾紙,賦予黑白灰照片顏色。這些看似笨拙的“創造”,足以讓人有一種可觸的實在感。
這與CCD相機的噪點被網友們譽為“氛圍感”神器是一個道理——無論是Game Boy還是CCD,它們製造出的那些模糊的畫素點,似乎正在成為科技劇變的年代,人類想象力的彌足珍貴的小小領地。
不管你是否認為自己還是個年輕人,對兒時往事的追憶、對舊日生活的重溫是實現精神歸屬感的重要渠道,Game Boy與CCD對於人們來說已經超越單純的“老物件”或“電子垃圾”:我們可以在加班間隙用CCD相機隨手一捏,以短暫穿越回沒有KPI的學生時代,也可以耗時三天改好一個Game Boy相機,只為彌補童年沒有零花錢買它的遺憾。
——在虛無縹緲且浩瀚無垠的元宇宙裡,握著點“電子垃圾”,總歸能讓人更踏實點吧?
目前我們正在改造和再利用三十年前的“電子垃圾”,可未來,電子垃圾只會越來越多。到那時,我們區區幾十億地球人類對電子垃圾的人性化改造行為,還會有如今這般的浪漫嗎?
聯合國去年釋出的《2024年全球電子廢物監測報告》顯示,電子垃圾正以每年 260萬公噸的速度增長。
電子垃圾:帶有插頭或電池的廢棄裝置(如電話、電視和筆記型電腦),但不包括電動汽車產生的廢物
報告指出,2022 年產生的電子垃圾達 6200 萬噸,足以裝滿 155 萬輛載重 40 噸的卡車;報告預估到 2030 年,電子垃圾年產將達到 8200 萬噸。
尤其令人擔憂的是,在 2022 年產生的 6200 萬噸電子垃圾中,僅有 1380 萬噸(22.3%)被正式記錄、收集和適當回收,電子垃圾的產生速度是回收速度(使用有據可查的方法展開)的五倍。
這就是現象的嚴峻,也許有一天,當人類終於將1989年的初代Game Boy改裝成太陽能計算器;而人手一個的宇樹科技機器狗廢棄後,開始被改成了招財算卦的風水師;特斯拉人形機器人Optimus被改成了廚子;波士頓動力機器人Atlas成了夜店DJ。
可還有數不盡的電子垃圾該怎麼辦?照如今的回收速度,還不如把它們都變成裝置藝術,但仔細一想,也沒有那麼多展館能擱下啊。
指數級狂奔的科技發展速度,不得不讓依賴五感與六識的人類一邊感嘆時代更迭之快,一邊在三十年前的電路板裡尋找詩意;在二十年前的噪點裡反芻童年。這一切像極了加繆《西西弗斯神話》裡的抗爭模式:明知技術洪流不可逆,仍要透過改裝與重購,賦予過時裝置新意義。
畢竟我們需要“故障美”來確認自身存在的獨特性。這是潮流文藝圈層內,復古科技的文藝復興;也是時代更迭的大浪潮下,悲壯的技術浪漫主義。
公元2805年,人類文明高度發展,卻因電子垃圾大量增加使得地球不再適於人類居住。地球人被迫乘坐飛船離開故鄉,進行一次漫長無邊的宇宙之旅。臨行前他們委託名為WALL·E的機器人對電子垃圾進行清理。
WALL·E在清理的過程中發現了一輛廢棄已久的汽車,在車上,是一塊用來顯示車速的Game Boy,WALL·E給它換了新電池,擺弄了一會兒,看到了它的主人預設下的一段古早的畫素文字:“我們曾用不完美的硬體,愛過這個更不完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