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引發爭議的豆瓣好文|沈誕琦:波士頓人(二)

作者:沈誕琦,以全美女生第一名的成績入選美國數學冬令營、物理全部滿分、化學獲得大學免修考試、環境監測課題獲美國式創新獎和環境特別獎、上海市青少年環保協會副董事長。不難理解正是這些傲人的成績和學術研究能力幫她叩開了耶魯、普林斯頓、斯坦福、哥倫比亞等8所美國名牌大學的大門。著有《如莎士比亞悲劇》、《面對面的辦公室》等。
沈誕琦:波士頓人(二)
二、
我第一次認識平川的時候,他在波士頓大學讀大二,在社交網路上問我能不能把我的一篇文章貼在他的“寰宇風致會社”。我被這個大名頭嚇到了,去那個網站上一看,是個有些激進的青年部落格集,這個網站沒過多久就不能在中國大陸訪問了,可是這個有平川在高中時代搞起來的風致會社卻不斷壯大,吸收了美國各地的中國留學生成為會員。
2011年冬,平川還在讀大三,風致起頭和哈佛大學的一個學生社團搞了個“辛亥革命百年論壇”,邀請了一批國內知名學者(袁偉時、楊天石等)在哈佛費正清中心宣講自己的辛亥革命論文。也許是因為和平川認識,我深知這個由學生組織的準學術會議的背後的籌劃多麼亂糟糟,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最後能開幕簡直是奇蹟。而這個為期兩天的會議卻成功吸引了北美各州四百餘名留學生參加,坐滿了一個大禮堂。那兩天大雪加風暴,學生們溼淋淋地出現在會場,坐在階梯教室裡認真聽演講做筆記,在雪地裡艱難走路去難吃的中餐館和國內的教授們吃飯……這場亂糟糟的學生策劃的會議比所有的官方學術會議更加紀念了辛亥革命的精神。
那場會議之後沒過多久,平川就對我說要在風致裡設一個獎學金,讓在美國堅持學文科的中國學生(這些人相比較學習經濟或者理工科的留學生實在是太需要勇氣了)能經濟無憂地做學術。平川說,他希望有才華的人能在本科就有資金去做自己的田野研究、能不用擔心研究生專案付不出學費、能堅持讀下貧苦的博士。我被感動了,然後問他,獎學金的錢哪兒來?
他沉吟了片刻說,所以風致要開始想辦法賺錢了。他說這話的口氣讓我覺得,他也才開始模模糊糊地想到自己濟世向學的雄心需要大筆金錢。
再過沒多久,平川說要拓展風致的會員,找到足夠的人脈才能創業。他開始在上海和波士頓的高階會所裡辦大型派對,從派對後的照片上看,平川大概在那兒認識了不少高富帥和白富美。
然後有一天,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他有辦公室了。報出辦公室的地址差點嚇死我:那是波士頓最貴的商業區。我趕過去圍觀他的辦公室:在這條波士頓最繁華的商業街上,他租了一幢很窄的寫字樓裡不到十平米的一小間,幾個和他一樣年輕的大學生正擠在一起喝珍珠奶茶、做網站、群發郵件給常春藤盟校裡的教授,請他們暑假來中國給高中生上大學基礎課。
我笑他,真有教授會睬你?
他說,有啊,多著呢。
看來這些教授們也和我一樣,被他這辦公室地址給唬到了。
那年平川大四,從波士頓大學休學,回國辦自己的輔仁暑期學校。
2013年夏,輔仁暑校已經到了第二年,我恰在上海,就去轉轉。暑校為期一月餘,教室選在上外賢達學院的某一層,玻璃門上仍然貼著Kaplan的招牌,平川說那是上一任租客,他們還沒有時間把牌子換掉。
今年的暑校招到了一百名學員,大多數是高中生和高三畢業即將升入美國大學的準留學生,學習文學、歷史、經濟、寫作等課程,這些課程都能轉成大學的正式學分。課程的老師都是美國名校的明星教授,哈佛教授Matthew Kaiser在哈佛可容納千餘人的桑德斯劇場(Sanders Theatre)教文學,而哥倫比亞大學的Richard Billows則是歷史系主任。在暑校,學生不但可以和這些名師上課,還能參與教授的研究專案。每個週末,暑校安排了旅行、社交、演講活動。
兩年來平川收穫了一些神奇的合夥人:一個三十六歲的律師,帶女兒來聽去年的講座,然後決定加入。一個從南加州大學休學的年輕人,本來是想讓平川加入自己在武漢的公司,聊了之後卻決定第二天就搬到了上海,帶著他所有的家當、女友、還有一隻小狗。
在上海我還見到了平川的投資人之一張文吉,他是平川在波士頓大學時的同學,現在已經是波士頓學院的哲學研究生,馬上就要申請哲學博士。他不避諱家庭的財富,他的父親生意成功,經營過地產炒過證券投資過電影,靠南非的白銀礦廠發了財。在父親的一家許昌的公司,張文吉被註冊成了法人。他也不避諱財富對於他沒有什麼意義,除了因此能隨心所欲地追求夢想。而他的夢想是“理解世界”,他覺得最好的途徑便是學習哲學,與智者博弈。他的偶像是維特根斯坦,這位出生於歐洲豪富家族的哲學家散盡自己繼承的家產,專心研究邏輯學,張文吉在維特根斯坦身上找到了自己想要追求的智性生活。至於張文吉的父親,倒也沒有逼迫他去繼承自己的生意,還挺支援他的學術之路,雖然對具體追求什麼學問並不關心,只是覺得最好是“在哈佛做學問”,有面子。當然啦,每個中國家長都有個哈佛夢。
張文吉就是靠著父親的哈佛夢拿到了錢給平川的輔仁暑校投資,騙父親說透過暑校有機會認識哈佛教授,對申請博士有好處。我一聽就樂了,“這個他都信?”張文吉說,“你總要對投資人講些他們想聽的。”
我問張文吉為何不自己創業而選擇給別人投資,他回答了一段很有趣的話:“自己去做一件事情,看到它成功、賺錢,這又怎麼樣?這不過是在做證明題,證明了某種前人開創的商業模式的成功。”商人之子不屑於這樣的證明題,他希望能整合別人的理論,甚至開創自己的理論,去輸出理念。這就是他更想要做個哲學家,也是為什麼平川這個“輸出理念”的暑校能得到張文吉的投資。
在輔仁暑校的辦公室裡,我和平川聊了半小時,兩人啃餅乾當晚飯。在這半小時中,助手們不斷打電話給他或者直接闖進辦公室處理些火燒眉毛的小事故。在這片混亂中,平川斷斷續續地對我講,明年夏天一過,他就必須回波士頓大學修完最後一學期然後畢業。我問他,“什麼叫必須?再不回去學校就要踢你走人?”他說,“不是。我GRE成績快過期了,我想要申請研究生。”“為什麼申請研究生呢?”“我也像張文吉一樣很想做學術啊,我的夢想是寫一本政治學專著!”
“這都可以!”我聽了很吃驚,不知道一年後平川將如何兼顧學業和創業。可是我馬上想到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讓我吃驚。朋友圈裡並不是人人都贊成平川,有人說他幼稚、浮躁、不靠譜,可他無疑有著超凡的執行力,是他這個波士頓大學的本科生(而不是哈佛的任何人)異想天開在哈佛開辛亥革命的會,是他在波士頓最貴的商業街給自己安了辦公室,是他決定群發郵件只找全美最好的教授來中國給高中生上課,“這都可以!”我幾乎每次都是這個反應。而他卻每次都能在亂七八糟之中做得風生水起。
晚上九點多,平川忙完了一天,路過一間教室,有幾個住讀在暑校裡的高中生正在玩多米諾骨牌,這些高中生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國際學校,在學校學的是英美的教材,父母早就打算好了送他們出國。平川走遍了全國這些學校為輔仁做廣告,終於拉來了這些客戶。看到平川,他的客戶們親熱地招呼,詢問他的意見:某個教授明天要走了,他們在為難送別卡片上應該寫這個教授的名還是姓。
今年比去年好多了,暑校實現了扭虧為盈。我想平川大概真能靠這個輔仁暑校賺到第一桶金,到時候他就能實現兩年前告訴我的夢想:成立風致會社自己的獎學金,讓在美國堅持學文科的中國孩子拿著這些錢做田野研究、繼續深造。張文吉則說,他們更遠期的理想是做大輔仁,然後到中國的貧困地區去辦中學,招收優秀的學生,讓他們享受到免費的優質教育……這些好事聽起來太遠了,於是像個夢,夢的烏托邦,大家嘲笑它們通通是天方夜譚。只有平川相信這些事,既相信它們應該實現,也相信它們可以實現。於是他嚯地站起來,去幹他的事業。
三、
九十年代的北京朝陽區,十三歲的初中男孩愛上了同班的女孩,他們說要一輩子在一起。這個男孩還有一個一起長大的好哥們,他們說長大了要合夥開公司。然後初中畢業,男孩隨著父母移民到了波士頓,在這裡上高中、大學、進諮詢業工作、進商學院,和他的女孩和哥們隔了一個太平洋。
故事有一個童話般的結局:2013年秋,我在波士頓見到了年近三十的劉曉,他和初戀女友已經結婚七年了,正在和好哥們程遠合夥做兩人的第二個公司。
他們是這樣告訴我這個童話故事的:劉曉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正忙著呢。”程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就是來玩的唄。”我還見著了劉曉的前室友彭一,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看我這身材適合去GQ當模特麼,我特想上封面。”沒人想要停下來和我正經說幾句話。三個大男孩穿著舊兮兮的的運動褲、套頭衫,他們身後煙霧繚繞,肉香四溢,他們面前有一堆人排著隊:“給我一串羊肉、一串牛肉、一串鵪鶉蛋。””One chicken, one shrimp, and one tofu, please.” 有人看著選單躊躇了半天,問“烤腰子是烤什麼腰子呀?”程遠說,羊腰子。那人皺了皺眉毛,擺擺手走了。
2013年六月底,劉曉從以創業聞名的百森商學院 (Babson College)畢業,在波士頓的中國城地鐵站外面開了家賣烤串的流動餐車,大紅卡車上刷著中文名字“無二烤肉”,英文名字Wow Barbecue.
劉曉終於忙過了這陣,跳到餐車後面跟我講話,餐車的後門開著,飄出來全是煙味和孜然味。我手裡拿著他們烤的羊肉串,味道真好,邊吃邊對他說,要不換個地方?這裡煙太大。他說就站在這兒吧,挺好的,能照顧到生意。於是,站在煙霧中,吃著羊肉串聽劉曉講,他的初戀女友,他的鐵桿哥們,他的愛情和事業……“怎麼能維持那麼久的長距離戀愛呀?”“人長得搓,找不到其他姑娘唄。”“怎麼想到賣烤串?”“諮詢業做煩了唄。”這些童話般的故事聽起來不再那麼小清新,而是充滿著生活的煙火氣,反倒更讓人信服安心。
程遠說,我就是來玩的。這句話是真的。他和劉曉在2011年實現了初中時的夢想,開了自己的第一個公司:北京參美參貿易有限公司,說白了呢,就是把墨西哥的海參運到中國去賣。問他生意如何,他說,“之前還不錯,習總上臺之後就不行了,打壓公款吃喝。”再問,便說,“你知道海參在中國的買家是誰嗎?”賣海參的生意陷入了瓶頸,他得閒從北京來波士頓,在烤串餐車裡“玩”,盤算著最終把烤串店開回北京。
彭一說,他身材適合去當GQ模特,也是真的。我回家後查了查“無二烤肉”的 Facebook主頁,有著八百多個“贊”,7月份剛開張的時候主頁君上傳了張照片:上身赤膊的彭一拿著幾串烤串,秀著自己的六塊腹肌。既是賣肉,也是賣“肉”。問彭一,現在六塊腹肌還在麼?他說,何止六塊,已經八塊啦。
CEO劉曉維護著“無二烤肉”的Facebook主頁。主頁君節操很少,新鮮事裡除了更新餐車的新動向、新位置,還有各類花邊新聞:今天有人開著尼桑GT-R跑車來買烤串,明天有個身高175的嫩模光顧,後天主頁君的90後美女朋友有作業要交大家幫幫忙填個調查問卷……8月30號,主頁君的新鮮事是:“學生們,你們馬上就要開學了:( 無二烤肉替你們蛋疼!所以我們明天從中午12點到下午4:30 會免費贈送一串烤鵪鶉蛋或者烤臺灣香腸。 一個學生只可以拿一串免費的串,必須要給我們看你的學生卡 (過期的學生卡不算。。。)”
這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團隊,近十個投資人沒一個超過三十歲,大部分是在校大學生或者新近畢業生。劉曉是唯一全職撲在這樁生意上的人,他透過Facebook、Twitter、微信、微博輪番向眾粉絲髮布餐車的最新動向。其他投資人週末過來幫忙(其實是自己覺得好玩)。投資人們擠在餐車裡串串、烤串,大喇叭放著中國的流行歌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最新的PS3遊戲,只有最熟的朋友間才存在這種融洽氣氛:他們想必已經在一起打了很多場籃球,去了很多次夜店,參加了彼此的婚禮,在家後面的院子裡辦了好多回燒烤派對。
全系列一共三篇,回覆“波士頓人”,可檢視另外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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