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更年期像是一個契機,讓女性開始用整體視角看待自己。她們不再是由片段式的身份和功能定義的人,比如母親、職員、女兒或妻子,而是一個完整的、可以自主選擇如何生活的個體。
51歲的一天,豆豆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發覺自己無法繼續工作了。
那天的工作內容是寫總結報告,這對豆豆來說應該是信手拈來。她是一家大型國企的管理人員,歸納是她的強項。“那天的工作本來是駕輕就熟的,一點困難都不該有。但不知道怎麼回事,思考的能力沒有了。”
住院兩週後,豆豆還是放不下工作,在週末趕回辦公室,試圖趕上工作進度。就是最後這兩週的努力,讓她感覺“實在受不了了”。醫院的治療沒有解決根本的問題。她再也無法對自己的身體說謊,不得不承認自己敗下陣來。
其實在工作的最後兩年裡,短暫病休、加班趕工、身體崩潰,這樣的迴圈不斷往復。有一次專案任務重,病假中的她凌晨三點還接到加班電話,只是她實在不舒服,沒能趕回去。她的語氣裡並沒有抱怨,只是有些難過,似乎還在為那些沒有補上的工作感到遺憾。
提前離職的決心下得無比艱難,為了說服自己,豆豆還為自己辭職的想法找足了論據:之前也有同事走過這條路,有的人比她職位還高,同樣熬不住提前離職了。有示範在前,她終於遞交了辭職報告。她還記得領導和同事們的驚訝,“他們當然驚訝,在那之前,我的勢頭還很好”。
辭職信交上去以後,還有一個月緩衝期。單位聯絡過她一次,說其他部門有一個壓力不大的崗位,問她願不願意去。她同意了。但後來聽說那個空缺被裁了,工作由其他同事兼了。她沒有再折騰的力氣,順其自然地離開了。豆豆對我說,“或許如果那次轉崗成功,我能正常地工作到退休。”

插圖:老牛
英文中有一個詞叫“熱辭職”(hot resignation),指的是女性因為更年期帶來的困擾,拒絕升遷或者辭職。這樣的情況在世界各國普遍存在。根據日本廣播協會(NHK)2021年的調查,40〜50歲的日本女性中,9.4%因更年期症狀離職,67.3%曾考慮或拒絕升遷機會。英國特許人事發展協會(CIPD)的研究也發現,超過四分之一的40〜60歲在職女性曾經歷更年期症狀,其中三分之一認為更年期對自己造成負面影響,如注意力不集中(79%)和心理壓力增大(68%)。
在中國,有多少女性在工作能力的黃金期,因為更年期的身體不適告別職場?她們究竟承受著多大的痛苦?我沒有找到準確的資料。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更年期門診負責人陶敏芳告訴我:“可能跟國外的機率差不多,我們中國的女性因為更年期離職的機率也在10%左右,只不過大家沒有關注。”
陶敏芳從2006年開始主持更年期保健門診,接診了不下4000名更年期女性。聽我說了豆豆的故事,陶敏芳覺得,“她們應該主動求助的。最終離職的這部分女性,大部分是因為不會尋求幫助,想著自己熬一熬就過去了”。在醫生看來,更年期的痛苦完全可以透過激素補充療法緩解。只要能夠提高更年期女性的健康管理意識,推薦她們積極採用絕經激素治療(MHT),堅持下去,身體上的不適消失了,心理自然能夠調適過來。
但對更年期女性來說,光是決定要不要求助,向誰求助,就是一個難題。豆豆在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提到中年女性缺乏職場支援的問題。身體的不適嚴重影響工作,情緒波動可能影響同事關係,而請假又很難。她雖然也和更年期門診的大夫打過交道,但因為覺得沒有立刻生效的治療手段,無法解決她的燃眉之急,也就放棄了這條渠道。
在另一家更年期門診,我遇到一位因為被更年期折磨得無法工作,想要請假的女性。聽到醫生說“更年期門診開不出假條”的時候,她哭得更兇了。

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陶敏芳,從2006年開始主持更年期保健門診,她認為傾聽病人的訴說很重要(林星 攝)
陶敏芳對我解釋了更年期門診無法開出病假條的原因。和器質性病變比起來,更年期門診很難得到客觀的“病變”結果。“比如查肝功能,能看出指標好不好。拍胸片,能看出有沒有腫瘤,這種就叫客觀。”
目前更年期門診普遍使用的是國際通行的“庫珀曼更年期指數量表”(Kupperman index),涵蓋更年期常見的11種症狀,醫生會結合量表得分和各項身體指徵,判斷更年期症狀的輕重程度。這份量表雖然相對客觀,但心慌胸悶、情緒不佳這樣的症狀到底有多嚴重,能打幾分,說到底還是一種主觀上的感受,不能排除灰色地帶存在的可能。
矛盾就在這裡:更年期不是病,但需要被看見。陶敏芳很理解這些內外交困的女性。“有些人的更年期症狀嚴重到無法正常上班,即使醫生開了藥,也需要一兩週才能見效。這段時間該如何熬過去?”陶敏芳能夠共情她們的艱難,“按理說,應該給她們開病假,讓她們好好休息。但更年期是一個自然的生理過程,不是病理性的。如何客觀證明更年期症狀的存在?這始終是個難題”。
在那次住院之前,豆豆記得自己之前去過一次更年期門診。也是因為心悸,但心臟檢查不出毛病,醫生建議她去的。她對那次就診的記憶很模糊,似乎沒有做什麼檢查,醫生詢問了她一些症狀,告訴她這些不適是更年期的原因,並建議她建檔,方便追蹤管理,還給她開了一種藥。她沒有聽,“我吃了藥,覺得沒有什麼效果,不能解決我的問題”。
事後回想,從48歲開始,豆豆就感覺自己的身體跟以前不一樣了。她在國企做辦公室工作,頸椎、腰椎日常不舒服,往常調理一下就能好,但從那一年起,不適已經難以緩解。“開始有種好不了的感覺。”其他器官也開始遙相呼應,心口會猛然跳幾下,頻率越來越高。工作壓力大,休息不好的時候,心悸便會頻繁發生。
她不大想把這些訊號和更年期聯絡起來。即使後來出現了潮熱、盜汗,一晚上要熱醒一兩次,每次都要換衣服,她也就是感嘆身子越來越弱了。“上一輩人也不會說這些事。”豆豆說。
“更年期沒人談,問題不是女性覺得羞恥,而是她們經常忽視自己。”北京大學第一醫院更年期一日門診負責人金鴻雁對我說。
金鴻雁從2015年開始接手更年期門診的工作,見過不少病人。據她的觀察,近些年來,女性對更年期知識瞭解多了,接受度也高了。同一個辦公室裡,同事之間口耳相傳,先後幾年“組團”來的情況多了不少。這說明更年期是一個人人都要經歷的生理階段,大家都想找到合適的解決辦法。但另一方面,也有許多女性好不容易掛了號、拿了藥,卻沒有配合醫生繼續幹預。幾年後症狀加重了再回來,可能依然什麼都不做,如此迴圈往復。“這個年齡的女性往往內心很糾結。”金鴻雁說。

北京大學第一醫院更年期一日門診負責人金鴻雁(於楚眾 攝)
面對“我到底是不是更年期”的問題,女性往往想要一個答案,卻又難以面對這個事實。
“我一開始確實是牴觸的。”豆豆說。她抗拒“更年期”這個詞,和對衰老的恐懼關係不大,更多和過去對更年期的負面印象有關係。“以前接觸到更年期這個詞,會覺得主要是說某個人情緒不大好。我不瞭解更年期會帶來這麼多身體上的不舒服,因為缺乏這方面的知識,我就老是不接受,不願意往這方面想。”
她用上了工作裡的認真勁兒和分析能力,拿自己的狀況和身邊的人對比,始終無法說服自己。“我總覺得不像,因為我的症狀太嚴重了。雖然他們都說我是更年期,但人家怎麼就沒那麼嚴重,沒有影響工作呢?”
金鴻雁感慨,中國女性習慣了奉獻,更多考慮家人、工作,經常忘了該把自己放在哪兒,容易忽視自己的健康需求。有的病人,走進門診就對她說,“我沒什麼不舒服”。金鴻雁會反問:“那你為什麼來看醫生?一定是你的身體察覺到了什麼。”另一種情況是有意無意地淡化症狀,比如把“潮熱”說成“就是愛出汗”,把“失眠”說成“睡得少”。這不僅是表達方式的問題,還透露出更深一層的擔憂,女性害怕自己“變得沒用”。
她見過許多“家人來看病,順帶著給自己看看”的病人,或者是被兒女帶來的母親們。有時候,金鴻雁也會問問帶母親來的兒女,“你媽媽在家裡是什麼狀態?”要是問患者本人,她會說“我就是出汗,多躺會兒就好了”。問孩子,會得到另一種答案,“一天到晚啥也幹不了,孩子也帶不了,簡直喪失工作能力了”。

插圖:老牛
金鴻雁分析,說到底孩子能帶媽媽來,主要是因為心疼,不希望她們一邊操勞,一邊忍受身體不適。但要讓女性真正重視自己的健康,依然困難。這或許源於社會對女性需求的長期忽視。就拿職場來說,“有時候我問病人,你為什麼請不了假?可能她有個男領導,他們會覺得,看著哪裡都好的女人,體檢指標也沒啥大問題,卻總說自己不舒服?這是男人不理解女性更年期的原因之一。或者她有個女領導,她的更年期也是這麼扛過來的。她們會說‘我能行,你為什麼不行?’”
從離職中緩過來以後,豆豆玩起了小紅書,也讀了一些更年期科普書籍,瞭解了MHT的原理。但她始終抱有懷疑,她不認為自己身上的所有問題都跟更年期相關。
比如胃病,她認為那是因為過去工作節奏快,長年用快藥猛藥治病的緣故。現在,壓力小了,吃藥少了,一年也不去一次醫院,自然就好了。至於失眠,她願意承認“可能是更年期焦慮”。不過,只要工作停下來,這些環環相扣的症狀便都有改善。對她來說,是不是更年期也就不重要了。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跟誰談才好。”豆豆說。
豆豆不是沒有對身邊人說。她與同事關係不錯,經常在午飯時間一起散散步,和對方說說自己的負面情緒。但她覺得這不解決問題,“我最想搞懂的是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離職前,有很多人來詢問我的情況,我也跟他們說了我的症狀,大家都說我是更年期。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空洞的答案。我到底該怎麼辦,怎麼解決,沒有人能告訴我。”
丈夫也關心她,“但他只能對症下藥”,看她哪裡不舒服就幫她找辦法調理,至於究竟有多難受,哪種方法更有效,他無從瞭解。豆豆和女兒倒是能多交流一些,滿足於“我說的事情,她居然都知道”。但女兒已經上班了,兩三週才回一次家。而且只是“聽懂”顯然不夠,她還沒有到這個年齡,終究無法真的“感同身受”。
類似的傾訴困境,李樂也深有體會。我是在陶敏芳的更年期門診遇到李樂的。她梳著高高的馬尾辮,穿一身利落的運動裝。問完診,她仍然坐在沙發上認真地整理手裡的診斷單,很久沒有離開。我問她:“你怎麼還不走?”她說,每次來都想在這兒多坐會兒,“感覺安心”。
這個答案很令我意外,很少有病人願意多在診室裡待一會兒。跟一般的專科診室不同,陶敏芳的診室是開放的,這是她特意設計的公共空間。一是希望提高看診效率,“有的話大家都該聽聽,我就一塊兒說了”。二也是讓病人之間自然地產生交流,“有的時候患者之間說的話,比我們醫生管用。”

《請回答1988》劇照
陶敏芳的診室讓我想起“更年期咖啡館”的故事。2017年,蘇格蘭的一名諮詢顧問瑞秋·魏斯線上下發起了專門面向更年期女性的咖啡館聚會。魏斯起初擔心沒有人來,但第一個晚上的活動就很成功。她原本很擔心有人覺得“沒什麼可分享的”,但這種情況沒有出現。後來,她透過線上方式在十幾個國家舉辦了類似的活動,聽到最多的反饋就是“現在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人,現在我知道我不是快瘋了”。親身參與了其中一場活動的珍西·唐恩說,“不知為何,與和藹可親的陌生人在一起的時候,我更知道如何開口”。
李樂在診室裡感覺安心是有道理的。來到這裡的女性,多半有相似的困擾,而且並不瞭解對方的職業、工作和家庭,不會對彼此做什麼評判,也不用擔心有什麼“壞話”傳出去。另一方面,來到這裡的女性,多半是認同更年期保健理念的,她們不會覺得利用MHT這樣的現代醫療手段,主動干預這個“自然程序”是一件怪事。
但在診室之外,李樂幾乎找不到談論更年期的同伴。她試著和婆婆與媽媽提過。她用“哇哇叫”形容她們的反應,她覺得上一輩人從年輕時就過著“混亂的生活”,物質條件匱乏,為了生計疲於奔命,根本沒有關心自己的概念。“她們沒有具體的感受,只會拿出問診單,用糖尿病、高血壓之類的病名來形容自己的不舒服。上一代人對很多事情的處理都比較粗糙,她們只處理表面的問題,不會追究根源。”李樂說。
最近,她的瑜伽教練也進入了更年期,向她抱怨身上的不適,她與教練說起自己在接受激素補充療法的事情,卻被潑了盆冷水,教練覺得這是“不自然的方式”。同樣關注自身健康,研究如何對自己更好的女性,也會有巨大的分歧。
李樂很想幫助同處痛苦中的女性,卻發現連援手都很難伸出去。她提到一個熟悉的牙醫,她覺得小姑娘起初工作狀態很好,這兩年漸漸眉頭緊鎖,“皺著眉頭,就說明這個人很累了”。李樂主動跟她說自己的失眠、月經失調,想引起對方傾訴的慾望,但是對方的反應令她困惑,“她什麼也不說”。去年再次見到她,小姑娘突然開口了,說她的子宮長了好大一個肌瘤,“嚇得要死”。李樂想繼續安慰她,“我說你有什麼可以跟我聊。但是她依然沒有開口”。
李樂提起她來到更年期門診的緣由,是遇到了一位在公眾場合大聲談論更年期的大姐,她就是從那裡拿到了陶敏芳的電話。那樣的機會,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和豆豆聊天的時候,我習慣說“辭職”,而她一直說“退休”。嚴格地來說,她的說法更準確。儘管51歲還不到女性幹部的退休年齡,但是她在辭職後辦妥了手續,順利地對接了“退休軌道”。辭職和退休,雖然都是不再工作,意義是不同的。
工作對豆豆來說很重要。她的自信來自於靠自己的能力一點點砌築起來的人生:從山村小學考入縣城的重點初中、高中,成為村裡第一個重點大學學生,畢業後進入國企,兢兢業業,一天都沒有放鬆過。她形容自己的人生“很順”,老師親友都對她很好。實際上,這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努力換來的回報。
當身體下滑,生活失去掌控的感覺來襲,自我價值體系便開始垮塌。“我的情緒還好,不怎麼暴躁,主要是自我懷疑。”豆豆這樣形容自己最後一段工作時間的心理狀態。
明明沒有發生什麼事,她總覺得會有大事發生。上級部門要來檢查,明明自己準備工作已經做得很好,她還是像容易受驚的兔子。看到檢查組通報別人單位的情況,她就開始擔心,“會不會下次說我們不好?”“我做得是不是還有瑕疵?”“做得不好會不會被罰款?”她很明白,自己已經做得盡善盡美了,但還是“對什麼事情都很擔憂”。

《少年派》劇照
離職之後,巨大的不甘心幾乎壓垮了豆豆。因為一想到工作和同事就流眼淚,她關掉了朋友圈。身體上放鬆了,腦子不再為工作狂轉,心裡卻怎麼也過不去那個坎兒。她坐在家裡,整日落淚。“感覺自己沒用了,失去了自我價值。等於從一種焦慮進入了另一種焦慮。”她仍然擔憂,只不過擔憂的內容變了,從擔心工作出錯,到擔心大病報銷怎麼辦。
李樂的更年期過渡得比較平緩,那也是因為她年輕時候“過於努力”,以至於身體早早就走了下坡路,她不得不放緩節奏,提前開始調理身體。
她說起自己的成長經歷,也有相似的奮鬥故事。家庭條件一般,“供我上完大學就不錯了”。父母是傳統式家長,自己是在打罵中長大的。她對家人沒有太多抱怨,而是感嘆自己夠努力,運氣也夠好。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就很不錯,十年攢下一筆錢,她決定出國留學。
聽到我說她“勇敢”,語氣一直很輕快的李樂居然鼻子一酸。那是2000年代初,網路還不算發達,她自費留學,一個人處理申請、簽證,努力習慣在國外的生活。那些辛苦和孤獨,現在想起來,還噎得她有點哽咽,但是兩句話過後,她又恢復了那種積極向上的語氣,“我覺得我這個人運氣蠻好的,在國外也沒有遇到過什麼壞人”。
“我不是想掙錢,就是想追求理想。”李樂這樣解釋她年輕時“折騰”的動機。她總是想闖闖新天地,看到什麼行業好,就去學一學,試一試,考了一沓證書,“一喜歡什麼,就努力去做,努力的背後就是太拼了”。最累的時候,她做外匯業務。對方是美國時間,她每天早飯都來不及吃,先要開會討論匯率,忙得昏天黑地。

《團地的二人》劇照
豆豆也講過她考的一沓證書:經濟師資格證、教師資格證,會計師、外語等級考試也要參加。就連單位的業務考核,她也是門門成績領先。我問她:這都是工作要求的嗎?她說不是。“覺得對工作有幫助,就去考了。”豆豆觀察身邊的同齡女性,發現她們大多都抱著“向上走”的心態,“每個人向上的方向可能不同,但都是一定要更好的。工作、婚嫁、育兒,總之要有一樣比過去的自己強”。
習慣了努力,身處奮鬥和上升期的女性,很難跳出來,看清自己身處何處。這種執著背後還有一種價值感缺失的恐懼:如果不工作了,我還有價值嗎?
豆豆觀察自己“00後”的女兒,“現在的年輕人,好像真的能夠不爭不搶,自己過得舒服就行”。豆豆的語氣有點羨慕。這個道理,她在50歲後才開始領悟。如果重來一次,豆豆覺得自己可能會在身體剛發出預警的時候,申請換到更輕鬆的崗位。
但真的辦得到嗎?豆豆想了想,也覺得說不準。“人在那個工作狀態裡面,都是想做高一點的,對吧?”
對第一次來門診,做完檢查,確定進入更年期的女性,陶敏芳不會單純回答“是”或“不是”,她有一套告知“話術”。
第一步是恭喜。“多好呀,咱們活到了更年期,你進入了人生的一個重要階段,這是一個自然的生理過程。”第二步,她會強調中年女性的價值。年長的婦女富有智慧,是社會的寶藏。最後,她才讓病人認識到更年期的真相:這是一個退化的過程,但這個過程現代醫學是可以干預的,你願意試試嗎?
“健康管理”“提前預防大於治療”是更年期門診的大夫強調的關鍵詞。但這個觀點在中國還沒有被普遍接受。人們仍然傾向於認為,沒有症狀就不用吃藥。實際上,不管更年期有沒有明顯的症狀,女性體內的性激素水平下降是不可避免的事實。這是一個漫長而持續的過程。除了減輕表面的症狀,女性也應當在絕經之後的人生中,一直密切地觀察自己的身體,及時干預。
從醫生的角度看,長期觀察、照顧自己的身體是理所當然的。但對個體而言,這不只意味著要與自己的身體和解,也意味著要重新調整生活步調,重新定位自己的社會角色,是一條很複雜的道路。
談話深入以後,我發現李樂的更年期或許並不如她說得那麼平坦。40歲的時候,她開始長期失眠,“覺得活不下去了”。那種不適波及她的心理狀態,讓她開始對自己的人生選擇產生思考。她四處找朋友聊天,想知道“我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48歲,她停經了。但在開始補充激素之後,月經又來了。這讓李樂心裡犯嘀咕。對她來說,因為有許多人對她說,“不來就不來了,你解脫了”。更何況她不要孩子,月經來不來,還重要嗎?它走了又回來了,這是好事嗎?她跟陶敏芳講了自己的困惑,陶敏芳說,“能來就讓它來,你還年輕”。她覺得不大懂,但是知道對身體不是壞事,就這麼接受了繼續與月經共存。
這跟她逐漸意識到“應該把自己看成一個整體的人”有關係。李樂對我提起那些因為不再生育,身體出問題,就放棄了子宮或者卵巢的女性。她覺得有些人的決定太草率了。就像指甲、嘴唇的顏色,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可能發出健康訊號,都可能是觀察自己的視窗。“我覺得我身體的每個部分我都要,我要是一個完整的人。”李樂很堅決地說。
更年期像是一個契機,讓女性開始用整體視角看待自己。她們不再是由片段式的身份和功能定義的人,比如母親、職員、女兒或妻子,而是一個完整的、可以自主選擇如何生活的個體。
豆豆靠著積極鍛鍊、心態調整和開創副業,逐漸度過了自己最難捱的階段。她告訴我自己睡眠好了,腰椎頸椎也不那麼難受了,頭髮也多了起來。儘管潮熱還有輕微反覆,頸椎也需要小心維護,但她已經不再去想自己是不是還在更年期了。
她的課題是如何重新找到自己的價值座標系。過去,她似乎把自己看成一臺機器,“哪裡不好修哪裡”,目標是儘快回去工作。現在,她有了去健身房的習慣,在那裡遇到了各式各樣不同的女性。她們有的是在家帶孩子的媽媽,有的做著時間靈活的工作。“人原來可以有很多種活法。”她回頭想想自己,一直向上也可能是一種隨波逐流。

2024年10月24日,吉林省老年大學的中老年人正在練習瑜伽(中新社記者張瑤 攝/ 視覺中國 供圖)
珍西·唐恩寫過一句話:“我很喜歡中年女性,她們不會無所事事,不會再像20歲時那樣浪費時間。她們已經意識到時間是有限的,因此處事時更傾向直奔主題。”
現在,豆豆經營了兩個小紅書賬號,一個講離職後的心路歷程,一個展示高齡二胎媽媽的生活,很有“垂直分類”的意識。每篇帖子都很“整齊”。從標題到文案,都有清晰的思路和要點。豆豆謙虛地說,自己也沒有很認真,只是因為去年開始有合作找上門了,於是提高了發帖頻率。
我問她:賬號做起來了,合作多了,不會為了流量焦慮嗎?她覺得這和過去不一樣了,“我沒給自己設定目標”。
(文中豆豆、李樂為化名)

排版:布雷克 / 稽核:然寧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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