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甘北
首發公眾號:甘北
作為一個缺乏木靈根的麻瓜種,養花是養什麼死什麼,這輩子保守估計養死過一百盆花,尤其是月季,一提起我就氣,怎麼會有如此忘恩負義的花啊!這麼沒心沒肝、倒反天罡的壞東西,是怎麼牢牢佔據盆栽銷量榜首的啊!
都知道我平時大大咧咧虎頭虎腦,出門都不一定記得上鎖,對待月季那叫一個上心,毫不誇張地說,養兒子都沒它認真。我給咕咕衝奶粉,東一勺,西一勺,搖巴搖巴,差不多就行。我給月季兌肥料,嚴防死守,牢牢盯住刻度尺,多一分怕飽死,少一分怕餓死。
人說要買磷酸二氫鉀,我就買磷酸二氫鉀,人說要買花多多,我就買花多多,人說有紅蜘蛛要噴藥,我就每個星期吭哧吭哧噴藥,那個破藥又分治療的和預防的,每週至少得搞兩、三次,廣東的夏天四十幾度啊,我這麼一具嬌滴滴哭唧唧的小身體,就站在烈日底下給它調藥劑,天可憐見,精衛填海都沒我執著,夸父追日都沒我耐心,愚公移山都沒我心智堅韌。
就是塊堅冰都焐熱了吧。
嘿,它倒好,半個月開始長紅蜘蛛,一個月開始掉葉,兩個月葉子掉光,三個月徹底死翹。
愛上一個渣男,好歹嘴有三分甜,沒事哄你兩句提供點情緒價值。月季呢,耗費了這麼多人力物力財力,連朵正經花都沒開我看,還把隔壁的繡球給傳染了!
搞得我一整個陽臺全是紅蜘蛛,會不會害死我的繡球啊?會不會害死我的山茶花啊?會不會害死我的梔子花啊?提心吊膽,晝夜心懸,我一個原本就活得小心謹慎步步維艱的麻瓜種,現在日不敢眠,夜不敢寐。
眼睜睜看著那些受過我精心照料的花兒一盆盆死去,追悔莫及!欲哭無淚!天若有情天亦老!老孃的刀呢,槍呢,原子彈呢,轟轟轟轟轟轟轟,如果有一天我黑化了,沒開玩笑,地球上每一株月季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扯遠了,這篇文章原本不是為了寫月季,只是一提到這玩意我就怒火中燒,沒忍住多說了幾句。接著往回說,基於屢戰屢敗的戰績,我這顆脆弱的小心心遭不住了,受打擊了,也不自信了,再去買花的途中都挺不起腰桿。
人家問我,美女,想買什麼花呀?
我一下都精神恍惚了,美女,我算什麼美女,我是連花都養不活的廢物,都說“今生養花來生漂亮”,我造孽了,今生是個醜八怪,來生也還是個醜八怪。
我是個醜八怪,醜八怪,醜八怪,蒼天啊,我是個醜八怪!
對了,他剛剛是不是問我想買什麼花來著?呵,這話說的真有意思,好像買什麼花真由得我想似的。他這個話落在我耳裡就是“醜八怪,清華和北大你想上哪個?”
我想上哪個?呵,還用說嗎,哪個願意給我上我就上哪個啊!
我卑微了,作為一個醜八怪,我找不到一點自立自強自尊自愛的理由,只好含胸駝背雙目無神地瞅向老闆:“什麼花養不死,我就養哪個吧!”
老闆從這猥瑣姿態中看出了我過往的失敗,多可憐的醜八怪啊,他微一沉吟,咬緊牙關嘆了口氣,終於略帶同情地指了指腳邊的兩盆三角梅:“要不,你試試這個?”
北方的朋友可能不熟悉三角梅,但南方地區尤其是兩廣人民,對三角梅的熟悉程度就不可能亞於省凳、省pang、省梯。



這玩意是漫山遍野、四面八方啊,在廣東,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都不可能逃脫三角梅的注目。三角梅就是喬治·奧威爾小說中的老大哥,I am watching you,in天橋,in綠化帶,in犄角旮旯,in everywhere,待到山花爛漫時,它在叢中笑,待到秋來九月八,百花殺盡它特麼還在叢中笑。
也不知道一年開幾季,總之一年四季都開,春天開夏天開秋天開冬天也開,如果說月季是渣男,那它就是名副其實的暖男,都不是中央空調那種暖,是臭氧層破了個洞全球海平面上升企鵝流離失所馬爾地夫遲早被淹的那種暖。
暖得像個好人,一個因為太沒脾氣而不被重視甚至完全忽視的好人,一個因為太好跟誰都適配而屢屢接收好人卡的好人,就這樣,被我這個醜八怪抱回了家。
任何一個成長在廣東的人抱回一盆三角梅,都不可能擁有太雀躍的心情,類似於戰局過半,0-10的妲己出了肉裝,就這樣吧,沒辦法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我就這樣把三角梅抱回了家。
不吵,不鬧,不叫,我是說它。怎麼會有這麼安靜的花。
它好像通曉了人性,看穿醜八怪的一生已經足夠悲慘,不可再往上加諸任何一根稻草。
就這麼默默地長著。給水,就喝水,不給水,就渴著。
我那一陣狀態不好,前面不是說了嗎,我受打擊了,黑化了,我發誓再不會像愛月季一樣愛任何一株花,我要冷酷,要無情,要做一個翻臉不認人的殺手,手起刀落,一身霜寒。
我冷冰冰地給它澆水,心情不好的時候連冷冰冰的水都不澆,我不會再給任何花灌根,也不會給任何花抓蟲,我對世間的一切花都懷著冷眼旁觀的態度,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
我時常拖著那微微死感很冰冷的軀體,到陽臺上去曬太陽,冬日午後的豔陽,曬在我那被月季傷害過的長出點點屍斑的軀體上,很溫暖,很舒服,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一個午後也像一個世紀那般雋永。
午後,陽臺,陽光,微風,軀體。
還有一盆三角梅。它們靜靜地呆在曾經爬滿紅蜘蛛的陽臺上,挨著角落站著,不知是飢還是渴,是熱還是冷,在陽光下,在微風裡,輕輕地抖動著身體,幾片綠葉縮成一團。
一個午後,兩個午後,三個午後。
一個世紀,兩個世紀,三個世紀。
我以為這一生不可能再愛,也以為那爬滿紅蜘蛛的陽臺,一生不可再孕育一朵花。
卻不料在這個冬日,不知哪一日哪個時辰,那株無人搭理的三角梅悄悄地綻放了一叢花,一叢,又一叢,它那麼小,那麼幹瘦如柴,連綠葉都不剩幾片的軀體,竟然開出了一叢叢鮮豔又明亮的花。
那樣高的飽和度,是我在月季身上從來不敢幻想的火紅,像一個啞巴突然具備了開口說話的能力,急巴巴地掏出積攢心頭許久的熱切,火熱火熱的,噴血一般的熱切。
它說陽臺真好啊,太陽真暖啊,你笑啊,你怎麼不笑啊,我把所有的花都開給你看好不好,你笑一個吧,別忘了呀,我跟你全世界最好啊,我們一起曬過三個世紀的太陽,三個世紀,能讓水稻綠了一茬又一茬,時尚輪迴一圈又一圈,男人留了辮子又剃了辮子,女人裹了小腳又放了小腳,三個世紀呢,我都陪著你,你也陪著我。
三個世紀。我記得這三個世紀的點點滴滴,可惜我是個經受月季教訓的人,再不是從前那個天真無邪自以為只要施肥除草就會開花結果的小女孩了,我決心成為一個頗有城府的人,刻意摒棄好顏歡笑,木著臉,僵著唇,拿出愛豆演戲的死魚臉,不苟言笑再觀察一下。
於是繼續曬吧。
冬日裡,有陽光的每一個午後,我都會拖著墊子到灑滿陽光的陽臺上。曬著,曬著。三角梅總是陪著我,有時候說話,有時候不說話,它說話的時候像個傻子,不說話的時候像個呆子。
微風吹來的時候,我悄悄瞥它一眼然後在心裡想,這麼傻這麼呆,難怪叫人發那麼多好人卡。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喜歡上了三角梅,我想應該沒有吧,畢竟我現在的人設是心狠手辣女魔頭,黑化的麻瓜,絕情的冰霜,但的的確確,我的屍斑在一點點變淡了。
我的身體暖了,眼睛裡看得見光彩了,偶爾還想笑一笑。
但是不行,得忍住,我怕三角梅看見了會驕傲,我不願意再叫任何一株植物看輕。
我仍舊曬著曬著,有那麼一天,氣溫驟降,誰能想呢,四季如夏的廣東竟然也有冬天,我躺在墊子上猶豫要不要往家裡走,突然又聽到它說話了,是那種顫顫巍巍的很虛弱的聲音。
它說你走吧,這裡太冷了,你以後不要再來了,會凍生病的。
我說那你呢,你怎麼辦呀?
它好像愣了一下,過了良久,故作俏皮地笑了笑,喂,你剛剛這是在關心我嗎?
呸,我才沒有呢。
沒等我否定,又或者說它故意不留給我否定的時間,趕緊又接了下一句,不用關心我呀,我一個人也很好的,你看,我的花,還是這麼火紅,這麼鮮豔。
是啊,它還是這麼火紅這麼鮮豔。
它怎麼永遠這麼火紅這麼鮮豔。
它沒有悲傷嗎?它不會冷嗎?它沒有心如死灰的時刻嗎?我把它丟在這裡真的好嗎?它會不會冷死啊?它冷死了我該怎麼辦呢?我的陽臺還會有別的花嗎?
那一刻,一個異常清晰的念頭湧上我的腦海。
我的陽臺不會再有別的花。月季、繡球、茶花、梔子,那些都是極好極好的,可是我養不活。我在它們身上付出的汗水就像倒進下水道的廢水,既不被重視,也不起作用,興許還有害,害得我的陽臺長達幾年顆粒無收。
只有三角梅。只有三角梅陪我度過一個又一個午後,一個又一個世紀,它懂我,瞭解我,心疼我,還會給我開飽和度百分之一千的花。我給它澆過的水不多,分給它的目光也實在可憐,可只有它,珍惜過每一滴水和每一份目光。
我起身回了房間,在舒舒服服的暖氣房裡偷偷百度:為什麼人們不喜歡三角梅?
網友給出的答案很一致:誰喜歡啊,綠化帶植物,公廁門口都能長,誰想擁有一個公廁同款啊,太隨和了,太好養了,太普遍了,就像養狗要養純種,養貓不養串串一樣,我需要一個古老的高貴的遙不可及的最好來自阿拉斯加或者愛斯基摩的稀有品種。
哈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ridiculously,我第一次聽聞“隨和”“好養”“普遍”是貶義詞,原來喜歡一種花竟不是因著它好看好養好品性,而是追求人為的上難度和傳說中虛無縹緲的所謂品種和血統。
傻瓜!他們都是大傻瓜!
我決心跟這些傻瓜決裂,從今往後,我就是三角梅的忠實守護者,我的陽臺只會種滿三角梅,紅的白的粉的紫的,我要讓好人有好報,我要讓每一份謙遜都得到應有的尊重,每一份熱情都收穫同等的回應。
我跟三角梅天下第一好,不管它是陽臺植物、綠化帶植物,還是公廁植物。我只知道,它陪我曬過太陽,陪我吹過風,還為我開過一叢一叢的花,火紅的,鮮豔的,彷彿要噴出血的花。
沒開玩笑,是真有這麼一盆三角梅,也是真的在寫三角梅。

北北我啊,因著這顆三角梅,是全世界最幸福的養花人,我不再是醜八怪了,今生養花來生漂亮,我不僅這輩子是大美女,下輩子也是大美女。
不養三角梅的人懂個屁,我跟那群傻瓜沒話說,給他爹的月季抓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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