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i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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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涼美,1983年⽣於⽇本東京。她的⾝份包括:暢銷書作家、社會學學者以及前成⼈電影女演員。出⽣於⾼知家庭的鈴⽊從⼩就浸潤在⽂學藝術之中,本科就讀於慶應義塾⼤學環境情報學專業,碩⼠畢業於東京⼤學學際情報學府。⼤學期間出⼈意料地投⾝於 “夜⽣活世界”,做過夜總會女招待、AV 女演員等⼯作。與此同時,她也沒有放棄學業,碩⼠畢業論⽂題為《AV女優的社會學》。
2009年成為⽇本經濟新聞社的記者,2014年她從公司離職,作為職業作家出道。她剝落了此前的旁觀者姿態,開始以第⼀⼈稱寫下⾃⼰與其他夜⽣活女性的⽣活。⾸部⼩說《資優》即入圍⽇本⽂學⾄⾼榮譽芥川龍之介獎,後憑藉第⼆部⼩說《不優雅》再次入圍芥川獎,創造歷史。

無法離開的夜世界


chiyo :我曾在 girls bar ⼯作,後來⼜去當了⻛俗女。因為這個經歷,在讀您的《資優》時,我起先最有感觸的就是主⾓講到:進入夜世界⼯作後,以前的朋友就只有 ⼀⼈還保持來往。
我對這點可以說深有同感,自從我開始做夜職以後,作息就和一般人完全不一樣了。別的人在約會在和朋友玩的時候我們都在工作,太陽昇起時才下班回家睡覺。因此,我幾乎失去了以前的人際交際圈,或者說我的交際圈變得只有夜世界了。
鈴木老師剛剛進入夜世界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嗎?您會因此覺得孤獨嗎?
鈴木 :我是在上大學時開始做夜職,最開始是在夜總會。起初,我也準備同時兼顧學業和夜職,但後來夜職佔據的時間越來越多。我和其他大學同學,還有和父母相處的時間都減少了許多,完全一頭埋進夜晚的世界了。
夜世界彷彿有⼀種很強的感染性,我也是深受影響的⼈之⼀。大約有一年左右,我完全沒有去學校,只埋頭夜晚的工作。就算在白天醒來,能聯絡上的也只有一起做夜職的朋友。我也曾想去做更普通的打⼯,但我能感覺到⾃⼰的⽣活已經被夜晚所侵蝕了。從那開始,我就和其他夜晚以外的世界隔絕開來了。
所以說,在日本做夜職的女孩裡,越來越多的孩子都有對某事某物產生依存的傾向:比如牛郎,比如藥,比如購物。還有就是所謂的 “menhera”,精神上患有疾病的人越來越多。
之所以會有這種情況,我想就是因為當我們的生活越來越侷限於一個地方的時候,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人。所以當我和年輕的 AV 女優,或者在夜總會工作的女孩們聊天時,我都會和她們說:要儘量有意識地讓自己在除了夜晚的世界以外,還有一個可以去的地方,這樣比較好哦。
這樣就不至於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被限定在夜晚的世界裡,連可以逃走的地方也沒有。
C :那像這種時候,為了從夜職之中鬆口氣休息,鈴木老師一般會去哪裡呢?
鈴 :是呢,我最開始的一兩年完全只做著和夜職有關的事,雖然中途稍微去幹了些別的,但最後還是隻剩下了夜職的工作。那時我突然有了一種危機感 :這樣下去,自己的一切都會被染成夜世界的顏色。
因為這種危機感,我回到了大學,有意識地去和那些和夜職沒關係的朋友,還有和父母親戚保持聯絡。另外,大學的課業也按著最低出勤限度去參加了。
為了還能有一些夜職之外的事能牽絆著自己,我回到了學校。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C :這麼說來,玲木老師最好的朋友,是夜世界的人,還是普通人呢?
鈴 :做夜職工作的時候,果然每天待在一起時間最多的,就是夜總會里的其他女孩子呢。但這些人之中,能稱得上 “摯友” 的女孩,是從小學時代就認識的女孩子,我們的高中也在同一所學校,後來又一起來夜總會工作了。
“以前就認識的人” 和 “因為夜職才認識的人”,相處起來還是稍有不同的。在夜場裡,我雖然也交到了些朋友,但很少有真正的摯友。
但其中有一個特例,是我做 AV 女優時認識的人,後來我不做了,她也去做了別的工作。結果我們各自在新的領域活躍時重新遇上,就這樣再次成為了好友。可總得來說,曾經在同一個夜總會工作的同僚之中,幾乎沒有誰是現在還保持著交友關係的。
所謂夜晚的世界的關係……大家彼此之間,說不定連對方的真名也不知道,但是卻每天從早到晚都生活在一起。從某種意味上來說,這是很緊密的羈絆。可一旦生活的地方改變後,這份關係也會隨之結束。
C :俗話說,歌舞伎町民的朋友只有歌舞伎町民。就像剛才鈴木老師說的那種 “夜世界的引力”。我對此也深有同感,我覺得夜世界是一個尤為狹小的世界,這裡就好像是和白天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異世界一樣。
但反過來講,我感覺外面的人其實也沒有想接受我們的打算。比如說, 要放棄風俗業,轉做普通的工作時,總有許多困難。
鈴 :這點我也有同感。當我放棄學業,投身夜世界之後,我感覺那些還在大學裡的朋友,或者是已經在公司就職的人,他們身上的感覺都和我完全不一樣。就算是再見到,也覺得彼此就像是異世界的人,連說話的語言都變化了。
又或者說,就算你已經在夜世界裡有了穩固地位,但離開之後,你真的還能在社會上找到自己的立身之處嗎?這是很困難的。不管你在夜世界如何成功,就算是成為了NO.1的陪酒女,學術界和商界也不會認可你。
我想,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當自己想離開夜世界去外面的社會,卻發現自己的腿怎麼也動不了。
在日本,有很多像是陪酒女夜總會這樣的兼職打工。女生在大學時代做這行不是什麼稀罕事。有些孩子在大學畢業的那個時點,能 “啪” 地一下很快找到普通工作,於是立刻就辭去夜職。但如果是沒能立刻找到工作,就這樣畢業後又繼續幹著夜職的,漸漸地就會變得難以再回到普通的世界,無法和外界接上軌了。
我比較幸運,在大學畢業後就考上了研究生,夜職時代差不多是和學生時代在同一時點結束的。之後又去做了新聞記者,但是我隱瞞了之前在夜場的經歷。
我覺得,要是被周圍人知道了,恐怕我就沒法再繼續待在這裡(指新聞社)了吧。那時我常常一邊工作,一邊懷抱著這樣的不安:要是被發現了,就只能一輩子做夜職了……我也曾有過每天這樣擔憂的時代。
C :我有時覺得這是一個社會性的問題:一旦開始從事夜職,想停下的時候卻無法停下了。
鈴 :是呢。在現在的日本,比如說,有一個女學生,她想去國外旅行,或者想買昂貴的衣服之類,普通打工無法短期內賺到那麼多錢,那麼有很多女孩就會為此相當輕易地去做夜職。這樣的女孩其實很多。
說到底,相對而言,對於年輕女性來說,夜職是一份做起來很容易的工作。在你還不明白自己的人生究竟想要做什麼工作,究竟想要度過怎樣的人生時,夜職是很輕易就能去從事的選項。因為夜晚的世界非常包容,無論誰都能進入這個世界,無論是誰,都能在這裡簡單地找到工作。
可如果就因為這樣 “很簡單就能去做,因此做了” 的工作,從此的人生都被限定住,我覺得這是對那些女孩們而言很殘忍的事。
我更希望這個社會是,一個人在還很年輕,人生閱歷還很淺薄時做出了偏離常軌的,甚至是錯誤的選擇後,有一天她有了真正想做的事,想重新開始,還能擁有修正自己人生軌道的社會。
日本是非常重視 “應屆生錄取” 的。一旦你離開了原本的路線,比如你去做了夜職,你的履歷上就會形成空白期。這樣你重新找新的工作就會非常困難。在這點上,我覺得日本的社會系統問題非常嚴重。
在歐美,一個人可以在二十多歲體驗各種工作,或者創業,到了三十歲也能重新找到一份公司裡的穩定工作。但在日本的社會結構下,你必須在22歲時就找到自己一輩子的工作。要是你在22歲,這個人生最美好的年紀時去做了夜職,之後你就無法迴歸社會了。
日本社會就是這樣會讓做夜職的人難以迴歸的結構。
C :這點上中國也是一樣呢……

“元AV女優” 的頭銜會一輩子伴隨我吧

C :說到這個,鈴木老師之前做過陪酒女和 AV 女優,在後來您作為作家出道的途中,有因為之前的這些經歷遇到困難嗎?人們會因為你的夜職工作怎麼看待你,會不會遇到歧視?
鈴 :我第一次出書,是關於 AV 女優迴歸社會問題的書(作者注:鈴木老師的碩士畢業論文)。當時我沒有公開自己的身份,隱瞞了自己做過 AV 女優和陪酒女的事,也沒有說自己現在在報社工作。作者介紹欄目上,只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的年齡,別的什麼也沒寫。
我在報社工作時完全隱瞞了過去的夜場經歷。雖然也被一些人察覺出端倪,但基本還是保持著 “普通的大學畢業生,畢業後在報社工作” 這樣的身份。開始作為作家活動時,我本來也是同樣的打算。哪怕是在日本,在報社工作或者寫書的人,以前曾經從事過色情行業,也是一種醜聞。
但就在我自己也不知道時,我過去的經歷被爆料雜誌爆出來了。從那以後,到處都能看到這件事。在網上查自己的名字,也立刻會出現 “AV 女優” 的關聯詞。
那之後的兩三年,只要一在 google 、 yahoo 或者別的什麼網站搜尋我的名字,只要點選影像搜尋,出來的全都是 AV 圖片。為此,我拼命接受採訪。雖然按我自己的性格,是不太喜歡在採訪或者活動裡露臉的。但是我真的太討厭一搜索自己的名字出來的就都是 AV 了,所以我拼命接受採訪,儘可能多在採訪裡露臉。
現在再搜尋 “鈴木涼美”,起碼第一頁內容都是身為作家時的我的照片了。不過再往後面繼續搜尋的話,果然還是有 AV 圖片冒出來。要全部消除掉,大概得花很長時間吧……
我作為作家活動,也有十年了,說長不長,但說短也不短。最開始,如果不以 “元 AV 女優作家” 自居,很多媒體就不會給我工作機會。雖然倒也談不上多絕望,只不過,無論是做好事還是做其他事,人們最後還是會因 AV 的噱頭而關注我。
我十五年前就從 AV 業界畢業了,但果然,即便是到了今天,每次被人注意到時,首先會被提起的,不是當過新聞記者,也不是從哪所大學畢業,也不是出生在哪,也不是父母是怎樣的人,而是我當過 AV 女優的經歷。關於我的報道, “AV 女優” 一定是作為第一大特徵被寫在標題上的。這一點不管是在日本,還是在海外都是一樣。
所以,如果有和過去的我一樣,想著 “就拍一次 AV 好了” 的年輕女孩,我還是希望大家能更認真地考慮一下:AV女優這份工作,說不定你做個兩三年就放棄了;但是,“前AV女優”這個頭銜,你脫離這個業界後再花十年二十年都無法擺脫它。真的就是這樣的。
之前,我因為入選了芥川獎的候補名單,又有許多此前不知道我的名字和經歷的人開始關注我,結果我再次因為 “元 AV 女優” 而受到了關注。我過去的照片又被刊登在了體育報紙或者週刊雜誌上。大概,這件事會一輩子伴隨我吧。
但即便如此,我也是很幸運的,我能得到很好的工作機會,能遇到可以理解我的編輯,能一直有工作。好歹沒有因為過去而度過特別辛勞的人生。

不過這也是因人而異的,也有人因為討厭被人以這種目光看待,乾脆就再也不出門,切斷和外界的聯絡。作為年輕時一時輕薄決斷的後果而言,這樣的結果未免太過沉重了。
C :但是我覺得這點很奇怪呢。如果說是在中國和其他風俗業不合法的國家,因為這個行業本來就不合法,所以人們會更嚴苛地看待從業者。可是在日本,這本來就是合法的生意,為什麼人們還會用奇怪甚至歧視的眼光去看待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呢。
鈴 :是呢。因為日本是一個無論法律也好,別的什麼問題也好,都相當“曖昧”的國家。日本法律有很多灰色地帶,比如說,真正的賣春行為也是禁止的,但是打著 “不是真正性交” 名義的風俗行業卻到處都是。而在 AV 的問題上,日本其實也有淫穢物品罪,但實際操作起來,基本上只要打了馬賽克就什麼都能拍。日本政府對此的態度是非常曖昧不明的。
總得來講,日本對於色情業者的態度就是法律上接受。風俗女的生活中也不至於會遇到像一些有特殊宗教背景的國家那樣,被打了警察也不管,無人同情那樣嚴重的迫害。但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會有些背地裡的欺凌,和若有似無的偏見對待吧。
要說真的對此感覺到強烈厭惡感的,是來自於曾經我遇到過的一位生活經驗很豐富的西班牙人。我們關係變得親近起來後,我也沒有特地和對方說過自己在當色情電影演員,但後來對方在 sns 上知道了我過去的事後,把我罵得很厲害……這是我在日本從未有過的經歷。
雖然在日本,做這行會不可避免地被人在背後說道,但大概是因為日本一向沒有那種特殊的宗教背景,所以大部分人對此的態度基本是比較曖昧的。日本人不會對此展現出明顯的厭惡感,也不會非常明顯地要趕走你,更多時候,是會覺得你和別人不同,就把你當做異類敬而遠之。這種反應也可以說是非常日本了。雖然總歸比會捱打什麼的來得要好。
就像日本對同性戀群體的態度也是一樣,日本沒有那種會嚴厲懲罰同性戀的宗教背景,也不會因此把人關進牢房。而像美國會有的一些針對同性戀者的仇恨槍殺事件,和僅僅因為是同性戀者就被人毆打,這樣的事在日本是很少的。但是,在日本,同性戀者在職場中,經常會面臨一些背地裡的欺負和小小的歧視。
不擺出明確的態度,也無法明確地說清楚什麼是壞事,但卻會有若有似無的危機感和差別感。這種沒有明確定論的曖昧的態度,我覺得也是日本的一種國民性了。
“出入這種場所,自然而然會心生對男性的蔑視。”


鈴 :在我高中時,東京流行過售賣“現役 JK 內衣”的店鋪,也就是 “Bloosailor Shop” ,我就曾光顧這樣的店鋪。不用直接與男性親密接觸,只是自己用過的內褲能賣到1萬元左右。當時感覺還挺 “撿到了便宜” 的。
當然,這種事要是被父母和老師知道了,一定會被生氣地責罵批判。但要說為什麼不可以這麼做,幾乎沒有日本人能明明白白講個清楚。哪怕買賣 JK 內衣成為了社會現象,還上了電視臺的辯論秀節目論,但那些反對者們也只是曖昧地說著什麼有違倫理,但又無法用語言有條有理地說明到底為什麼違反。
那些人或許也是想著保護那些女孩,但結果只是粗暴地說不許做這做那,這讓我其實感覺上不太好。
雖然我能現在知道,當時賣掉的是很珍貴的東西。但當我還是個女高中生時,能用一萬日元賣掉一條髒內褲,對此除了 “太幸運了!” 的感覺以外,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那時我的身邊沒有任何一個大人能清楚地說明白為什麼不能這麼做,這也成為了我開始對夜晚的世界感興趣的動機之一吧。
C :那麼,在現在的老師看來,這其中的倫理問題到底是什麼呢,到底為什麼不可以這麼做呢?
鈴 :我投身於寫作,正是因為我自己無法否定高中生售賣內衣、成年女性從事賣春或水商,我想將來有一天能以親身經歷,否定這其中真正值得被否定的事。比如出演 AV 之後,一定會對學校、男友、雙親、甚至隨便什麼人撒謊,否則就會化作日後的絆腳石,或者成為遭人威脅的導火索、引來危險。
還有,夜職與普通的工作最不一樣的地方是,你個人的價值不會隨著履歷的積累而增加,反而會被磨損,就連靈魂也是呢(笑)。
女高中生賣掉了幾條髒內褲,這是否真的會對其人生造成汙點,哪怕是對於現在的我來說,也是很難評判的。不過確有其事的是,出入這種場所,自然而然會心生對男性的蔑視。花1萬元購買女子高中生內褲的生物,這就是男性。我一輩子都無法理解,並且感覺一輩子都無法理解也好。
所以我對與異性進行靈魂上的交流抱有根本上的悲觀態度。明明和女孩子在一起可以很快樂地生活,但我對男人的難以理解已經到達了絕望的程度。作為後遺症,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談過正經的戀愛了。到了這個年紀也沒有結婚,也是出於這種對男性的不信任感。
C :我也一樣,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想要結婚吧。即使在我辭去風俗工作後,一想到哪怕表面上看起來普通的男性,也可能去逛那樣的店。看到路上的隨便什麼男性,我也會想到,他和那個噁心的大叔客人,說不定是同一個人呢。
鈴 :確實呢。我在JK時代,在魔術鏡另一側將內衣貼在臉上嗅聞的大叔們的臉,直到現在也無法忘記。對於這些男人,無法交流的感覺,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現。
C :這種排斥心理是正常的嗎?還是說精神上出了問題?有時我自己也會煩惱。這種話題對心理醫生也沒法說出口,不知道如何是好。
鈴 :不管是男是女,彼此偏見的社會本身就是很苦悶的。男人瞧不起女人,女人看不上男人,生活在這種社會的人們要做些什麼才能彼此理解呢?要怎樣才能擁有感受到對方魅力的樂觀精神呢?聽起來像是對女權運動潑冷水,但我從最開始就覺得,對男人說這些是沒用的。
對男人早早地就絕望了,這種觀點果然不是很利於社會的吧。

“我很羨慕那些反而將美色化為武器的女性”

C :老師在夜世界裡生活了這麼久,感想如何呢?
鈴 :我去年就40歲了,不能像是 《資優》 的女主角那樣活躍在夜晚世界的第一線了。儘管如此,我卻一直在描寫這個世界。因為那個世界對我的吸引力,並沒有隨著時間衰退。這種魅力不是說夜晚的世界比白天的世界更加正確,而是白天所欠缺的東西掉進了夜晚,並在夜晚的世界中展現出了格外耀眼的光輝。
當然了,那些欠落的東西是魚龍混雜的。有壞的人,也有很多討人厭的事。相比在報社工作,在夜總會工作能遇到的討厭的事情還蠻多的……雖然在報社工作也有很多討厭的事啦(笑)。
但在夜世界,人會遇到危險,處理不好時,也有人因此喪命,也有人背上數額離譜的欠債。危險自不必說,這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也不是能向所有人推薦的地方。可正是這樣的地方,它有時也會突然在黑暗中綻放出耀眼的光芒,這如今仍讓我魂牽夢繞。
做夜職的女孩們,有很多品行不端、舉止散漫、被他人所厭惡的孩子。可有時,也能遇到非常純粹的靈魂。大眾眼裡平時惹人生厭的人,她們所擁有的美的一面,這種反差,讓我對那些女孩抱有憧憬。
我被她們深深吸引著,我想繼續書寫她們的故事。

我進入夜職最大的契機,就是因為這些女孩子們。她們在年輕時的我看來很有魅力。我想融入她們的圈子。在我的高中時代,日本盛行辣妹文化。我也想穿得和那些可愛的女孩子們一樣,所以選擇了規矩沒那麼嚴格的學校。當時偶爾會在街上看到風俗店的大姐姐們下班出來,前去牛郎俱樂部的模樣,令我印象深刻。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很有魅力,我也想進去看看。可以說,憧憬就是我最強的動機。如今也是。
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謊言與藥物隨處可見,糟糕得就連夜職女孩們自己都會對此感到討厭的世界。但即便我現在已經脫離了夜職,當我在街上、在居酒屋見到夜職的女孩們時,我也想走進她們之中,加入她們的交談。
C :我也一樣,最初只是在 SNS 上聽說了日本的歌舞伎町和牛郎店十分有名,去了之後就立刻沉迷其中了。比起牛郎有什麼魅力,主要是出入這些牛郎店的女孩子們都十分可愛。我自己之前因為精神疾病的原因,生活中總遇到很多不理解的眼光,但在歌舞伎町,卻有很多和我一樣,能彼此感同身受的女孩子。可以說,我也是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歸所。畢業之前,我幾乎每天都前往歌舞伎町,也是因此進入了 Girls Bar 工作。
鈴 :說到歌舞伎町,哪怕我現在已經辭職,我還是喜歡動不動去那裡喝上一杯。六本木這些高階餐飲勝地,與歌舞伎町的氛圍是不一樣的。歌舞伎町髒兮兮的,到處都是垃圾,還有癱在路邊的醉漢。可除了這裡無法再找到另外一個地方渡過這個夜晚的人們,也是聚在這裡相互取暖、分享自己的故事。歌舞伎町就是這樣擁有很強包容性的地方,我很喜歡它的這一點。
日本是很排外的,不只是種族歧視,也有階級歧視,就連住宅區也有彼此的鄙視鏈。基本上是一個不允許多樣性的地方。大家都只憧憬中產階級的住宅區啊、商區這樣。而歌舞伎町有著來自不同國家的旅客與移民,中國人,韓國人,尼泊爾人的聚集區都離得很近。
日本其他那些 “乾淨體面” 的街道所排斥的人和事,歌舞伎町將這多樣性的一切都照單全收了。因此才是這般非常耀眼,光彩奪目的地方吧。
C :您也在自己的作品中講了很多次自己進入夜世界的理由。您提到了您的母親。很多人說您是叛逆少女。從您自己的角度是怎麼想的?
鈴 :母親是對我人生影響最大的女性。她是個堅持己見,說一不二的人,也是一個強烈反對夜職的人。而我想見識她所不知道的魅力,或者說闖入她理解範疇之外的世界。在我看來,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幾乎可以說是心想事成、沒有無法成就之事的成功女性。這樣的她,明明年輕時曾在 “美人吃茶” 工作過,卻竭力否認夜職、售賣自己這一點。
這就是我寫下了《資優》的理由之一。我沉迷於夜晚的世界,原動力是想見識一下母親所無法理解的世界吧。想要脫離母親的思想、跳出母親所指定的世界、理解她拒絕理解的東西、選擇與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C :這一點我也是一樣的。在我小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我的母親和父親並非出於愛情,而是因為工作上的理由而結婚。離婚時,我的父親有了外遇,對方就是在從事著水商一樣的工作。母親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美貌、聰慧還有著優越的工作,卻沒有被選擇,父親反而愛上了那樣的女人。
聽到了這個故事,一般的小孩也會討厭那個第三者吧。但在我還小的時候,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反倒是好奇,父親喜歡上的那個女性,到底是怎樣的人呢?在過去的人生裡,我從未了解過世上這樣的人。而向來頭腦聰明,似乎什麼都懂的母親,也完全不瞭解那樣的女性。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也有不知道的事。所以我比起對那女性的厭惡,反而是無限好奇了起來。沒有站在母親那邊的我,大概是很奇怪的小孩吧。那之後,我就一直對風俗娘和夜店女郎十分在意,一有機會就想去了解這個世界。從這點來看,母親給我的影響是很深的。因此,我從初次讀到鈴木老師的書時,就對您提到母親的部分非常有共鳴。
回到剛才的問題,母親帶來的影響固然很重要,但如果用一個詞來描述您進入夜晚世界的動機,會是什麼呢?
鈴 :一言以蔽之,就是憧憬吧。在社會上,醫生、律師,或者像我父母那樣大學老師的職業是值得尊敬的。與之相比,陪酒女郎則遭人鄙視、是不道德的、甚至在某些地方被禁止的工作。那種灰色的、曖昧之處,對於年輕的我來說十分有吸引力。
我向往這些打破常規的人。我的青春時代,是在日本的性別差異破冰之際渡過的。青春飯、出賣色相,成為了侮辱詞。大家開始說女人就要靠學歷,職歷,不能依靠美貌、面相。不過,我卻很羨慕那些反而將美色化為武器的女性,比如風俗娘,夜店女郎、AV 女優。或許正因如此,才對這些職業抱有了敬意和渴望。
C :那與年輕時相比,這份憧憬有什麼變化嗎?
鈴 :正如之前說的,我一直在寫夜職少女們的某種魅力,那種讓人想要接近、憧憬的氣質。雖然不漂亮,卻很美,就像是水窪之中的一顆鑽石般閃耀。這種魅力於我而言依舊存在。
不過,實際進入那個世界後,我也曾討厭過、絕望過。但我還是活在了夜晚的世界,特別是之後還進入了 AV 界。因為經歷了太多,以前站在舞臺下仰望的純粹憧憬,如今變成了有愛有恨、但某些地方卻還保留著小小的憧憬。這種感情還是很複雜的。
“不管背景是什麼,
夜晚的世界都是從零開始。”

“不管背景是什麼,

C :像老師一樣,不是因為經濟狀況而是心理原因選擇夜職的女孩,是普遍現象嗎?
鈴 :在我年輕時,日本的經濟比現在更好一些。在我的時代,有不少 “原味少女” 是普通家庭出⾝。不過,從事風俗界、AV 界的貧困女孩,還是要比想象中多。低學歷的、單親家庭的,或者父母某一方與夜世界有些關聯的……大多數人都是出⾝不富裕,或者有學歷方面的原因。
最近,日本因為經濟衰退,被逼得走投無路、從事這行的人更多了。新冠、日元貶值也有一定影響。沒有像以前那樣可以輕鬆賺錢的工作了。年輕女性想要賺更多的錢,就只能去夜世界,或者出國打工。
C :在網上偶爾會看到這樣的評價,因為老師您出身優良,有些人認為您做夜職只是大小姐觀察人類的一種娛樂。也有人批評,您有選擇的自由,和其他別無選擇的風俗女孩根本就不一樣。關於這一點,老師您自己是怎麼想的?
鈴 :人們在選擇工作、決定以此為生的方式時,究竟是不得不做的強制選擇、還是以自由意志做出的選擇,我不認為有太明顯的分界線。我不能說我的選擇百分百理性、遵從個人意志的。有隨波逐流的選擇,也有叛逆的選擇。雖然家庭優渥,但年輕的時候我也確實沒有錢。我最初的目標,是就是要成為一個獨立的、能夠決定自己選擇的、自由工作的女人。
有些人,因為我能在夜晚之外的世界找到生存的手段,所以說我是遊戲人間、觀察世情的大小姐。在 AV 現場也被說過,你看這個人是上大學的,和我們不一樣。我的母親,知道我選擇做 AV 女優後對我進行的說教,也是類似的。因為我在別的地方也能好好活著,所以就說我是進去玩玩。我母親看我的感覺,就像是那種大小姐離家出走去吉原的日本老電影呢。
不過,我年輕時去那裡是有迫切的理由,不是以遊戲態度加入的。只是無可奈何地被其吸引。不管背景是什麼,夜晚的世界都是從零開始。不管出生富有還是貧窮,一旦踏入夜總會,學歷經歷都不重要,只有自己的身體和可愛才是關鍵。
那是一個任何人都能容納的廣闊空間。也有人進入之後才覺得這裡不是容身之所,也有人無論如何都想在這裡創造容身之處。

“色情產業與女權主義,
可以相容嗎?”

C :在中國的女權主義者中,也有人認為做風俗就是背叛了女性集團的利益。所謂墮入風俗,或者成為家庭主婦,是一種 “向下的自由”。老師作為女權主義者,同時也有夜職的經驗,請問您對此怎麼看?
鈴 :不僅限於中國,也不只限於這個時代。女權主義者關於色情買賣的話題本就有很大分歧。有人想要規避敏感資訊排除一切色情因素,也有人主張言論行為自由,認為製作色情作品是女性的權力,值得尊敬。在日本的精英女權主義者中,也有著對諂媚男性的工作的普遍蔑視。但也有人認為,任何工作只要是出於女性自身的選擇,則這種權利就該得到保護。
進一步地,有人認為因為喜歡而賣春,或是成為家庭主婦,是維護了男女不平等的社會結構,使男尊女卑的社會世代傳遞,是不平等結構的再生產,會製造女性不得不選擇此路的困境。這些女權主義者反對的主張,在某種意義上,我能理解。
這個行業自古以來就是為了服務男性而創造的,是男人強迫女性工作的地方。但是到了現代,女性 AV 導演、女性風俗經營者越來越多,已經沒有那麼 “男本位” 的感覺了。我在這裡見過女性被剝削的場面,也見到過男性處於弱勢而女性佔據強勢地位的場面。我覺得它的結構非常複雜。
C :在老師看來,從事夜職和從事普通工作究竟有什麼不同呢?
鈴 :比我還要激進的女權主義者、性工作者打出過 “風俗與一般的勞動同等” 的口號。但我認為其中的不同在於:根據我的經驗,進入這個行業的第一天,是人最具有價值的一天。AV 行業最賺錢的時候,通常是剛出道,或者說還是個 “處女” 的時候。風俗業也一樣,越年輕越賺錢。這個賣點要遠超實際的勞動價值。
與普通行業相比,女性的年輕、可愛、無垢之處才是誘導客人花大錢的地方。在居酒屋、拉麵店、銷售、打工店裡,是以努力為價值導向的。而以性為主要消費的職場,顧客給的錢,不是支付給對等的勞動力,而是支付給女孩子的青春、性和肉體。如果失去了自己的賣點,自身的價格就會變得越來越便宜。
C :老師也提到過,外界的人對風俗娘和 AV 女優抱有一種 “受害者”、“弱者” 的印象。為什麼人們會這麼想呢?老師又是怎麼看待的呢?
鈴 :我覺得產生這種印象有很多原因。一是因為在很久以前的日本,從事賣春的女性有很多都是父母欠債而被賣掉的。另一點是因為,少女的肉體被那樣廉價地賣給男性,就像是遭到了剝削 —— 雖然在風俗界工作的大多是女性,但經營者、或者說賺到錢的,卻多是男性。
我覺得這些說的也沒錯。只是,也有像我這樣的人,夜職的經歷在我看來是很有趣的、耀眼的回憶。說我是被傷害、被剝削的人,反而是對此什麼都不知道。這點讓我很是不甘心。
C :從我個人觀察而言,做夜職的女孩很多有著成為作家的夢想。在牛郎揭示板寫自己的日記的 “文學少女” 也不在少數。這是不是有什麼原因呢?
鈴 :雖然做夜職的不論男孩還是女孩,大家都不怎麼看書,卻一邊做著夜職、一邊在網上寫部落格、私小說。因為想要訴說的事情很多,身邊卻又無法傾訴吧。這是一個在 “里社會” 才得以一見的工作,有不少在現有語言體系中難以描述的事情。為了傳遞這一點,所以才會產生執筆的衝動吧。
C :上野老師《始於極限》中提到您至今為止的寫作方法,可能在今後行不通了。請問在《資優》的創作上,上野老師是否對您造成了影響呢?
鈴 :對於小說寫作這類文學形式而言,上野老師的態度其實一向不是太積極肯定的。但是,對我來說,隨筆寫些什麼,小說寫些什麼,一直是比較隨心和混亂的。但說到底,關於販賣身體的衝動,要如何停止這種衝動,為什麼這是不可以做的事,為什麼人會因為風俗業而被傷害這些問題,始終是我心中的疑問。雖然很偏頗,卻是我最感興趣、心之所向的寫作主題。對於那些完全沒有夜職經驗的女性來說,這種主題也許不是那麼招人喜歡。但我還是想寫關於賣春的故事、歌舞伎町的故事、歡樂街的故事。
C :對於《資優》這一部作品,您會將其定義為更文學性的還是更具社會學性的呢?似乎只要我們的職業放在這裡,人們就會不免以社會學的角度期待你對“夜世界”或者性別問題作更理性的批判。
鈴 :在我看來,怎麼看待都好。去年,我寫了一本關於牛郎店的小說。但是被人當做社會學資料來使用,我也完全也不介意。如果那些好奇的人能因此知道 “鈴木涼美” 是怎麼想的,以夜職為目標的女孩子、玩轉牛郎俱樂部的人如何所想,這樣就夠了。我覺得這是讀者的自由。
至今為止,在隨筆或者文章中,我基本從來沒有對一個問題斷言自己的態度到底是肯定還是否定。我覺得對這些本就界線模糊的事,作者不要清楚地以 “善” 或 “惡” 一言以蔽之地下結論評論會比較好。如果讀者能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徐徐感受到我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就好了。從這點來說,還是更希望大家能來閱讀我的小說本身呢(笑)。
C :當我讀到老師的作品時,確實是這種感覺,好像能透過作者的眼睛稍微看到她所看到的世界。老師把所見到的夜晚的世界展現給了我們,這點來說真的很感謝。
說起來,之後老師想創作什麼樣的作品呢?
鈴 :⼀如既往吧。我也想著為了增加讀者群體,或許該去寫⼀寫普通⽩領和⼤學⽣的故事。不過果然,最近我意識到,那不是我真正想寫的東⻄。作為普通的作家,按照要求⽤⽂字賺些⼩錢,我⾃認為在這⼀點上我還是蠻能⼲的。但我從報社辭職,就是因為⽆論如何都想寫夜職的魅⼒、那時如同著了魔⼀般的快樂。如果刻意迴避不去⾯對這個主題的話,我作為寫作者就失去⾃⼰的初⼼了。所以最近我⼜開始寫很多有關夜職的話題。
因為,⾄今為⽌,我果然還是不知道買賣內衣有什麼不好,為什麼⽗⺟會對女⼉選擇這種⼯作⽽⽣⽓,為什麼會因為女⼉成為了 AV 女優就⼤感震驚呢?——我對此很興趣。
對於這些問題,我所看到的景象,僅僅是⼀個擦肩⽽過的路⼈的⽣活,從中展現出來的那⼀道如同光芒的事物 —— 我想寫的是這些東⻄。

C : 老師的《始於極限》和《資優》都在中國引起了很大的話題,請問您有留給中國讀者朋友們的寄語嗎?
鈴 :我經常在新聞中看到,與日本比起來,中國女性在社會上更為活躍。與日韓相比,沒有那麼重男輕女,女性在堅強地工作。但是,上野老師的書至今仍能在中國廣為流傳,也說明了東亞女性還是有著相似的處境,相似的痛苦、不愉快的回憶。
與風俗業合法的日本相比,色情產業在監管嚴格的中國不是隨處可見。但夜職的世界,始終是由女性的疼痛、力量、艱難,以及些許的快樂而構成的世界。所以我想,即使沒有作為夜職者的經驗,僅僅是作為女性活在這個世界上,或許也同樣能對此產生些感觸。
我的經驗如果能為你所⽤,那就太好了。不管是寫書,還是寫隨筆,我知道這是⼀個艱難的過程,祝你好運。
謝謝鈴木老師。我們期待您的新作《資優》與更多中國讀者會面,並對老師富有啟發的談話表示真誠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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